江晨對這句話略加咀嚼之后,臉色陡變,止住了腳步。
血帝尊說得沒錯,他的「枯木劍法」本就與「赤月劍法」有極深的淵源,雖然同是也借鑒了柳家「霸劍」、「無翳劍訣」的一些意境,又以寂靜涅槃的佛法為參考,但其基本雛形還是脫胎于「赤月劍法」。
江晨在潛意識中,始終對「赤月劍法」懷有十分濃厚的艷羨之心——任誰見識過它的瑰麗浩瀚、驚心動魄、霸道宏偉,都不會不為那種超脫苦海的畫面所震撼驚嘆——因此,在與血劍圣的交手中,江晨不自覺地學習他的劍意和技巧,招數也越來越與「赤月劍法」趨同!
數月之前,江晨曾對「赤月劍法」敬慕不已,認為只要學會其中十之一二,便可仗劍橫行天下。但如今,他已經走出了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又怎會再甘心于臨摹前輩舊法,而放棄追尋自我之道的機會呢?
——天地初開的遠古時代,誰立法,誰傳道?憑何我就不能做那傳道立法之人?「赤月劍法」縱然再是宏偉瑰麗,那也是別人的道,不是我的!
學我者生,似我者死!
想到這里,江晨心頭浮起幾分對于血帝尊的感激。
雖說前人已合的道,后人合不了,只能另辟蹊徑,但血帝尊是已死之人,他不會成為我借「赤月劍法」證道成圣的阻礙。對于老煞星而言,他只需要我成為武圣,去風雨樓毀掉那件法寶,后面的事情就與他無關。學會「赤月劍法」本是最快的途徑,但他出于惜才之意,仍是出言點醒了我。如此看來,他也希望我走得更遠一些吧…
由于體魄的虛弱,安全感缺失,我最近確實急于求成了一些…
江晨一時間諸念紛雜,默默地收劍歸鞘,退回街邊。
一旁的青衣妖帥,看著江晨的眼神已經多了好幾倍驚奇——不到弱冠之年的劍圣!現在的年輕人都已經這么厲害了嗎?
見江晨輕輕嘆氣,青衣妖帥忍不住出言問詢:“小兄弟,你跟這位姜老前輩是什么關系?我看你倆的劍法好像有幾分相似?”
“前輩看錯了。”江晨道,“徒具其形而已,神韻大不一樣。”
青衣妖帥分明不信,還想試探幾句,卻見江晨瞥過來一眼,問道:“前輩也是劍客?”
這一句倒把青衣妖帥問住了。
要說劍客,青衣妖帥年輕時曾仗劍遠游四海,一身劍術也算不俗,與玄罡武者可以打得有來有回。可在眼前這個不到弱冠之年的劍圣面前,想要承認自己是個劍客,還真需要幾分臉皮。
青衣妖帥想了想,微笑道:“曾經是。”
曾經是,現在不是了,我說得這么明顯,你小子總不好意思再找本座討教劍術吧?
血帝尊轉過身,格開熒惑劈來的劍氣,淡淡地道:“看來,你仍堅持為童淵抱不平。可惜,以你現在的本事,不可能為他討回什么。”
熒惑抵擋不住劍上傳來的巨力,被震得連退數步,雙臂發麻。但它似乎感覺不到臂上的痛苦,兩眼瞪視姜鴻,原本漆黑的眸子里竟透出猩紅一般的顏色。
——這個人,就是當年那個讓童將軍誓死追隨的身影,在提起那個為他而死的名字時,竟如此輕描淡寫!
當年千里迢迢趕回潼關,面對百萬大軍,還懷著忠君報國之念。童將軍的理想,那么壯烈偉大,卻原來只是個經不起現實打磨的夢幻泡影!
夢醒處已無來時路,所以童將軍以劍自戕,追隨夢中的君主而去,白袍軍分崩離析,那些喋血在亂軍之中的袍澤們又何嘗不是為了追隨童將軍而去?
倘若真像眼前這個男人所說的,一句簡簡單單的“不平”就能概括的話,那么童將軍所追尋的信念,八百袍澤戰死的悲壯,還有我歷經兩百年而從暗紅沙丘上歸來的意義,豈不都成了一場鬧劇?
——姜鴻,在你眼中,童將軍的赤膽忠心,我們這些部屬的拼死回援,難道就如此不值一提嗎?
熒惑的身軀,仿佛失去了控制,明知不敵,但在無邊怒火的支配下,再度提起斷劍,義無反顧地沖向那個不可戰勝的身影。
到底應該冷酷到底,保全性命,還是銘記忠義,為復仇而戰?
童將軍為這個男人而死是忠義,而我為了童將軍向這個男人揮劍,難道不是忠義?
兩百多年過去了,所有的見證者都已經逝去,銘記著這一切的,只有天地間這一道孤獨的身影。
“嗚啊啊啊啊——”那螻蟻般的孤影,此刻卻發出吞天巨獸般的咆哮。
他的內心被憤怒填滿,又何嘗不是在忍受劇烈的糾葛痛苦?
——假如,假如我的執著和堅持都是錯誤的話,那就讓我的身軀在這個男人劍下粉碎,讓八百白袍軍的一切存在痕跡都從歷史中抹除!自此之后,無人再知曉那段悲壯心酸的往事,也算保全了童將軍的忠義!
——又假如,我沒有錯,一切錯誤都是源自于那個虛假的身影,那個看似光鮮的神像,所有人都是被他蒙蔽的話,那就讓我來親手粉粹那個虛假的夢想,讓袍澤們寄存 在我身上的,長達兩百三十年的怨恨和不甘,在這里徹底了結!
怨念之劍化作暴烈的風,向著血帝尊呼嘯而來。
血帝尊的眼神微微一閃。
在這一剎那,他感受到的劍氣,不是源自一處,而是八百處!
只一劍,便蕩起了八百個漆黑幽深的漩渦,仿佛那八百白袍軍穿越了兩百三十年的時空,在此刻同時向他揮劍!
“你們…”動容之際,他輕輕說了兩個字,就被那股暴烈殘酷的殺氣打斷。
當年橫掃天下的白袍軍陣,普天之下,幾人能擋?
如果非要說出一個名字,那也只可能是熒惑眼前的這個男人!
血劍圣逆著幾乎將他外袍撕裂的狂風,輕輕嘆了一口氣。
——白袍軍陣的確強橫無匹,甚至有可能將身為天下最強劍圣的帝尊擊敗,可是缺了童淵,就少了最關鍵的靈魂人物。這樣的軍陣,又如何做他的對手?
血帝尊手中的筷子終于往前探出,本是平凡無奇的招式,卻在瞬間將時光攪亂。
天崩地坼之中,法則毀壞,天上的墜入深淵,地下的升上云端,一切招式理念都失去了憑依,大千之中,光影浟湙迷離,不知是在地獄還是人間。
八百道穿越時空的劍氣皆陷在迷障之中,就像勇猛的騎兵落入沼澤,縱有一身本領也無從施展,轉眼就被殺得人仰馬翻。
熒惑的渾身殺氣都幾乎被震散。它硬擋一劍之后,整個身軀被擊飛出去,正憑著一股不屈之念凌空翻身的當兒,一股直透虛空的無匹劍氣襲至,鐵錘般轟散它護身的氣墻,只傷不死。
劍意無邊,只三招就敗盡八百白袍,何等霸道風流!
熒惑摔倒在地上,撐著身子半跪起來,即便是怒火焚心之中,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的劍法,仍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普天之下,沒有任何人配稱他的對手!
但它仍要尋求一個結果!
熒惑兩腳一蹬,騰空而起,燕子抄水,劍光閃逝,身形落在血帝尊身后,踉蹌兩步后,跪倒下去,以斷劍駐地。
一剎那的交手,依舊是慘敗。
熒惑轉過頭,雙眼倒映出將這天地顛倒錯亂的劍脊之影,強提一口氣拔起身子。
不管戰敗多少次,只要這身軀能夠站立,它就不會死心。
要么粉身碎骨,要么玉石俱焚!陳伏波今日為報八百袍澤之仇,誓殺赤月劍圣,決絕無回!
它扭動了一下脫臼胳膊,掄起半截斷劍,再度沖向那個曾經為之效死的身影。
第三次交手,熒惑的身軀如流星般撞飛出去,將遠處街邊的石階都砸得塌陷半邊。
但隔著煙塵,仍可見到那魁梧的輪廓緩緩爬了起來。
血帝尊微微皺起眉頭。
并非厭倦于陳伏波不知死活、飛蛾撲火的糾纏,而是出于劍圣的直覺,他敏銳地觀察到,數次被自己擊傷之后,陳伏波的氣機不僅沒有衰弱,反而似乎變得更強了一些。
——是了,他是童淵的義子,得童淵傳授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的「沖鋒劍」,本就是九階「無懈」巔峰。如今童淵已死,世間再無人阻擋他的道路,所以那條橫亙在人與神之間的界限,對他而言并不存在!
——那么,你也將繼承童淵的衣缽,成為沙丘上第六位肉身成圣的「斷罪者」嗎?
若能親眼目睹這場盛事,我就算為你多耗些時日,又有何妨?
熒惑的氣勢燃燒如熾,仿佛沒有極限般的,一步一步往上攀登。他整個人就好像化身為墜落在人間的太陽,肆無忌憚地放射著無邊無際的熱量,在街道上刮起了氣旋,令兩邊緊閉的窗欞都被震得簌簌作響。
遠處觀戰的江晨,因為身體虛弱如常人,越來越難以承受武圣等級的氣勢壓迫,不得不連連后退,以避鋒芒。
青衣妖帥本想看一看他的實力,見他一臉被凍僵般的鐵青色,不似作偽,便關切地問:“小兄弟,你還好吧?”
‘老子不好得很!’江晨心里如是回答。
但現實中他連呼吸都十分艱難,更別說開口說話了。
青衣妖帥仔細端詳著他,見他臉色越來越難看,又問:“你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江晨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扭曲表情,心中罵道,老子的難言之隱就寫在臉上,你自己不會看嗎?
青衣妖帥似乎終于領悟到了他的想法,輕輕哦了一聲,往前邁出一步。那股從前方鋪天蓋地般涌來、一浪接一浪的桀驁氣息便猛地消失了。
盡管周圍的空氣仍然呈現出微微扭曲的形狀,街道兩邊的屋墻也在發出痛苦的悲顫聲,但至少江晨和青衣妖帥所在的幾尺方圓之內,又變得風平浪靜了。
江晨的眼神一下便恢復了明亮,輕輕呼了一口氣,舒展了一下疲憊的肢體,心里又對面前這個故意看自己出丑的家伙腹誹了幾句。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場上的熒惑吸引走了。
此時的熒惑,身軀多次被 赤月劍氣摧殘之后,外表看起來越來越與最初的模樣大相徑庭。
它身上大塊布條被劍氣撕開,露出桀驁而兇悍的軀體,遍布縱橫交錯的傷痕,卻充斥著剛勁強橫的力量感。半截斷劍被它握在手中,越來越顯現出一種得心應手的從容。
從最開始的見面就被打飛,到可以抵擋血帝尊十余招不敗,到雙方劍氣互攻、數百招勢均力敵,無一不表明了一種跡象——熒惑身上正在進行著從人到神的巨大蛻變,江晨理想中的肉身成圣,就在眼前變成現實。而作為它君主的江晨,震驚之余仍然解不了一個疑惑——
熒惑生前究竟是什么人,居然強到了這種地步?
天穹中漆黑一片,烏云沉沉,仿佛有感于末日魔王的誕生,諸神都畏懼地閉上了雙眼。
暴雨傾灑在這條長街上,又被無數劍影劈開,分成更細小的水屑,濺向四周。
暴風雨中交戰的兩人,以及他們腳下的地面,始終不曾沾染一滴雨水。
狂風席卷而來,又被劍氣劈碎。
熒惑周身迸發出一道道漆黑的閃電,如同仙人的絲帶般將它纏繞。它掌中的半截「奪魄」幻化成無數黑龍,在亂卷的風暴中與血帝尊的劍氣撕咬,一口氣便相搏千招以上。
這場面無疑說明了一個事實,除了戰場上兩位當事人外,一旁觀戰的江晨和青衣男子都有幸成為了歷史的見證者,見證了又一位肉身成圣的武圣強者誕生!
長街上肆無忌憚的強者氣息,以及驚天動地的戰斗波動,也引來了眾多窺視的目光。但在強者威壓的威懾下,無人敢離這邊太近,畢竟引火燒身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穹窿中一道閃電劃過長空,交戰中的兩人眼中各映出一道慘白的雷霆。
“你應該感謝童淵。”血帝尊的語氣,如亙古不變的冰川般平淡。
熒惑口中發出嘶吼,以作回應。
它魁梧的身形如幽靈般在劍雨中閃爍,仿佛化身為無數個人影從四面八方攻向血帝尊,每一劍刺出,便有萬頃波濤相隨,浩瀚無匹。
劍勢則如烈日般昭昭,鋪天蓋地,席卷虛空,更隱有戰鼓擂響、戰馬嘶鳴、金鐵交擊的幻音相伴。雖只一人使劍,卻有千軍萬馬之勢,氣吞山河,勇不可擋。
——這便是背水一戰、破釜沉舟、以弱戰強的「沖鋒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