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在近千名士兵的目送下,大步走出去。
臨走之時,巨熊騎士向他大吼:“姓江的,你給老子等著,老子一定割了你的腦袋給老趙上墳!”
江晨搖頭冷笑:“蠢材,恐怕你活不到那時候。”
走出軍陣后,他又回頭盯向薛白衣,問道:“杜山在哪里?”
薛白衣搖搖頭:“他跑得太快,我們沒有追上。”
江晨不掩惡意地發出一聲嗤笑,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泛黃冊子,隨手丟到地上。
“這就是你們要找的東西,還給你們。”
薛白衣看著地上被風吹開的紙頁,臉色半青半白。為了這個賬本,他們實在付出了太大的代價,卻被江晨棄之如敝履。
江晨收劍歸鞘,加快腳步,將殺氣騰騰的軍陣拋在腦后。
獨行一段路,一個人的腳步逐漸變成了兩個人的腳步。
白衣女子的聲音從后面響起:“生死關頭猶從容。江兄,你的風采讓人心折。”
江晨道:“剛才多謝你了,不然會死很多人。”
楊落跟在他身后,笑道:“不用謝我,你應該謝另一人。”
“是誰?”
“喏,她就在前面。”楊落伸手一指。
江晨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赫然就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從前面跑過來,氣喘吁吁的,邊跑邊叫:“江大哥,江大哥!”
“杜鵑!”江晨見她能跑能跳,心中也稍微松了口氣。
他遠走百里、連番廝殺,正是為了這兄妹二人。既然杜山已經逃脫,杜鵑也安然無恙,這一趟總算是沒有白來。
楊落笑道:“多虧了杜姑娘,她拿到了趙正明死前所寫的遺書,這才能澄清誤會…”
江晨突然打斷她:“你有沒有聞到一股臭味?”
“臭味?”楊落面露疑惑之色,抽了抽鼻子,正要開口,忽見身旁江晨瞳孔一縮,“嗆”地一聲拔出了斬影劍,指向前方。
劍鋒所指,正是杜鵑!
這時杜鵑已經到了近處,本是歡欣雀躍的神色,但一抹暗褐色光華映上她面孔,她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人就筆直往那灰樸的劍尖上撞過去。
“小心——”
楊落身影一閃,沖過去將杜鵑攬住肩膀抱起,往前跑了好幾步,才從那一抹令人心悸的劍光下逃脫。
楊落放下杜鵑,轉向江晨喝道:“江兄,你干什么?”
杜鵑還不知自己已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滿臉迷糊地朝江晨望來,問道:“江大哥,你拿劍指著我干嘛?”
江晨死死盯著她,眼睛一眨不眨,凝注了半晌,一字一頓地道:“你不是杜鵑!說,你是何方妖魔?”
他眼中看到的不僅是少女,更有另一個虛幻的影子與少女的形象不斷交錯變換著。
那是一個渾身血污、長發凌亂、伸著長長舌頭的吊死鬼,五根枯瘦的手指上留著尖利的指甲,正朝他露出陰森恐怖的笑容!
吊死鬼身上散發出一股讓人難以忍受的惡臭,但楊落卻恍然不覺,一只手搭在杜鵑肩膀上,蹙著眉頭道:“江兄,你沒事吧?她就是杜鵑姑娘啊,你認不出來了?”
“閉嘴!”江晨喝了一聲,劍尖往楊落的方向偏了幾寸,“還有你,到底什么人,竟敢伙同這惡鬼害我!你把真正的杜鵑藏到哪去了?”
“喂,你在說什么胡話,我就是杜鵑啊!”那吊死鬼一樣的少女向前走了幾步,有些不高興地撅起嘴,“這才幾天沒見,你不會連我長啥樣都忘了吧?”
她顯然不相信江晨會真對自己出手,徑直朝前走去。
“別過去!”楊落叫道。
在江晨眼中,惡鬼的形象越來越鮮明清晰,乃至完全掩蓋了杜鵑的模樣。
那惡鬼口中吐著一條細長細長的舌頭,鮮紅似血,垂在腹下不住晃著。
它挾來一股陰風,在風中來回擺動,一雙突出來的眼珠死沉沉盯著江晨,陰森森的滿是惡毒。
江晨的劍本該凌厲無情,但在揮出去的剎時間,他猶豫了。
他俯首看到了那惡鬼投在地面上的影子,卻與本體不符,依然是嬌俏的少女身影!
他自己腳下的影子卻在這時扭動起來,竟然從地面抬起了半個身子,像是從漆黑泥淖中爬出來,沖他露出一個無比陰森詭異的笑容。
江晨驚出了一身冷汗。
“江大哥,你好好看著我!”杜鵑不管不顧地走來,“你真認不出我是誰?”
但在江晨耳中,聽見的卻是惡鬼的桀桀怪笑,以及周圍陰風凄冷的伴奏。
正前面的吊死鬼對著他的眼睛,涂滿鮮血的長舌驟然彈起,朝他脖頸射來。
“嗖——”
江晨本可以揮劍格擋,但心中忽然覺得不妥,倉促地偏了一下腦袋,躲過了長舌的直刺。
他開始懷疑,這到底是真實,還是虛幻?
他若一劍揮出去,殺死的究竟是惡鬼,還是杜鵑?
長舌從臉旁經過時,他甚至能聞到上面的腐臭氣息,以及看清每一小塊紅肉的顫動…沒有什么幻象能帶來如此真切的感觸。
“這是幻術嗎?”江晨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
自從四階「淬骨」之后,囟門閉合,就很難被邪祟迷惑。而八階「金剛」體魄,更是能硬扛法術,生撕陰神,尋常幻術對他根本不會產生半點效果。
除非,有「大覺」佛陀出手了…
惡鬼的長舌旋繞回來,圍著江晨脖子纏了一圈,如繩索一樣收攏…
“喀!”
一聲沉悶的響動,長舌完全絞緊,卻撲了個空。
原本在那里的江晨已經如空氣一樣消失,又出現在不遠的另一處。
江晨從九罭之門中出來時,他眼中的世界已經完全變了模樣。
一片空曠。
這是一片遼闊的原野,骷髏狀的陰云覆在天空,黑與紅構成了這里的主色。
滿地的殘肢碎肉,怨靈在周遭徘徊,惡鬼們從血泊中覺醒,發出暗啞的哀嚎聲,一個個爬起來,搖搖晃晃地向江晨靠近。
陰云低垂,萬鬼慟哭。
不久前看過的那張《幽冥地獄圖卷》,在江晨腦海中越來越清晰。他甚至能夠回憶起那上面的每一條魔幻而狂亂的花紋!
也許我并沒能將那幅畫真正撕毀?
地獄般的景象中,唯有一人還保持著原本的真實——那名嫻靜優雅的白衣女子,站在杜鵑所化的吊死鬼旁邊,冷眼瞧著江晨,蹙眉不語。
“是你搞的鬼?”江晨沉聲問。
“江兄,你看到了什么?”白衣女子眼波流轉,無辜迷茫的表情不似作偽。
江晨冷哼一聲,視線移到旁邊吊死鬼身上。
“杜鵑!如果你真是杜鵑的話,我記得你身上還有兩道符咒沒有撕掉吧,給我看看。”
“啊,你是說腿上的「封靈咒」嗎?楊大哥幫我撕掉了。”杜鵑臉色一紅,“江大哥你也太壞了,想看我的腿還找這種冠冕堂皇的借口…”
江晨定了定神,揉了揉眉心,心中默念了一遍《驅魔咒》,再緩緩睜開眼睛。
眼前站著的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而剛才那個恐怖丑陋的吊死鬼已不知所蹤。
杜鵑站在江晨面前,正疑惑地端詳他的臉色,問道:“你到底怎么了?生病了嗎?”
“沒事,可能是太累了。”江晨閉上眼睛,用力甩了甩頭,再去看時,眼前再度浮現出地獄般的場景。
這還沒完沒了了!
江晨吸了一口氣,道:“我好像中幻術了,不過沒有大礙,休養一陣應該就能恢復了。”
“又是浮屠教的那兩個壞蛋搞鬼嗎?他們好可惡,趙正明也是被他們害死的!”
“哼哼,那兩個禿驢…以后我要跟他們好好算賬。”江晨忽略了周邊那些蠢蠢欲動的厲鬼幻影,視線在眼前兩人身上游離,“你們兩個,又是怎么認識的?”
杜鵑這時才想起旁邊的白衣女子,介紹道:“這位楊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當時我被很多士兵追捕,從屋頂上摔下來,差點就沒命了,幸好楊大哥救了我…”
“楊大哥?你確定她是大哥,而不是大姐?”
“這個很明顯啊,他那么平,怎么可能是女人。”
“也許只是纏得比較緊罷了。你不也很平嗎?”
楊落并未因為他們的對話而發怒,她也沒有插言,只靜靜盯著江晨的眼睛,直看到江晨有些不自在了,側頭對她說:“楊姑娘,你這么盯著我看做什么,難道我臉上有花?”
楊落搖頭,溫和道:“江兄,你是不是入魔了?”
江晨臉上的笑容變淡了,語氣冷硬地回答:“別開玩笑了,我怎么可能入魔。”
楊落道:“冒昧地說一句,我從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不干凈的東西,現在它們還只是模糊的影子,但倘若不及時處理的話,恐怕會迅速惡化,后果十分嚴重。”
江晨哦了一聲:“莫非你有什么法子?”
楊落輕搖螓首:“我認識一位老人家,他對治理這一類的毛病很擅長,但他如今人在圣城,一時半會兒只怕來不及了…”
江晨吐出一口濁氣,心想你這不是說了一通廢話嘛!
“莪本來應該留下來,為江兄護道一程,可我如今身負重任,時間緊迫,必須馬上動身,杜鵑姑娘就交給江兄照顧了。”
杜鵑一聽,著急地問:“你們不一起走嗎?楊大哥你要去哪?”
楊落道:“我得去西陰紅山,阻止一場浩劫。”
江晨疑惑地問:“西邊發生了什么?”
“一件惡事,一場陰謀。我也不清楚它的來龍去脈,但一位能預見未來的老人家跟我說,如果這陰謀得逞的話,很可能會讓整個天下陷入戰亂。到時候烽火連綿、血流成河,人間又是一場浩劫。所以我必須去阻止它!”
江晨興趣缺缺地“哦”
了一聲。
楊落道:“江兄,等你降服了心魔,能助我一臂之力嗎?”
江晨打了個哈哈,信口敷衍道:“這么驚天地泣鬼神的偉大行動,當然要算我一份了!不過我現在很忙啊,等什么時候有空再說吧…”
楊落也不強求,道:“那我先行一步,等江兄抽出空來,可前往西陰紅山與我會合。”
“嗯嗯,等我有空了就會去的。”
“另外,也請江兄平日里注意一下身邊的女子。”
“呃,女子?”
“大亂之世必有救世之人,倘若我此去阻止不了那場浩劫,預言中也會有一位能夠終結亂世的女子,將會在這西北一帶出現。如果江兄找到她,請務必護她周全!”
江晨怔了一下,心想那預言中的女子難道不就是你自己嗎?看你這架勢,分明就是要一個人拯救世界的樣子,輪得到我去搶你的風頭嗎…
他抬頭看了一眼天色,道:“楊姑娘,你說的那位女子我會留意的。不過我最近實在抽不開身,維護世界和平的重任只好暫時由你一個人承擔了,辛苦辛苦,以后有空我會去探望你的。現在時候不早了,我們就在這里分手吧,后會有期了!”
行出一段路,江晨聽到后方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回頭望時,只見一個無頭女鬼正張牙舞爪地往這邊撲來,頸部半截腔子里還在不斷往外冒血。
江晨皺了皺眉,這情景著實有些瘆人。
“小哥哥!”酥媚的呼喊聲由遠及近,聽語調是雪荼靡。
“雪姑娘,你不去找你家相公,來這兒做什么?”
雪荼靡露出少女一樣的羞澀神情,低頭捻著衣角,囁嚅道:“江公子,我想跟你一起走。”
江晨奇道:“這不太好吧?你是有丈夫的人,跟著我算什么?”
“沒關系的,我不在乎。”雪荼靡攥著衣角的手指加了幾分力,“我想離開這里,越遠越好!”
“你不在乎,但我在乎啊!勾引有夫之婦這種事情要是傳揚出去,很影響我的清譽呀!”
雪荼靡低著頭輕輕地道:“江公子本來就惡名昭彰了,就算再多一條罪名也不痛不癢吧…”
“我的名聲有這么差?”
“嗯…據奴家所知,江公子的名聲,差不多已算是天字第一號大魔頭了…”
江晨哼了一聲,轉移話題道:“雪姑娘,你還沒有說明白呢,你想跟我走的原因是什么?你應該去找你的相公,那個誰來著,「鬼刀」段如晦,對吧?”
“我那個所謂的相公,只把我視為玩物,從來就沒真正愛過我。我屈服于他的淫威下,生不如死。”雪荼靡幽幽一嘆,“像我這樣卑微的小女子,只盼找個容身之處罷了。江公子你的名聲雖然差了點,但至少是個溫柔的人。我也不奢求公子的偏愛,只盼公子能偶爾施舍一點溫柔,就心滿意足了。”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我這個人不但不溫柔,而且樹敵無數。”江晨咧嘴一笑,“很多人想殺我,我也想殺很多人,沒工夫照顧你,你如果跟著我,一不留神就可能會沒命!雪姑娘,你還是回去吧!”
“這樣啊…”雪荼靡眼中飄起一抹悵惘,很快又轉為堅定,“沒關系,只要能離開我相公,無論前面的路有多難走,我都愿意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