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沉思片刻后,轉過頭來,向不遠處默然眺望天邊的蘇蕓清問道:“你剛才怎么不出手?”
蘇蕓清目光下移,落在他臉上,淡淡一笑:“如果我出手的話,你猜我會幫誰?”
“當然要幫我。我可是你兄長。而且,你不是很討厭那家伙嗎?”
“我是很討厭他,可我不能殺他。”蘇蕓清嘴里發出冷冷的笑聲,但臉上卻沒有一點笑的表情,“兄長,你還不知道吧,他的父親是皇帝陛下身邊的大紅人,御前第一騎士、天下劍士之首「劍尊」沈凌峰,他母親是陛下的親妹妹夢瑤公主!《英杰榜》前十人中,他的來頭是最大的!你雖然有個好大哥,跟腳也算湊合,但跟人家比起來可就差得遠了!”
“原來你也有怕的時候。”江晨回憶著方才戰斗的情形,眼神忽然變化,“所以你坐山觀虎斗,想看我們斗個兩敗俱傷,你自己不沾因果?”
“不錯,你倆無論誰死了,對我都是一件好事。”蘇蕓清坦率地點頭。
她背對著火光,臉上似有一團陰影在隨著身后的火焰而變幻不定,陰影中一雙黑亮的眼睛深深注視著江晨,“非要比較的話,其實我更希望死的人是兄長。誰叫你這個臭男人奪走了阿曦的心呢…”
江晨哼了一聲,張嘴想說點什么。這時聽見林曦氣惱的叱喝:“蘇蕓清!”
蘇蕓清仿佛在陰影中苦澀地笑了笑,低下頭將整個面容都藏在黑暗里,輕輕地道:“可是,又因為這一點,我卻不得不幫你一把,哪怕對你嫉妒得要死,還是要想辦法讓你贏…”
“蕓清!”林曦從她語氣中感受到了種種心酸悲苦之意,不由嘆了口氣,“別這樣說,好嗎?”
林曦輕輕拉了拉蘇蕓清的衣袖,正要安慰她幾句,忽然聽見江晨的冷笑聲:“水仙姑娘,你這是要去哪兒?”
遠處,林水仙已經悄悄溜下了山坡,聽見江晨的聲音,嬌軀猛地一顫,連忙加快了腳步,沒命似的往樹叢深處竄去。
她不敢不逃,剛才那一戰的結局就像做夢一般——不!她就連做夢都沒想到,沈公子竟然輸了!
《英杰榜》排名第六的沈公子,霸道無敵的沈公子,如同天神下凡的沈公子,居然會敗在江晨手上!
騙人的吧?沈公子明明是那樣威風凜凜,那樣不可一世,那樣豪邁不羈,那樣優雅高貴,他怎么可能會敗?
林水仙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沈公子落荒而逃的背影讓她從噩夢中驚醒,趁著還沒人注意到自己,也趕緊奪路而逃。
等江晨注意到林水仙的時候,她已經逃出了三十丈外,身影迅速沒入樹叢之后。
本以為自己終于撿回了一條命,只可惜,她高估了自己的速度,也低估了江晨。
江晨望著她的背影,冷冷一笑:“我允許你先跑五十丈。”
林水仙跑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然而前方視野中忽然躍入一道人影,她渾身一個哆嗦,兩腳一軟,無力地跪倒在地。
“饒命!饒了我…”
江晨走到她面前,搖了搖頭:“上回饒了你一命,你是怎么說來著?”
林水仙涕淚橫流,拼命磕頭:“我錯了!可我也不知道沈公子會那么霸道,我只是在他面前流了幾滴淚,他就逼我說出整個經過…”
“哦,這么說來,你倒成了無辜的白蓮花了?”
“真的,我沒說謊,我不敢騙你…”林水仙把腦袋磕得砰砰直響。
“本來,你要是不跑,我還信你幾分。”江晨嘆了口氣,“可你這么一跑,還有什么可說的?不是你亂嚼舌根、煽風點火,那你為什么要跑?”
“饒命!饒命!我是真的太害怕了,我怕你不分青紅皂白殺了我…”
“原來在你心里,我是這種人啊。”江晨緩緩抬起手掌,“那莪也不能讓你失望了…”
“別殺我!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我現在把什么都給你…”林水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還開始撕扯衣物。
“免了吧,你現在哭得難看死了,我才沒興趣。”江晨說著,緩緩伸出手掌,“我這一掌下去,你可能會死,也有可能不會,因為我只出了兩分力。”
“求你——”
“啪!”
林水仙的求饒聲被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打斷。
她整個身子都隨之被打得離地而起,在半空中翻滾了十多圈,才“啪嗒”一聲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七竅流血,虛弱地抽搐著,再也沒有叫喊求饒的力氣了。
“這就是你亂嚼舌根的賞賜!”江晨低頭俯視她的慘狀,點了點頭,“這下子,我們恩怨兩清了。”
林水仙的嘴巴微微張合,像一條擱淺的魚,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來。
“你這條命,我看懸了。不如向菩薩祈禱吧,祈禱你的沈公子會來救你。”
江晨轉過身去,將林水仙痛苦絕望的眼神拋在腦后。
回到隊伍中,林曦已將扎營之事安排妥當。
她逐一與人們交談,想問 一問他們從地藏尊者手下逃生的經過。
但最后的結論卻讓她相當失望,每個人都是迷迷糊糊的,有的說何半仙施咒有功,有的說衛公子槍法厲害,還有的說全靠屠叔法力無邊,護送他們沖了出來…就連幾位當事人自己也說不清楚。
夜半,微風繞著樹梢,撥動枝葉,沙沙作響。
林曦坐在火堆邊,遲遲沒有睡意。
她腦中滿是之前江晨煞氣騰騰的面孔,心里暗自擔憂:如果晨曦獵團真遭遇不幸,以江晨的性格,恐怕會做出什么過激的事來…
如今的江晨,眉宇間充斥著揮之不去的戾氣,已經與原先那個溫和從容的少年判若兩人。如何才能讓他恢復正常?
以自己的神通,或許能給他施加心靈暗示,略作引導。但若被他察覺,恐怕會怪罪自己吧…
久久苦思無果,林曦對著寂寥無人的黑夜,輕微地嘆了口氣。
“阿曦,你還沒睡啊!”背后傳來蘇蕓清的聲音。
“嗯,不困。”
“這可不像你,你一直都是準時睡覺的。”蘇蕓清走到她身旁坐下,一只手搭在她瘦削的肩膀上,看見她完美無瑕的側臉,嘴角露出笑容,“有什么煩心事,告訴我吧,或許我能為你開解開解呢。”
“沒什么。”林曦抬頭望著天邊深沉的夜色,自言自語般低聲道,“你說,浮屠教主真的會去找晨曦獵團的麻煩嗎?他都已經十多年沒入世了,晨曦也一向安分守己,這兩者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會無緣無故打起來呢?”
蘇蕓清輕咳一聲,道:“阿曦,我們兩個女孩子就不要討論這種打打殺殺的話題吧,多煞風景啊。不如我們聊聊今晚的月色呀…”
“蕓清。”林曦堅持道,“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蘇蕓清垂下目光,無聲地嘆了口氣。
以往,阿曦對這種波云詭譎的勢力爭斗是沒有任何興趣的…她現在的轉變,都是因為一個人。
江晨,我的便宜兄長,你到底給阿曦灌了什么迷魂湯?你根本給不了她未來!
蘇蕓清整理了一下思路,徐徐道:“釋浮屠這個人,不能以常理來度之。你還記不記得,九十年前他叛出空明寺的情景?”
林曦迷茫地搖搖頭,眨巴著眼睛,疑惑的表情映著火光,嬌俏可愛。
蘇蕓清略微別開視線,沉聲道:“當時由于妖人蠱惑民眾,他的師父,空明寺主持無相大師,被一群愚昧的凡夫俗子圍住,扔石頭砸菜葉,用污言穢語咒罵,困了三天三夜,金身蒙塵,法力衰竭,生生被困死。釋浮屠趕到現場時,無相大師已經奄奄一息,他抱著無相大師的尸體,朝天大哭三聲,然后踏云而去了。”
“這說明了什么呢?”林曦蹙著眉頭,身子稍向前傾,靠得更近了一些。
蘇蕓清伸手撥弄頭發:“當日釋浮屠的修為,已經步入了「大覺」佛陀之境,只要他一動殺念,所有的愚民還有那些妖言惑眾的幕后黑手都會灰飛煙滅,但他卻什么也沒做,到最后都絕口不提報仇之事,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林曦思索片刻,點了點頭:“是有些奇怪。不過這或許證明了他是一個慈悲心腸的高僧…”
蘇蕓清搖頭道:“釋浮屠雖然自稱佛主,但絕非良善之輩,浮屠教就是在無數枯骨的堆積下創立起來的。他手下五大明王,四大尊者,打著上古菩薩的旗號,干的卻是殺人放火的勾當。我查閱典籍的時候發現,這九十年來他殺人如麻,動輒破家滅門,卻獨獨放過了當日的那些仇人…”
林曦被她繞來繞去弄得滿頭霧水,道:“我都糊涂了,你直接說結論吧。”
“結論就是,釋浮屠是個深謀遠慮、心狠手辣、喜怒無常、不能以常理度之的家伙,在正常人眼里,他就是個瘋子!他既然派出地藏尊者追殺江晨,那就充分表明,晨曦是他必須要鏟除的對象!至于起因嘛,以我的直覺,八成是因為觀音尊者的緣故!”
“跟觀音尊者又有什么關系?”
“很常見的戲碼,兩個男人爭一個女人唄!既然沒有利益沖突,以前也沒有仇怨,那就只剩下感情糾紛了!雖然很俗套,卻是最有可能的理由。別以為釋浮屠成佛作祖就真的不食人間煙火了,他是那種占有欲特別強的男人,看到觀音要跟野漢子跑了哪里還忍得住!就好比沈月陽跟江晨原本素不相識,但他倆為何一見面就要斗得你死我活,還不是因為你…”
林曦蹙眉道:“別往我身上扯呀,我對沈月陽可沒什么好臉色。”
“我打個比方嘛!我還覺得釋浮屠比你早生一百多年是他最大的幸運呢,不然他見到你之后肯定成不了佛…”
“別開這種玩笑,跑題了!”
“好好好,那我換一個例子…”
“不用,我已經明白了。”林曦閉目思考了一會,道,“照你的說法,晨曦十有八九已經兇多吉少了。那么,江少俠應該怎么辦?”
她壓低了聲音,緩緩說道,“憑他一個人的力量,根本斗不過浮屠教。他如果知道了真相 ,恐怕會一蹶不振…把他帶回林家如何?你覺得,如果我邀請他一起回林家,他會答應嗎?”
蘇蕓清的臉色漸漸僵住了,她沉默半晌,才道:“如果直接說是幫助他避難,按他那種臭脾氣,肯定會拒絕的。”
“是的。蕓清你幫我想想,用什么樣的理由比較好?”
蘇蕓清瞇了瞇眼睛,以掩飾眸子里滲雜著夜色的寒意。她望著天邊冷瘦的彎月、寥落的星辰,似乎漫不經心地道:“如果你邀請他成為你的丈夫,帶他回家里拜見長輩,他也許會答應。”
林曦細想了一會兒,沉吟道:“是不是有點太早了…不過,也可以試一試…”
蘇蕓清卻沉默了下來。
林曦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撅起嘴:“蕓清,你又在試探我的心思?”
蘇蕓清朝她打了個眼色,手指悄悄指著某個方向,臉上升起凝重的表情:“那邊,有情況。”
遠方夜色暗沉,萬籟俱靜,但超凡的耳力讓蘇蕓清聽到了常人難以注意的細碎聲響。她雖然因為林曦的一番話而心緒不寧,但敏銳的直覺猶在——周圍有人潛伏進來了。
蘇蕓清朝林曦做了個手勢,示意林曦先去找江晨,自己去另一邊看看情況。
林曦點點頭,看著蘇蕓清身形沒入黑暗,想起她剛才的言語,不由心潮起伏,更無半點睡意。
她心神恍惚地走到江晨躺著的草堆前,忽見江晨睜著雙眼,陰影中亮如點漆的眼睛直直望著自己。
林曦一下驚醒過來:難道剛才跟蘇蕓清的那番交談,都被他聽到了?
今夜注定難眠。
另一邊,西華徒弟也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
此時已近四更天,夜已過了大半,她仰面躺著,無神的雙眼望向天空,只見夜色如墨,彎月不知何時已不見了蹤影。
帳外沙沙的草葉聲在幽靜的夜里響成一片,帶著一股令人戰栗的詭異旋律,好像是什么東西的腳步聲。
西華徒弟聽著外面草木被吹動的窸窣聲響,腦中浮想聯翩,一會兒想起師父沒頭的身軀,一會兒又變成江晨冷傲的笑容。
不知過了多久,她覺得一股倦意涌上來,迷迷糊糊地就要睡去。
在那將睡未睡的混沌中,她忽然看見師父西華先生拿著劍朝她走來,一只手提著他自己的腦袋,面上帶著冷笑,劍尖猶在滴血,伴隨著他的腳步聲,滴答,滴答…
她渾身一顫,猛然驚醒,背脊滲出了大片冷汗。
恢復了些許神志后,她對著空幽的夜色無奈地露出苦笑。
又是這樣…
不知是第幾次了。只要一睡過去,就會被這種噩夢驚醒,看來今夜是別想安生睡覺了。
靜靜地躺了一會兒,西華徒弟忽然覺得周圍冷了起來,好像有股陰沉的氣息在附近縈繞不散。
她皺起眉頭,隱隱嗅到了一絲腐臭的味道,不過在寒冷的空氣里并不明顯。若非她嗅覺敏銳,只怕還察覺不了。
“什么東西?”她輕輕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