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過中天,草地上的露氣漸漸重了。
江晨在山坡前獨自站了半晌,借著夜風平息浮躁的心緒,忽然聽見背后幾聲咳嗽,何半仙撥開枝葉走了過來。
“少俠一個人賞月,真是好雅興。”
江晨微笑道:“道長不也沒睡嗎?”
“貧道今晚輪值守夜,所以只能在外面吹風,哈哈,比不得江少俠雅興啊!”
江晨隨口問道:“現在還在森林外圍,應該沒什么異常吧?”
何半仙在他旁邊的石頭上坐下來,嘆了一口氣,道:“上半夜星象異變,銀漢震動,好幾顆流星劃過夜空,璀璨奪目。隱約聽見東南方向金鐘陣陣,梵音唱響,令人心神俱顫。我想大概是發生了什么變故,也許有仙佛級數的大人物在交手吧。”
江晨聽何半仙說起變故,又想起阿莫帶給自己的提醒,心中愈發不安,問道:“道長神機妙算,算出那變故的前因后果了嗎?”
何半仙搖頭:“貧道也曾試圖卜算這星象中的喻示,然而心血浮躁,六爻混亂,卦象全失。大概有哪位人仙佛陀遮掩了天機,我等凡夫俗子,實在無能為力…”
江晨失望地想,你這神棍看著高深莫測,一到關鍵時刻就不頂用了。
他不甘心地又問:“道長上次施展的通靈道術,能否幫我再施展一次?”
如果像何半仙說的那樣,通靈法術能看到與自己密切相關之物的話,那么自己這回能看到的,應該是晨曦獵團的情形吧?
“當然可以。其實貧道也一直很好奇,少俠當初看到的盒子,究竟是什么。”
何半仙說著,遞過來一張黃符。
江晨不用他說,就主動握緊黃符,閉上眼睛。
何半仙開始念咒,像是哼唱著一首古老的歌謠,調子蒼涼又怪異,漸漸地變得渺遠空靈。
江晨的意識上升,輕飄飄地飛起來。
等到耳邊的唱咒聲完全聽不見了之后,他睜開眼睛,失望地發現眼前并不是晨曦獵團。
跟上回一樣,還是來到了那座陰森森的大殿里。
燭火昏暗,黑霧繚繞中,無數個漆黑的盒子若隱若現,無數張凸起的人臉呈現出各種神態。
來都來了,那就再看看。
江晨沉下心思,飄飛向前,輕車熟路地越過一個個漆黑盒子。
杜山,葉星魂,喬蟾…下一個就是我了。
來到刻有自己名字的那個盒子面前,江晨的眼瞳驟然緊縮——屬于他的那個盒子,蓋子被揭開了一角,露出里面深幽的黑暗。
盒子被打開了?
盒蓋上的那張與他一模一樣的人臉,直勾勾盯著上方,仿佛看到了某種不可思議的東西。
盒子里面的東西還在嗎?
江晨的目光無法穿透盒中那片無比幽深濃郁的黑暗。
他俯下身子,直接伸出手掌往盒子里面探去。
卻在此時,周圍的黑色霧氣驟然翻騰起來。
大殿中的燭火盡數熄滅。剎時一片漆黑。
黑霧深處,傳來一個女子的嗓音:“什么人?好大的膽子,竟敢擅闖——”
江晨被大力拉扯著,往無盡深淵墜落。
他不管不顧地往盒子深處摸去,卻無法抵御那股拉扯之力,極速下墜千百丈,心臟也被失重感提到了嗓子眼。
一陣強烈眩暈之后,他的意識回歸身軀,他驀然睜開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
何半仙關切地問:“少俠這回看到什么了?”
江晨深吸一口氣:“還是那個盒子,盒蓋上雕刻著我的臉,現在已經被人打開了。”
“打開了?”何半仙急切追問,“里面是什么東西?”
“沒看清。”
“噢…那太可惜了。”
何半仙臉上的失望之色,似乎比江晨還濃厚。
兩個人沉默地站了一會兒。
何半仙嘆了口氣,待心情平復,又仔細地打量起江晨,凝重地道:“少俠臉上黑氣縈繞,印堂愈發晦暗了,更有污濁死氣糾纏其中,是大兇之象,近一兩日恐就會遭小人暗算。貧道這里有一張玉清神符,少俠把它帶在身上,可以清心寧神,辟邪消災,或許能派上用場。”
江晨接過符咒,道:“道長上回送的清心符要一千兩,這張應該更貴吧?”
何半仙嘿嘿笑道:“不貴不貴,一千五百兩,物美價廉,買到就是賺到。”
江晨道:“我再問道長一個問題,只要道長能答出來,一千五百兩如數奉上,絕不少你一兩。”
何半仙眼中一亮,連連點頭:“少俠請講。”
“這趟神廟之行,我和景峰如果只能活一個的話,道長認為誰能活到最后?”
何半仙臉色微變,支吾道:“這個…這就有點難算了…”
“怎么,道長是算不出來,還是不愿告訴我結果?我知道景峰這幾天狗急跳墻,他現在的修為…”
江晨一句話 沒說完,卻被一個清朗的聲音打斷——
“在背后搬弄是非,可見你居心叵測,果然是個陰險小人!”
這一聲來自于叢林之后。
江晨幾乎立即判斷出聲音的源頭,轉身望向月光下的一處陰影。
一個身披銀色鎧甲的俊秀少年從陰影中走出,大步行到坡前,手中一桿長槍直指江晨,眼瞳中似有火焰燃燒:“昨天讓你逃過一劫,但你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今天就跟你好好算算賬!”
江晨揉了揉眉心,這家伙怎么像狗皮膏藥似的,到哪都甩不掉!
他打了個呵欠,迎著銀甲武士的目光,淡淡一笑:“衛兄,你怎么老喜歡在晚上閑逛,不睡覺不困嗎?我倒是有點困了,沒力氣打架,改天再約吧!”
衛吉一抖槍尖,攔住了江晨去路,冷冷地道:“今天你恐怕走不了了!”
江晨攤開手掌:“衛兄,你也看見了,我出門的時候身上沒帶兵器,難道你要欺負一個手無寸鐵之人?”
衛吉沉聲道:“我的劍可以借給你。”
“那不行,別人的兵器我使不順手,我還是得回去取自己的。請你在這等我一會兒,我去去就回,好嗎?”
江晨心里打定主意,回營地就倒頭睡覺,讓這小子慢慢等吧。
衛吉冷哼一聲:“你想回去,先問問我手里的槍答不答應!”
“哎,你這樣乘人之危,算不得英雄好漢——”
江晨說到一半,卻見眼際寒光一閃,連忙后退。
只見衛吉一槍刺在江晨原本所站之處,一字一頓地道:“你沒有選擇!”
江晨心中亦有殺機萌動,臉上笑容卻依舊平和:“好吧好吧,既然衛兄盛情難卻,那我就借你的劍一用。”
衛吉手指在腰間劍柄上一彈,那支長劍嗆啷一聲奪鞘飛出,射到江晨面前。
江晨抬手接住,隨意揮動幾下,道:“劍是好劍,可惜輕了點,不稱手。”
“請賜教!”
口中冷冷打了個招呼,衛吉踏前一步,右手銀槍平緩地遞出。
月光在銳利的槍尖上劃過,如女子柔荑輕拂,槍身慢慢融入月光下的陰影中,仿佛消失了痕跡。
“無影槍!”江晨驚訝地叫道。
這種極高明的槍術,乃是衛家不外傳的絕學,想不到竟從這驕狂的銀甲武士手中使出,令江晨又驚又喜。
衛吉的動作輕柔緩慢,如同女子拈花,但江晨心頭一悸,察覺到危險臨近。
江晨的神識已至五階「出竅」之境,對附近空間中的異動格外敏感,剎那間捕捉到了那無影一槍刺來的軌跡,當即揮劍一掃。
槍與劍交擊于空氣中,空間像水面般震動了一下,蕩起微微的波瀾,景物都發生些許的扭曲,然后雙方各自退開。
這一回合的交鋒,只算作平分秋色。
衛吉暗暗驚疑,不明白對方如何識破了自己無形無影的一槍。
但交戰中無暇多想,衛吉見江晨沒有進逼,便繼續搶攻,身形一縱,輕靈地繞到江晨左側,銀槍悍然出手,震得空氣噼啪一聲爆響,迅猛地刺向江晨腰肋。
江晨一晃身軀,整個身子被擦身刮過的勁風撞得歪倒向一邊,雖然避開了這一槍,卻似乎失去了平衡。
衛吉得勢不饒人,手腕疾抖,槍影鋪開,將對方周身要害都籠罩在內。
他將無影之槍盡情施展開來,只見銀槍好似消融在空氣中,只攪起周圍空間水波蕩漾,暗流激涌,明滅不定,時而刁鉆古怪,時而迅疾凌厲。
江晨左支右擋,步步后退,好幾次險些被擊中,卻都險之又險地避過要害。
他看起來狼狽不堪,然而每當衛吉以為要傷到他時,卻都被他“僥幸”躲過,他就像一片飄零的樹葉,隨風起舞,上下沉浮,卻始終不曾落地。
衛吉越打越震駭,他的殺機已經隱藏在月光中,無形無影,不曉得那家伙是怎么察覺的。
無影槍極耗體力,再這樣下去衛吉很快就要力竭,他心中一橫,使出了自己所學的最強一招——
「萬波映月」!
空靈,寂靜,皎白月光下,萬點鱗光閃爍,看似一片祥和,卻暗藏無限殺機。
江晨頓覺不妙,腳下重重一點,身形拔地而起,想要脫離這片美麗詭譎的如水空間。
但當他的腳尖剛剛離地,就見天地倏然變化,如同揭開了偽裝,水面下的無數暗影豈能容這獵物逃脫,陡然破水沖出,掀起層層風浪。
而月光也隨著漫天水花飛舞破碎,幻化為支離破碎的槍影寒光,兇猛地鋪展開來!
狂暴的風浪中,破碎的月光下,只聽江晨贊了一聲:“好槍法!只可惜——”
槍勢破開風浪,發出尖銳的凄鳴聲,將他后半截話吞沒。
萬點波光倒映月華,將山坡上的渺小人影也切割得支離破碎。
衛吉低聲叱喝,施展出平生絕技,槍上凜冽寒光更加瘋狂地流轉,挾起狂風怒浪,鐵了心要 將江晨埋葬于月光下。
江晨的身形在月光槍影下飄忽閃爍,時隱時現,如鬼魅般輕靈詭譎,在連續變幻十幾次方位后,終于逃脫「萬波映月」的籠罩范圍。
江晨輕輕吐出一口氣,臉色因過于劇烈的運動而泛紅,但他看向衛吉的眼神,卻在灼灼發亮。
“衛兄,你的槍法真是讓我開了眼界!唯一可惜的是,你練得還不到家,殺氣應該含而不發,你卻露了痕跡,讓我有機會找到了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