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中丞,我所說之言,是否屬實?”
李瑄見楊慎矜不說話,又淡淡地問一句。
“是…不是…”
慌神的楊慎矜點頭后,又迅速搖頭。
他的心在砰砰直跳。
各種情緒和疑惑填在胸口,以至于語無倫次。
“到底是不是!”
李瑄乘勝追擊,又重重地問楊慎矜一句。
“不是。楊氏已失去神器一百多年,天下民心向唐,我怎么可能再想念隋朝呢?”
又沉默片刻,楊慎矜靜下心說道。
他有意回避史敬忠之事!
“我對史敬忠知之甚詳,現在就將他抓住,押送至興慶宮,由圣人問詢。難道你不知道身為大臣言讖的后果嗎?天命在圣人那里,豈是你們能動搖的?”
李瑄說罷,起身就欲離開御史臺。
楊慎矜聽后更慌了,他立刻叫住李瑄:“大夫且慢,下官與史敬忠只言于天象,絕對未言不忠之事,還望大夫明察。”
他雖然相信史敬忠,但也知道圣人不能容忍這一點。
如果被圣人得到史敬忠言過天下大亂,圣人必會大怒。
到時李瑄再煽風點火,誣告他意圖利用讖書恢復隋朝,只怕小命不保,家族也會被牽連。
“我不信!”
李瑄丟出這三個字后,繼續挪步。
“大夫若能信我,下官愿意幫助大夫做任何事情。”
眼看李瑄就要邁出大堂,楊慎矜咬了咬牙,前幾步喊道。
他能當上御史中丞,自然不是蠢人,李瑄沒有直接告密,而是先向他說。
明擺著就是以此威脅他。
關系到身家性命的事情,楊慎矜只能向李瑄服軟。
不單單是他,他的兄長少府少監楊慎馀,他的弟弟洛陽令楊慎名也會受到牽連而死。
因為他們也姓楊,是隋煬帝的玄孫。
“我可不是李林甫!一切都是為國為圣人,兩袖清風,秉公辦事!”
李瑄停下腳步,扭頭向楊慎矜說道。
“大夫雖年少,卻也德比山高。下官必為大夫赴湯蹈火。”
楊慎矜松一口氣,心中雖然不好受,但表面上還得恭維李瑄。
“不論是侍御史,還是殿中侍御史,都需要剛正不阿,正視繩行的人擔任。盧鉉等幾個侍御史,沒有這樣的德行,有什么證據把踢出御史臺嗎?”
李瑄又重新回到座位,向楊慎矜說道。
這一次,楊慎矜不敢坐著。
李瑄的一句話,又把楊慎矜問住了。
這是要他交投名狀啊!
盧鉉等幾名侍御史,都是李林甫的爪牙。
侍御史和監察御史一樣,雖然品級不高,卻是御史臺最核心的組成。
無數名臣宰相,都擔任過侍御史的職務,“青豺噬虎”,指得就是穿七品綠色官袍的侍御史總能對大臣進行拿捏。
圣人在指定大案中,不會用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吏,往往由侍御史審理。
“怎么?不愿意嗎?”
李瑄看了楊慎矜一言,平淡地說道。
“明日早朝,下官會找機會彈劾盧鉉等侍御史。”
楊慎矜心中一凜,趕緊說道。
“就明日早朝,如果楊中丞找不到證據彈劾盧鉉等人;我就會彈劾你。”
李瑄向楊慎矜威脅。
如盧鉉那樣瘋狗一樣的小人,又經常在御史臺辦案,身為御史中丞,怎么可能沒盧鉉的證據呢?
“是!”
楊慎矜只能遵從道。
死道友不死貧道,他腦海中想象用什么辦法為李瑄交上投名狀。
“好!我就不去捉拿史敬忠了,關于史敬忠之事,楊中丞的小妾、奴婢都清楚。我還有其他把柄,如果楊中丞能大公無私,我或許就把這些不美好忘記了。”
李瑄又對楊慎矜說道。
這次當然是嚇唬他的。
李瑄不怕他藏起史敬忠,因為還可以審訊他府中的人。
主要是讓楊慎矜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以為李瑄掌握他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
“下官一定聽從大夫的吩咐,鏟除奸佞,公平公正。”
楊慎矜相信李瑄的話。
他認定李瑄的在他的府中有細作,甚至會是他最親近的小妾。
否則不可能知道的這么清楚。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楊慎矜只能充當“變節之臣”,對李林甫反戈一擊。
“帶我去見王將軍!”
李瑄這才起身。
楊慎矜在身后隨時,指引李瑄。
御史臺的官吏看到這一幕,都十分震驚。
之前李瑄楊慎矜一起來的時候為并行,楊慎矜雖謙卑,但總歸算正常。
哪像現在,完全是隨從一樣。
要知道,楊慎矜和右相是同一派系,理應對李瑄敬而不畏。
如此情景,御史臺的官吏和一些刀筆小吏,皆對李瑄產生一種畏懼之心,認為李瑄的手段比傳說中的更可怕。
一刻鐘后,他們來到關押王忠嗣的臺院監牢處。
不久前,王忠嗣還是堂堂邊帥,手握十幾萬大軍。
世事無常,現在不僅淪落為階下囚,還要遭受小吏的欺凌。
御史臺的監牢門口,殿中侍御史盧鉉和刑部、大理寺的官吏正帶著屬吏等待李瑄到來。
盧鉉作為李林甫資格較老的爪牙,被李林甫指定為御史臺的審訊之人。
“拜見大夫!”
眾官吏一起向李瑄拜道。
“免禮!”
李瑄抬手后,向殿中侍御史盧鉉笑道:“三年前我聽盧御史說過,小麋鹿鳴叫于林,以至于母鹿被猛虎捕殺。三年前我只是白身,而足下為殿中侍御史。今我為御史臺大夫,足下還是殿中侍御史。足下說得話,我不太明白,能為我解釋一下嗎?”
三年多前,曲江柳岸。那時賀知章在世,與李白暢游曲江,遭到李林甫的兒子李嶼索要詩歌。
當初的盧鉉不可一世,仗著李林甫撐腰亂咬人。還看不起一介白身的李瑄,使李瑄用“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諷刺。
短短三年,李瑄不僅成為聞名天下的英雄,還成為盧鉉的上司。
與其說造化弄人,不如說寧欺白須公,莫欺少年窮。
盧鉉被李瑄一句說得面色難堪,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他以依附李林甫而得名,只要李林甫一聲令下,不論對方官職多大,他都會悍然發動攻擊。
他知道李林甫會保他。
但眼前的人是李瑄,是他的靠山都棘手的人。
如果不敬,李瑄可以直接以“不敬上官”為由免去。
楊慎矜和周圍的官吏,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李瑄的《詠柳》大名鼎鼎,是李瑄詩篇中罕見的諷刺詩,在長安流傳度很高。
諷刺的對象盧鉉,也在文人中聲名掃地。
甚至還有“莫為盧鉉”這樣的話,成為士人們的口頭禪。
盧鉉又不能不回答,他想了半天,支支吾吾地回道:“下官是…胡說的…”
“以后這種胡話就不要亂說了,我可是能殺死猛虎的!”
李瑄見盧鉉全無當日的趾高氣揚,不好多說什么,只能意味深長地警告一聲。
這句話不僅讓盧鉉心中畏懼,也讓周圍的官吏心中一震。
“先帶我看你們最近審訊的結果。”
來到監牢后,李瑄沒第一時間見王忠嗣,他要弄清楚所有的脈絡。
在監牢內的一處房間,李瑄坐在榻上,三司官吏在下方站著。
由楊慎矜將一張張對王忠嗣的指證交給李瑄。
李瑄拿起這些指證,仔細翻越起來。
“以權謀私,任人唯親,貪污受賄,縱兵劫掠這些先不談,待去湟水、太原取證。但這個叫江韜的鄉佐說五年前王忠嗣曾在銅人鄉騎馬撞死一孩童,然后揚長而去,這不就是一面之詞嗎?”
“類似的指證也是如此,為何這樣的指證,能擺放在我面前?”
李瑄將指證放在案上,讓三司和楊慎矜回答。
這些人羅織罪名,無所不用其極。
如果王忠嗣把所有罪責都攬下來,必然是死罪一條。
看看長安城外的東西南北,城里的里巷坊市,都有人狀告王忠嗣,不是被搶奪財物,就是恃強凌弱。
仿佛王忠嗣一回到長安,就在城里城外橫行霸道。
“大夫,鄉佐江韜親眼所見,而且那段時間,王忠嗣正在長安述職階段,銅人鄉確實有一名七歲孩童被馬匹撞死,撞人著逃之夭夭,但被當時輪值鄉佐的江韜看到。”
盧鉉站出來,看似有理有據地說道。
“呵呵!如果這都算罪證的話,我把你的書文找出,隨便挑選其上的一句話,就能將你處死。”
李瑄嗤笑一聲,對盧鉉很不客氣。
說到底還是一面之詞。長安近百萬人,五年了,鄉佐不告別人,偏偏狀告王忠嗣?
鄉佐雖然其一個鄉的管理者,但實際上就是里正。
大唐四戶為一鄰,五鄰為一保,五保為一里,五里為一鄉。
每一鄉都有鄉佐,但由五名里正輪值。
大唐一萬六千多個鄉,這樣可以減少一大批官吏,也省下以萬計的錢財。
缺點也很明顯,一個鄉很容易被地方大族把控。
“去把那叫江韜的人帶到御史臺。”
李瑄向御史臺的兵卒命令道。
同時,李瑄讓廖崢嶸帶著兩名親衛跟隨,防止他們做手腳。
這一舉讓眾官吏浮想,特別是御史臺的官吏,如坐針氈。
“圣人讓我們審問王忠嗣與太子奴仆是否有聯系,而你們像是在羅織罪名一樣。王忠嗣回長安,真有這么不堪嗎?”
“一定有人推波助瀾!這份指證,我一個個傳喚、審訊,如果有人行欲加之罪,我就彈劾他欺君之罪!”
供狀李瑄也不看了,將它們拍在案上。
盧鉉非常害怕,他知道這些罪證是因何而來。
就像在淮南羅織罪名時一樣,只要是懸而未決的案子,只要王忠嗣那段時間在長安,就都往他身上甩。
那些狀告王忠嗣者,也是經過御史臺官吏威逼利誘。
“羅”和“織”這兩個字,都是酷吏手段。只要想,制造罪名太容易了,但是經不起推敲。
“這些證狀可能是刁民妄言,可以不作數。”
盧鉉大汗淋漓,他不斷地看楊慎矜,希望楊慎矜說句話。
但楊慎矜像是沒看見盧鉉的眼神一樣,一雙眼睛只看天花板。
盧鉉只能自己告訴李瑄。
“王忠嗣雖不是節度使,但好歹曾為御史大夫,他還是圣人的養子,圣人罷免他的官職,但沒有不認這個兒子。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誣告圣人的養子?刑部,這該是什么罪責?”
李瑄反問一句話后,又向刑部員外郎問道。
“該杖五十,徒兩千里。”
刑部員外郎向李瑄回道。
“只怕沒那么簡單!一定有人指使他們,先將江韜叫過來,詢問一番。”
李瑄穩坐說道。
江韜就在長安,不一會兒,就被帶到御史臺。
得知李瑄任大夫后,江韜很驚懼,他只知道李瑄是大將軍,沒想到還會審案。
“你就是江韜!為什么誣告王忠嗣撞死孩童?”
見江韜拜見后,李瑄劈頭就問。
江韜迷糊了,難道李瑄都知道了嗎?
但江韜沒有輕易放棄抵抗,他壯著膽子說道:“草民沒有污蔑,句句屬實!”
“盧御史,聽說伱有一招叫驢駒拔橛,給這個刁民試試!”
李瑄向盧鉉令道。
盧鉉不敢動,驢駒拔橛是一種殘酷的刑法,江韜肯定會因堅持不住而招供。
只是心驚李瑄為何知道驢駒拔橛,這可是他的私刑啊!
由于是武則天發明,平時沒人敢用,也不合規矩。只有他審問嘴硬的人使用。
“知道什么叫驢駒拔橛嗎?就是將你枷鎖,用手拉住腳,把木頭按在雙腳之間,打擊枷柄向前,然后開始拉你的身體。等身體拉長過尺,腰細的快要斷絕,那時你的眼鼻都流出血。如果你還不招供,眼睛回凸出來,隨時掉落一樣。最后,一聲炸響,你就會被拉成兩截,五臟六腑掉落一地…”
李瑄見盧鉉不同,繪聲繪色地向江韜描述驢駒拔橛的恐怖。
聽得江韜面無血色,連忙招供:“是李御史給我十貫錢,讓我誣陷王忠嗣,我是目擊過撞死鄉民的人,但那不是王忠嗣。”
這一番話,讓在場眾人心驚不已。
“誰是李御史?”
李瑄向下方官道。
“回大夫,是臺院李珦御史。今日未在場。”
楊慎矜這才回答。
“將其他指證的證人也都召過來。”
李瑄沒有立刻讓人逮捕李珦,而是等會再行動手。
每一隊兵卒,都由一名神策衛跟隨。
很快十幾名狀告王忠嗣的人,都被帶到公堂上。
被李瑄一嚇唬,他們也都招供。
全部是李珦威逼利誘他們將這些陳年過錯算在王忠嗣頭上。
“眾口一致,這才是證據。李珦竟敢這樣,把他直接處死都不為過。楊中丞,他一個小小御史,卻誣陷王忠嗣,這是為什么?會不會還有人指使?”
李瑄向楊慎矜問道。
可惜只有李珦一人,李瑄還以為盧鉉也參與,可以將他直接拿下。
等明天,楊慎矜會彈劾盧鉉,李瑄不必急于這一時。
“下官這就令人將李珦抓過來,嚴刑拷問。”
楊慎矜回答道。
這不是明擺著么,李珦是李林甫提拔的侍御史,不然他吃飽了撐的,前前后后用了一百多貫去羅織王忠嗣的罪狀。
李瑄點頭。
半個時辰后,李珦被押送至李瑄所在地。
李珦面對一致的指認,只能無奈認罪。
但他只認自己的罪,和其他人無關。
李瑄用大刑伺候,都沒震懾住李珦。
李林甫從那么多次危險中逃離,他的爪牙都認為李林甫很難翻船。
李瑄暫且作罷,明天才是給李林甫上大菜的時候。
“圣人讓我們徹查太子奴仆到太原一案。而不是那些陳年舊案。這樣本末倒置,會使圣人失望。我知道太子奴仆已死,不易求證,但誰若在其他方面做文章,我一定不會放過他。”
李瑄說話的時候,看著盧鉉,厲聲厲色。
“我等明白!”
三司官吏一起拱手。
這番話說完,時間已經到下午,李瑄正式去見王忠嗣。
“嘎吱!”
關押王忠嗣的地方,并非“籠子”一樣的牢房,而一個密閉的牢室。
王忠嗣身穿牢服,蓬頭坐在牢房角落。
他身上沒有佩戴鐵鏈之類,儀表看起來規規整整,但臉無血色和精氣神的萎靡卻難以掩飾。
一代盛世名將,被關在牢房中。縱然勇猛絕倫,在戰場上搴旗斬將,也不能反抗。
“王將軍!”
還是李瑄叫了一聲,聽到熟悉的聲音,王忠嗣才抬起頭。
“李將軍!”
王忠嗣驚訝李瑄會來探望他。
畢竟此為非常時刻!
他遠在邊疆,聽說圣人對李瑄青眼有加,但具體有多寵愛,他并不清楚。
“王將軍,我現在接替你御史大夫的職位,負責審理太子奴仆之事。我會公正決斷,王將軍不要多想!”
身邊有其他人在場,李瑄沒有說不該說的話。
“唉!我的事情,已經那樣了!”
王忠嗣嘆了一口氣,他能理解李瑄。
這件事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復雜,本以為就算被問罪,不過是貶到地方罷了。
現在不僅他陷入危境之中,連兒女都無法脫身。
另外,與他感情深厚的太子也被連累,讓他死難瞑目。
如果他認罪,他家人和太子能夠保全,他也死而無憾了。
“王將軍,之前有人羅織罪名陷害你,現已被我關押起來。你身上只剩下太子奴仆一件事情,好好想想,是否見過太子奴仆?后天再給我答案!”
李瑄鄭重向王忠嗣說道。
今天是來和王忠嗣會個面,不必多問。
等明天他打擊過李林甫,讓李隆基對李林甫產生懷疑。
再東宮見太子。
李瑄知道王忠嗣的兒子王震,女兒王韞秀,女婿元載,都關押在長安。
李林甫也試圖從他們身上,找到王忠嗣的其他罪過。
但此時元載還未墮落,沒有誣陷老丈人。
王忠嗣為救自己的子女,為讓太子繼續保住位置,會聽從李瑄的安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