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桑老頭茶鋪很熱鬧。
從長瑞鏢局過來的盧世來,蘆貴,帶著自家女兒一道過來的蒲逵,身上還纏著傷帶滿身藥味的虬髯漢子邢道寺。
曲非煙、趙榮、桑老頭、聞泰,包不顛,他們難得湊在一起吃頓飯。
知曉聞泰待在茶鋪當伙計的內情后,盧世來等人既覺得滑稽,又有點佩服,還有點同情。
打贏趙榮再回家?
定居衡陽吧你。
“當日在鏢局劍拔弩張,沒想到有機會坐在一起喝酒。”盧世來瞧著聞泰,覺得有趣。
蒲逵接過曲非煙遞來的雞腿,讓自家扎著羊角辮的幼女拿在手中,粗獷的漢子忽然念叨著一個字:“緣。”
“我回憶起榮兄弟第一次出現在鏢局前的那一幕,當時我在想,‘又是哪個冒失膽大的小鬼’,然后在盧鏢頭面前,我被榮兄弟的通臂拳法打倒在地,現在更沒有提過招的勇氣了。”
“你可占了大便宜,”曲非煙聲如銀鈴,“未來你逢人便可說,我與衡山派趙榮斗三招而不敗。”
“江湖人聞言都要給你幾分面子,茶博士會道一聲好漢再免你的茶錢。”
“哈哈哈~!”蒲逵哈哈一笑,趙榮也忍俊不禁。
‘連蒲逵都接了三招’聞泰聞言,連續噸噸噸喝了幾大碗悶酒,又看向月亮,只覺“月是桃江明,月是桃江圓。”
蘆貴拍了拍聞泰的肩膀:“少莊主別光喝酒,多吃點花生,吃點菜。”
包不顛的內心最是興奮,他碰了一圈,又與邢道寺碰了一杯酒。
他想起老爹曾道出的艱辛‘赤狼幫呂長老在里間吃飯飲酒,他在廳外整理壽幛,站如嘍啰’。
如今,就這一桌人。
他包不顛已經青出而藍,而這似乎還只是開始。
怪不得老爹總說,只要抱上大腿,要飯不羞恥,乞丐也做得。
吾爹智慧,遠勝于我。
邢道寺與包不顛碰杯,順口又是那句話:“喝了這杯酒就是朋友,以后到零陵,可報上吾名。”
茶鋪的桑老頭望著眾人,笑得褶子堆在一起,在趙榮身旁輕念著:
“少年好,少年好,和你們待在一起,感覺我又年輕了十歲。”
“哦?”趙榮打趣道,“桑老留念衡陽繁華,不想回安仁了?”
“當然要回。”
桑老頭眼神堅定:“羈鳥念舊林,池魚思故淵。”
見他出口成章,趙榮微感詫異,“桑老讀過書?”
“老朽不才,當年也曾妄想考取功名,報效家國,后來成了一位落魄書生,”桑老頭笑了笑又道,“我也好讀春秋。”
趙榮微微一怔,感覺自己被這老頭秀了。
一直都是他好讀春秋,沒想到被別人好讀春秋了。
“你讓老朽想起一位故人。”
“一位故人?”
桑老頭面帶追憶,“大概五十年前,我有一泉州俞姓同窗,他后來殿試第三成了探花郎,你的氣質與我那同窗倒是頗為相似。”
小趙探花?
趙榮搖了搖頭,還是‘小李探花’更順口一些。
坐在破漏烏篷下的桑老頭,眼中突冒出一縷精芒來,“趙小哥聰慧多智,若是讀書,興許能完成老朽的夢想。”
“桑老,”趙榮不敢再小看這老兒,認真道,“我已身在江湖,夢想就綁在腰間的劍上。”
桑老頭卻道:“若能保一方,也是俠之大者。”
“我們相熟兩年多,趙小哥從不嫌棄我這陋室,還經常照顧我的生意,老朽都瞧在眼中。”
“你一身正氣,老頭我欽佩得緊,”桑老頭突然壓低聲音,“這茶鋪就交給你了,明日你送我上船,老朽告訴你一條殺賊之法。”
趙榮聞言一驚。
來不及細問,趕忙向其拱手,又被桑老頭壓了下去。
天下之大,能人隱士果真層出不窮。
這一晚直到戌時,大家才各回各家。
守歲人通宵不眠,年關街道到晚間反倒更生動了一些。
蒲逵與蘆貴等人一道回返。
他旁邊的幼女甩了甩羊角辮,突然問,“爹爹,那個很厲害的大哥哥為什么一直傻笑,說話聲音又細,小瀾一點都不怕他。”
“童言無忌,那叫親切,不是傻笑,”蒲逵嚴厲教育,“而且要喊榮叔叔。”
“伱榮叔叔很特別,與爹爹尋常說的人不一樣。”
“放眼整個江湖,也難找第二個。”
“以后見面,一定要有禮貌!”
“是,爹爹。”
這一點,蘆貴與盧世來都很認同。
“衡山三系弟子見得多了,不說普通人,便是在衡州府周邊各大勢力面前,哪個不是叫人生畏?”
“但偏偏榮兄弟就不一樣,以他現在的身份,我們都算高攀了。但榮兄弟沒與我等劃清界限,反倒依然如故,此等胸襟,真叫人欽佩。”
“是啊,若榮兄弟有事,我必然提刀來助!”
蘆貴與蒲逵都在喟嘆。
現如今,趙榮可是莫大先生親傳。
不出意外,那就是衡山派未來掌門。
這絕對是萬千武林人士高攀都攀不上的身份。
盧世來內心懊悔,回去的路上一直在嘆息,蘆貴看到他的樣子總是忍不住發笑。
一個嘆息,一個笑,就這么歡快地返回鏢局。
趙榮回到趙家塢后,爺爺正與趙家塢的鄰里待在一起,幾個老人一起聊天喝茶。
年輕一輩竟出了好幾個練拳的,還打得有模有樣。
大家變得尚武,這都是趙榮帶來的影響。
這個守歲晚上,免不得與他們打拳練招,傳授一些通臂拳法精要。
等他們精力褪去時,趙榮打坐練功一直到清晨爺爺來叫。
簡單洗漱便來到茶鋪,一路送桑老頭到螺粟碼頭。
叫趙榮吃驚的是,此地竟然有一艘船等在這里專門接賣茶老頭,并且看船頭擺放的方向,不像是朝安仁去的。
桑老頭哪還有往日賣茶老頭的市井模樣,此時一臉得色,笑望著他。
“趙小哥身在江湖,以后千萬是要當心,連我這樣老頭都是可以騙人的。”
趙榮啞然失笑,又被上了一課。
“老先生家在何方?”
“九江府,靠著鄱陽湖的小地方。有一點我沒騙你,老朽是回故土等死去的。”
趙榮瞧著開船來接的人,大為不解,“那為什么要在衡陽開茶鋪?”
“我年輕時有一紅顏知己,她就在衡陽,這茶鋪是為她開的,但她已經先我而去。”
“原來如此...”
趙榮正念叨著,桑老頭突然塞給他一份信,“我昨晚告訴你,老朽有一泉州俞姓同窗,這位同窗有個侄子,最近就要路過衡州,一路朝臺州方向去。”
“你找人在合適的時機把信送去,應該對你有幫助。”
趙榮皺了皺眉,他上過一次當,已經不敢輕信老頭的話,“老先生,我能打開看看嗎?”
“哈哈哈,”桑老頭笑了起來,“謹慎是好事,看吧。”
趙榮當面將信拆開,逐句讀了下去。
“怎么樣,可夠你這些年故意照顧老朽的茶錢?”
“夠!太夠了!”趙榮笑著將信收好。
桑老頭又看了看他:“重到故鄉交舊少,凄涼,卻恐他鄉勝故鄉。”
“趙小哥,山水有相逢,再會。”
“桑老先生,珍重。”
別離歲歲如流水,誰辨他鄉與故鄉。
湖風吹亂了趙榮的發梢,老人的背影愈發暗淡,在他眼中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