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之后,天地清明。
平日里人潮擁擠,絡繹不絕的大褚皇城,今日顯得有些冷清。
原因很簡單。
今兒一早,梵音寺西渡使團抵達大普渡寺的消息已經傳遍大街小巷,有許多人都前去湊熱鬧了,皇城里的消息比劍仙飛劍還快…其實這次梵音寺的西渡,就是“例行公事”的使團拜訪,但這消息傳到街巷里就隱隱發生了變化。
最開始。
街頭巷尾,只是傳言那尊崇佛法的大離王朝,近日內政動搖,禪師為了穩定局勢,派遣使團來迎回大普渡寺的圣僧佛骨。
緊接著,這尊佛骨的妙用被吹上了天。
有人說,這佛骨供奉祭祀之后,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包治百病。
禪師請回佛骨,是為了給大離國主續命。
還有人說,這佛骨蘊含著圣僧一縷魂靈。
大世來臨,局勢動蕩,禪師想見大普渡寺圣僧一面,借其智慧,答疑解惑。
眾說紛紜,越來越離譜。
還有人說,此次負責西渡的梵音寺使團領袖,便是這大普渡寺的圣僧轉世,此次迎接佛骨,便是為了讓“正主”徹底歸位。
隨著消息的醞釀,越來越多人都被吸引過去。
昨夜苔嶺的那場大雨,抹去了很多東西。
南疆使團的那幾位邪修之死,仿佛只是雨水之中彈起的幾顆水珠。
雨過天晴,水汽蒸發。
槐霆巫陰這些人的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小山主,您還知道回來啊?”
陳府大門被緩緩推開。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含冤生怒的少年面孔。
段照怔了一下,訥訥縮回了探出去的腦袋。
此刻站在陳府門前的,是一位段照從未見過的好看姑娘,桃腮杏眼,落落大方,腰間還挎著一個小小的符箓布囊。
在這姑娘后面,才是他盼了一整宿的小山主。
“抱歉,昨夜臨時有事。”
謝玄衣自顧自走入陳府,斟了盞茶,坐在庭院之中,微微抬頭。
庭院上空,流云翻覆,隱有劍鳴。
“有事歸有事…至少也得把我捎上吧?”段照很是抱歉地對鄧白漪行了個禮,而后調轉方向,怒氣不減,氣沖沖坐在了謝真對面:“你拍拍屁股走了,我可是還在山上,梵音寺,道門,皇城司全都來了。”
“哦,是嗎?”
謝玄衣抿了口茶水,道:“那一定很精彩。”
“的確挺精彩的…”
段照下意識回了一句,而后憤憤道:“要是沒有黃素師叔出手,我可能被元繼謨壓回天牢了!”
謝玄衣挑了挑眉。
他望向天頂,呼嘯風聲之中,一把飛劍悠悠落下。
黃素來到庭中,輕描淡寫說道:“昨夜趕到苔嶺的特執使是元繼謨親信‘銅骨’,這次會談很失敗,三大宗派遣的使者被殺了個精光,銅骨怕了,他想要把在場修士全都帶回皇城,無論如何,也算是給元繼謨一個解釋。”
“這家伙瘋了。”
謝玄衣嗤笑道:“道門和梵音寺的人是他一個特執使能夠帶動的?”
怪不得后半夜鈞山真人趕著告辭離開。
原來是道門弟子要被皇城司拘走。
“是啊…道門背后有鈞山,梵音寺背后有妙真…”
段照幽怨說道:“道門和梵音寺的人都走得很硬氣,唯獨我被留了下來。小山主,我原本以為昨夜你還會回來…”
謝玄衣陷入短暫沉默。
說句公道話,段照這小子背后的勢力,才是其中最可怕的。
不僅僅有自己,蓮花峰,大穗劍宮。
還有一個超然物外的忘憂島!
忘憂島的那位陽神武夫,以及算無遺策的忘憂夫人,這兩位存在,是相當有力的定海針。以至于謝玄衣昨夜離去之后,完全忽略了段照…以那兩位的手段來看,昨夜不過區區南疆邪修的糾紛,就算鬧得再大,段照也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危險。
“抱歉。”
謝玄衣揉了揉額心,無奈說道:“昨夜的確是把你忘了。”
某人假裝被傷透了心,怨念深重地長嘆一聲。
“你不必愧疚,因為昨夜銅骨沒能把任何人帶走。”
黃素淡淡開口:“這位特執使目前還在接受救治…運氣好的話,大概要等十天半個月才能蘇醒。”
謝玄衣默默挪首,意味深長望著段照。
小家伙不裝了,攤牌了,笑嘻嘻道:“小山主,你是沒看到,昨夜那出好戲,那叫一個精彩!梵音寺的禿驢一杖險些沒把銅骨的三魂七魄敲出來,嘖,同樣是洞天境,特執使根本沒有招架之力…我本來還想在苔嶺繼續看戲的,可惜黃素師叔來了,聽說元繼謨后面帶了許多人,圍了苔嶺,也不知是怎么收場的。”
謝玄衣站起身子,啪一個腦瓜崩,速度之快,無從躲避。
段照捂著腦門,齜牙咧嘴。
其實這一下根本沒用力。
段照這身被忘憂島千錘百煉鑄出的金剛體魄,最多就是稍稍吃痛,不過小家伙聰明得很,知道理虧,所以裝成可憐兮兮的模樣。
“別演,這次不上當了。”
謝玄衣納悶費解,笑罵道:“你小子剛剛拜入蓮花峰的時候,還滿臉實誠…這才多久,這伎倆都是跟誰學的?”
說著。
望向黃素。
黃素感受到了謝真目光,皺了皺眉,清冷回應道:“看我做什么…我是這種人嗎?誰在教他,不是一目了然?”
段照大多數時候在和自己修行。
所以…這是跟自己學的?
謝玄衣知曉理虧,只得就此作罷。
他輕嘆一聲,轉回正題:“昨夜元繼謨圍嶺的事情,其實沒什么好看熱鬧的。”
今日清晨,大普渡寺已經開壇講道了。
這說明,昨夜的圍嶺,沒有對妙真造成一絲一毫的影響。
“南疆使團的那些邪修,身份太敏感了。”
黃素平靜說道:“妙真杖殺他們,若元繼謨膽敢強行拘留,這消息不到半天就會傳遍皇城…三大宗這些人不僅白死,下次和談還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時候。”
“說起來。”
謝玄衣好奇問道:“昨夜伱那邊還順利嗎?”
他在黃素身上并沒有感受到受傷的血氣。
太上齋主可不是吃素的。
難不成還真讓黃素占到了便宜?
“歷塵很反常,他沒有和我真打起來,只是互相斗了兩個回合,誰也沒有出狠招。這家伙…似乎篤定會有其他人來收拾你。”
黃素回想著交手之初的細節,而后神色古怪地問道:“等等,他在等的那個人,不會是鈞山吧?”
昨夜苔嶺的消息,被全面封鎖。
但段照是目擊者,親眼看到了鈞山,妙真和謝玄衣的爭斗。
“還真是。”
謝玄衣輕笑一聲:“鈞山是歷塵的半個老師,他昨夜和我談過了。”
與道門的商談細節,他原原本本對黃素說了一遍。
“原來如此…”
黃素也笑了,神色柔和了不少:“如今是多事之秋,道門不希望橫生麻煩,劍宮同樣如此。”
怪不得昨夜歷塵只想拖住自己。
這家伙以為,鈞山真人會替他這位昔日愛徒清償仇怨。
只可惜。
鈞山真人不是主戰派。
“這位想必便是鄧白漪鄧姑娘了。”
黃素望向此刻還站在陳府門前的道袍姑娘,微笑說道:“青州案卷,我曾看過。關于你的故事,我也聽說了,你很不錯。”
鄧白漪的身份,在青州亂變之前,其實都很普通,不過是北郡小鎮的一位凡夫俗子。
但青州亂變之后。
她便是道門天下齋主唐鳳書的弟子。
這個身份,即便是蓮花峰主黃素,也要客氣對待。
黃素很喜歡這個小姑娘,一個剛剛修行符術沒多久的年輕人,能夠以一己之力,對抗潮祭,這是何等的勇氣,膽量?
“您謬贊了。”
鄧白漪有些受寵若驚。
“這幾日就在陳府住下,倘若你對劍道修行感興趣,可以隨時找我。”
黃素瞥了眼謝真,意味深長地開口:“對了,唐齋主近來可好?”
這一問。
鄧白漪明顯不知如何回應。
“…好了,昨夜一宿沒睡,好好休息去吧。”
謝玄衣嘆了口氣,解圍道:“段照,帶鄧姑娘去客房。”
小家伙撓了撓頭,雖然不解,但還是照做。
兩人離去后。
陳府庭院便清凈了許多。
“關于唐鳳書的消息,你應該也聽說了吧?”黃素懶得藏掖,直入主題。
之所以問后面那句。
便是因為,近些日子,傳出了一些“小道消息”,據說道門內部很不太平,唐鳳書返宗之后,踏入崇龕真人所在的“后山”,便再也沒了音訊。
這一幕,與當年煙邪被囚,頗有幾分相似。
煙邪可是被囚了整整十年。
有些消息,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
“嗯…消息大概是真的。”
謝玄衣知道鈞山真人為什么要將鄧白漪留在這里。
此次鈞山入京,不僅是要處理梵音寺使團,也要解決太上齋與自己的麻煩。
道門內部,紛爭乍起。
即便是鈞山這樣的轉世真人,也要施展許多手段,才能穩定局面。
身為唐鳳書弟子的鄧白漪,在這種動蕩時刻,最好便不要留在道門之中…她的身份,其實很有爭議,明明沒有在道門修行過,卻被天下齋破格收為弟子。
如今鄧白漪只是筑基,就算陣紋之道再有天賦,也只能說是實力薄弱。
修行界很殘酷。
弱者只能被欺凌,拿捏。
倘若唐鳳書沒有失勢,她自然不會有這方面的擔憂顧慮…
只可惜。
從鈞山的安排來看,他是希望謝真能夠代替自己,暫時照顧好這位唐齋主的弟子。
“我就說道門這些家伙,比不上大穗。”
黃素語氣不乏輕蔑地說道:“不過是一些無關輕重的流言蜚語罷了,崇龕竟然舍得將唐鳳書壓入后山…他不會是在擔心唐鳳書晉升陽神之后,他的代行掌教位置被頂替下去吧?”
能讓黃素佩服的人并不多。
謝玄衣算一個。
唐鳳書算是另外一個。
這位唐齋主的修行天賦,自身品質,都是萬里挑一,在黃素眼中,這是未來注定站在山巔的人物。
只不過如今被崇龕押入后山…
未來如何,便很難看清了。
謝玄衣同樣搖了搖頭,眼中露出悲哀,同時他閃過一個念頭。
不知道陳鏡玄這些日子的忙碌,是否也和唐鳳書被囚有關?
陳鏡玄是個悶葫蘆。
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未來想做什么,沒有任何人能知曉。
他從不對外人傾吐。
即便是謝玄衣…也不例外。
回想著上次如意令相見的場景,陳鏡玄面色憔悴蒼白了不少,被問到是不是遇到了麻煩,只是笑著潦草略過,不愿提及。
謝玄衣心中已經有了數。
滿城流落的故事冊子就出自于方圓坊。
羽翼已豐,幾乎執掌一半方圓坊的陳鏡玄,并沒有撕毀這些“故事冊子”。
便足以說明很多事情。
“你昨夜和鈞山真人見面,應該不止是為了她吧?”
黃素背負雙手,貌似不經意地提醒:“蓮花峰雖然沒有結締道侶的禁忌,但我聽說道門那邊要求森嚴,尤其是天下齋…小國師和唐齋主的故事,只是被寫進書里,就被崇龕大真人視為有辱名節的丑事…”
謝玄衣:“?”
“別擔心,我身為你的師叔,不會反對這樁婚事。”
黃素摸了摸下巴,擺出一副前輩架勢,打量著眼前黑衣少年,認真思索之后說道:“不過現在談論這些,是不是早了點?我聽說十七八歲就成親的人,劍道境界都不會太高。我還聽說,師尊當年告誡玄衣師兄,不要和妙音師姐成親太早,否則出劍會變慢。”
謝玄衣:“???”
這小丫頭從哪聽來的野史?!
也太離譜了些!
謝玄衣深吸一口氣,微笑說道:“師叔說得對,我的事情不急,慢慢來。不過師叔你似乎年齡不小了吧?準備什么時候成親,我聽說師叔在蓮花峰上已經修行了不少年…我還聽說,純陽掌教每隔一段時日都會催上兩句,也不知道今年有沒有催?”
他說的這些,都不是野史,而是事實。
黃素罵罵咧咧馭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