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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改變

  玉清齋的劍術,和玉屏峰的確很是相似,但又有許多不同。

  據說玉清齋的開山祖師,與大穗劍宮初代掌教,曾經關系極好,常在一起切磋交流。

  因此兩山劍術,互有融會,施展起來,有諸多地方神髓相似。

  但因為“門戶之見”。

  最終玉清齋和玉屏峰,終究是各行其道。

  “我對玉清齋劍術不感興趣。”

  謝玄衣說了一句實話。

  他的師尊其實是趙純陽,修行蓮花峰心法,大穗劍宮萬部劍典隨意翻看…如若當真只是一個初次修行的洞天少年,能夠習得玉清齋劍術,自然是一門極大的造化。但對如今重活兩世的謝玄衣而言,這樁造化可有可無。

  他的劍道早就已經形成,幾乎不會更改。

  參悟了玉清齋劍術,固然有所提升,但裨益并不算大。

  鈞山拋出的這個籌碼,不具備特別強烈的誘惑力。

  “哦?”

  道袍稚童背負雙手,笑著問道:“你只說對玉清齋劍術不感興趣,但并未說對妙真不感興趣。”

  謝玄衣也笑了笑。

  不錯…這正是他的意思。

  他并不介意與妙真相爭。

  這一世重修,在洞天境已然無敵,謝玄衣早就沒了對手!

  妙真和鈞山的出現,讓他感到歡喜。

  如若能夠擊敗這兩位轉世真人,便足以證明,這第二世的修道之路,沒有走錯!

  “我的確想與妙真一較高下。”

  謝玄衣平靜道:“即便你不傳我玉清齋劍術,我遲早也會找他決出勝負。只不過對我而言,與妙真的對決,未必就要在近日。”

  他的生之道則,只是剛剛參悟,尚未凝聚太多。

  如今的自己,并不算最強的狀態。

  “西渡使團若在大普渡寺開壇講道,無人迎敵,大褚王朝必然丟人。”

  鈞山皺眉說道:“以妙真的實力,你覺得武宗,秦家那些年輕人,會是他的對手?”

  說完這些。

  鈞山觀察著謝玄衣的反應,注意到后者神色毫無波動之后,他才意識到自己這番話實在多余,姓謝的根本不在乎大褚王朝的顏面,這家伙對大褚皇族似乎十分反感,如果能讓皇族丟人,甚至可以推波助瀾,默默幫梵音寺一把。

  “呵呵。”

  謝玄衣笑瞇瞇說道:“丟人現眼,怪不得他人。再說,不是還有前輩嗎?再退一步,前輩不還有三成勝率嗎?”

  鈞山扶額頭疼道:“所以你完全不打算出手?”

  在苔嶺短暫交手,讓謝玄衣心底大概有了底數。

  妙真的實力,應當和他在伯仲之間。

  倘若火力全開,祭出沉疴,那么覺醒三十一枚真言的鳴沙寶杖應該奈何不了自己。

  但問題就是,當著大普渡寺那么多人的面,他怎么可能祭出沉疴?

  “基本不考慮。”

  謝玄衣淡定回應,而后慢悠悠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搖晃:“除非前輩答應我一個條件。”

  喜歡拐彎抹角的鈞山,第一次感受到拐彎抹角的可惡。

  他咬咬牙,道:“…你先說。”

  “西渡使團,迎接佛骨,傳頌佛法,與大褚年輕豪杰交手,隨后便要返回大離王朝。”

  謝玄衣微笑說道:“所謂禮尚往來,無論大普渡寺的講道結果如何。這支使團在返回離國境前,都會得到大褚王朝的護送…”

  鈞山怔了怔。

  謝真這番話,其實大有深意。

  大褚想要護送妙真使團返回離國,這個消息可沒有傳到鈞山耳中…目前無人知曉,這支西渡使團,在大褚會迎來這樣的“安排”。

  換其他人,說出這樣的話,都值得質疑。

  但謝真卻是書樓暗子。

  看來,這招乃是陳鏡玄安排的“還禮”。

  “有意思。”

  鈞山真人緩緩地問道:“你們想借著‘送還佛骨’的名義,去一趟東邊的離國,把皇城丟掉的場子找回來?”

  “場子未必會丟。”

  謝玄衣當然不會告訴鈞山真人,這趟東游不僅僅是送還佛骨,還有迎接“天子”。

  “除非伱我出手。否則大褚無人是這妙真對手。”

  鈞山真人搖了搖頭。

  “若鈞山前輩愿意隨謝某一同前去離國。那么謝某可以保證,屆時大普渡寺的講道論法,不會出現前輩擔心的那種結局。”

  謝玄衣直到此刻,終于拋出了自己的橄欖枝。

  鈞山想利用他。

  他也一樣想利用鈞山。

  倘若要與妙真使團同行,前往離國,只有自己一人,終究難以壓陣。

  若有一位洞天無敵的轉世真人助拳。

  二對一。

  情況便不一樣了。

  “你小子…”

  鈞山真人忍不住笑了:“你是把自己當魚餌了,在這等我上鉤?”

  “前輩。直鉤無餌,愿者上鉤。”

  謝玄衣微微一笑,恭敬道:“聽說離國風景不錯,前輩久居道門,何不出去看看?”

  “先贏再說。”

  鈞山真人擺了擺手,滿面唏噓感慨:“當今世道真是變了,想當年師兄帶我長途跋涉,不遠萬里,將大褚王旗插在了雪國山巔。當年我們與離國大修行者斗法,打了十天十夜,誰都不愿意退后一步。現在倒好,梵音寺在大褚皇城附近插旗叫陣,誰都不愿向前一步。”

  “現在世道的確是變了。”

  謝玄衣聽出了鈞山的話意,但依舊無動于衷。

  他看著熒城湖泊倒映的花燈,以平靜至極的語氣說道:“一座王朝想要讓黎民愿意為之賣命,所要做的,可不止是喊幾句口號那么簡單…這王朝是興是衰,不僅僅看子民為王朝做了什么,也要看這王朝的掌權者,為子民做了什么。”

  世俗街巷間流傳著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人下人,要把自己當人。

  人上人,要把別人當人。

  倘若大褚王朝效仿大月國,將舉國黎民視為草芥,如此王朝,又怎能值得子民為之赴湯蹈火?

  “是這個理…”

  鈞山真人稚嫩的面孔,沒來由多出了幾分滄桑。

  他眼中有遺憾,更多是可惜。

  當今大褚王朝,執掌最高權力的那人乃是圣后。

  圣后與褚清相比,實在算不上是一個“明君”,空置北境長城,召回北郡世家,諸如此類的昏招早已引起詬病,四境民怨沸騰,只不過尚未到“反彈爆發”的時刻。

  “大褚,還是那個大褚嗎?”

  鈞山望著天頂,陷入迷茫,陷入追憶。

  熒城天亮之前,鈞山真人便辭行告別,此次離開道門外出,他帶了許多人。

  昨夜苔嶺一戰,他帶著謝玄衣,走得瀟灑利落,可留下來的道門弟子,總要“處理”。

  不過,鈞山卻將鄧白漪留在了這里。

  他答應過鄧白漪。

  來到皇城,見到謝玄衣,會給兩人留出足夠的獨處時間。

  “謝真…你最近還好嗎?”

  熒城湖畔,花燈漸熄,黯淡陰云散盡,破曉天光初現,絲絲縷縷的輝光落在兩人身上,引得不少人注目,謝玄衣佩戴“眾生相”的普通面皮,看上去平平無奇,但鄧白漪的姿容卻是凡塵俗世間毫無爭議的上等。

  黑衣白衫,結伴而行,圍著熒湖走了數圈。

  雖是舊人重逢,但卻有些無話可說,想了許久,鄧白漪終于開口。

  分開之后。

  她聽到了不少關于謝真的事跡。

  一封封飛鴿傳信,一枚枚傳音玉簡,鄧白漪從未錯過謝真的“消息”。

  誰能想到,只是短暫一面,分開之后,這個黑衣少年便成為了修行界最轟烈響亮的人物。

  別說只是游歷塵外,即便歸隱林間,或許都能聽到謝真的名字——

  鄧白漪不傻。

  對于“謝真”的身世,其實她心中早已有了大概的猜測。

  由于青州案卷中提及,兩人曾一起同行,所以許多好奇謝真的道門弟子,都曾找她打聽謝真的故事,這些日子,鄧白漪從未說過謝玄衣一字一句的過往,她徹底將踏入鯉潮城前的那段時光封鎖起來,沒有讓任何人觸及。

  “還算不錯。”

  這個問題有些籠統,但謝玄衣并沒有敷衍地回答。

  他想了片刻,認真細致地說道:“離開青州之后,我回了大穗劍宮,給姜凰找了一個好住所,除此之外還托人給你爹在安善街安置了一套府邸,聽說他最近過得很開心。你若現在馭劍返回皇城,說不定能夠看到他帶著仆人一同過早…你現在能馭劍了嗎?”

  后面半句,帶著笑意開口。

  鄧白漪神色有些恍惚。

  這熟悉的話音,讓她想起了在鯉潮湖分別之時,謝玄衣對自己說的話。

  “鄧白漪,去天下齋好好修行。”

  “等下次見面,你就是劍仙了,能在天上飛的那種。”

  鄧白漪深吸一口氣,聲音微微有些顫抖,鼓起勇氣問道:“以符箓馭劍,算是馭劍嗎?”

  謝玄衣緩緩停下了腳步,有些詫異地看著鄧白漪。

  若沒記錯,自青州分別,不到一年。

  鄧白漪的劍氣資質不算太多,想要以符箓馭劍,也需要消耗很大的心力,付出很多的努力。

  “如果符箓馭劍,不算馭劍…我大概還不能做到…”

  鄧白漪有些心虛地低下頭。

  “當然算。”

  沒想到,謝玄衣的聲音打斷了她。

  鄧白漪怔了一下。

  她抬起頭來,看到了黑衣少年清澈如海的雙瞳。

  “天下大道,不分左右。世間萬法,無外高低。”

  謝玄衣略帶欣慰地說道:“你修行不過數月,能夠以筑基之境,做到符箓馭劍…這著實是很厲害的成就了。雖然還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劍仙,但以氣馭劍,如今只是時間問題,我當初果然沒有看錯你。”

  這番話說出,連謝玄衣自己都有些驚訝。

  這當真是自己所說的話嗎?

  當年在蓮花峰,謝玄衣對劍道修行的態度格外嚴峻,師尊讓他授課,他在蓮花峰開壇講道,一一指點,原本心情激蕩的那些年輕弟子,在得到指點之后,人人都如潑冷水,因為謝玄衣的“指點”實在太過冰冷,太過殘酷。

  即便是天資絕佳的小師妹黃素,拜入師門之時,也被謝玄衣一度訓斥。

  以往的他,幾乎從未說出夸獎鼓勵之語。

  原因很簡單,他自身便是劍道修行的一座豐碑,所有天才想要修劍,都必須要抬頭仰望謝玄衣。

  謝玄衣俯瞰后來者,所看到的,只有破綻。

  他要如何去鼓勵這些渾身破綻,天賦平平的追趕之人?

  “…呼。”

  鄧白漪信心大增,常常舒了一口郁氣,那顆懸起的心,此刻放了下來。

  玉珠鎮去青州的這一路,她沒少被謝真埋汰。

  她知道,論劍道資質,她不如謝真萬分之一。

  費盡心機苦修,或許都比不上天才的隨意參悟。

  所以鄧白漪時常擔心,即便自己竭盡全力,在下次見到謝真之時,依舊實力不夠,那個時候…他會不會對自己很失望?

  現在最大的擔憂已經沒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

  鄧白漪抿起嘴唇,認真打量著身旁的黑衣少年,小心翼翼說道:“我總覺得,你好像…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有嗎?”

  謝玄衣下意識笑了笑,而后笑容短暫凝固了一剎。

  他忽然意識到,或許鄧白漪說得沒錯。

  無意間的低頭,讓謝玄衣看到了湖中的倒影,日出破曉,粼粼波光,灑落熒湖,漣漪搖曳之間,蕩出了一張唇角帶笑的年輕面孔。

  這面孔依舊透露著蒼白。

  但卻隱約散發著生機…

  他的確變了。

  以往的他,大部分時間都不茍言笑。

  即便是面對蓮花峰的諸位師弟師妹,也極少露出笑意。正因受到了謝玄衣的影響,如今的祁烈才是這副面孔,絕大多數時刻,祁烈都不會笑,幾乎與當年的謝玄衣一模一樣…他其實才是蓮花峰最仰慕玄衣師兄的人,一言一行,都在向謝玄衣學習。

  謝玄衣下意識觸碰面頰。

  透過冰冷的眾生相,他感受到了淡淡的溫度。

  不知從何時開始,如今的他,已經和當年不一樣了。

  或許是因為重新活了第二世的原因,或許是因為不死泉,或許是因為生之道則,究竟是哪些原因引起的改變,謝玄衣不得而知,但他可以確定,這一世自己的心湖不再布滿陰霾,不再只有“勝負”,“生死”這類冰冷殘酷的字眼。

  若是當年的他,看到這片熒湖,最多不過一剎,便會挪開目光。

  可如今。

  他看到了滿湖的花燈,灑落的天光,以及來來往往的游人…這才是完整的,真實的世界。

  他能夠看到更多。

  也開始變得能夠容下更多。

  原來修行劍道,并不只是一樁責任,也不只是一件重擔。

  而是一件順其心意,自然而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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