熒城是一座位于皇城西南側六十里外的小城,巴郡,南郡的商賈之士想要進入皇城,多半會選擇在此歇腳,這座小城因此富饒繁華,許多出手闊綽的京城子弟都會來此一擲千金,以度良宵。
今夜只是熒城普普通通的一夜。
除了雨稍大些,其他并無什么異樣。
小酒館的雅間內。
傳送陣符的門戶,在空中消散,化為星星點點的熒光。
鄧白漪托腮看著面前的黑衣少年,一時之間陷入呆怔。那次鈞山真人提出要一同前去皇城,鄧白漪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選擇了答應,太上齋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她擔心道門與大穗劍宮的恩怨就此擴大,興許自己去了,能夠幫上一些忙。只是她實在沒想到,與謝真的見面這么突然。
謝玄衣也愣住了,他其實想過,隨著鈞山真人跨越七扇傳送門戶之后會見到的場景。
可唯獨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畫面。
故人重逢,往往發生在不經意間。
場面一度寂靜。
“你好像瘦了些?”
謝玄衣主動開口,笑著打破平靜。
鄧白漪的確瘦了,而且瘦了不少,自鯉潮城一別,風餐露宿,修行元氣,嘗試辟谷,她整個人都清瘦了許多,再加上“唐齋主”的事兒,使得她如今面容看上去有些憔悴。
只不過,她本人并沒有覺察到這些變化。
“是嗎…”
鄧白漪笑了笑,挽了挽發絲,輕聲道:“你好像也瘦了。”
謝玄衣沒有瘦。
但鄧白漪并沒有“看錯”,由于滅之道則的凝聚,謝玄衣的氣質發生了變化。
這襲黑衣,要比半年之前,看上去更加肅殺。
雖然只寒暄了兩句,但這般重逢,要比謝玄衣預想中溫暖許多。
如果…沒有第三個人的話。
“姓謝的,麻煩抬個腚,這地兒有點擠啊!”
一道稚嫩的聲音,打破平靜。
道袍稚童低聲嘀咕道:“死禿驢下手沒輕沒重,我的寶貝衣衫都被撕裂了…”
鈞山真人抬起衣袖,十分心疼地以手指來回摩挲。
這件湛星法袍,剛剛在與妙真交手的過程中,被鳴沙寶杖撕碎了一道裂口。
不過他并不算虧,因為妙真的佛珠也被震出了缺口。
這第三道聲音,使得小酒館內的氛圍,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咳…”
謝玄衣默默向一旁,挪了挪。
這雅間其實并不小,別說只有三個人,再多來幾個,也能坐得下。
“還是擠!”
鈞山真人依舊皺眉,沒好氣說道:“你你你,你坐對面去,和鄧小丫頭坐一塊。”
謝玄衣輕嘆一聲,坐了過去。
他算是看出來了。
這鈞山真人,是有意帶自己來此。
即便今夜沒有遇到妙真,最終他也會想方設法,帶自己來到此地。
其實這件事早有痕跡。
在隨著鈞山跨越虛空門戶之時,謝玄衣隱隱約約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如果沒有猜錯,這七張傳送陣符應該有好幾張,是鄧白漪親手刻錄。
“鈞山前輩!”
鄧白漪面紅過耳,先是喊了一聲,而后連忙傳音道:“伱讓我今夜在這等著…原來等的是謝真?”
“怎么,這不好嗎?”
鈞山真人無視了后面的傳音,大大咧咧直接回應道:“你在鯉湖練劍的時候,不是心心念念,想見這謝真一面嗎?既然帶你來皇城了,那么早早見面,豈不是最好的安排?”
這一番回應,讓鄧白漪徹底啞口無言。
她以手扶額,長嘆一聲。
許久之后。
鄧白漪無奈說道:“這當然是好的…”
“好,就最好。咱仨現在都是年輕人,有什么害臊的?”
鈞山就樂意看這樣的場景,他笑瞇瞇翹起二郎腿,沒個正形地教訓道:“小鄧丫頭,你就是太靦腆了,我來替你說——”
頓了頓,轉向謝真:“你與太上齋的鬧劇愈演愈烈,鄧白漪擔心你出意外,便來皇城了。她想勸你和道門‘和解’。”
“她想勸我和解?”
謝玄衣瞥了眼鄧白漪,頓時心領神會,淡淡道:“和解這件事,應該是前輩自己的想法吧。”
“這么說也沒問題。”
鈞山逐漸收斂了笑意:“你應該看得出來,我對你沒有敵意,轉世真人出門在外,要遵循因果,要順應天理,所以才會有先前苔嶺的那一劍…今夜我刻意選了這么一個地方,帶著這個小丫頭和你見面,便是想和你開誠布公地好好聊一聊。”
“聊什么?”
“道門和大穗劍宮不應該成為敵人。”
鈞山真人鄭重說道:“你殺了方航,殺了齊羽,其實都不算什么…可如果再殺歷塵,這件事情就真的不會止戈了。”
這句話說出。
謝玄衣仿佛聽到了一個很有趣的笑話。
他饒有興趣地問道:“前輩覺得我一個小小洞天,能夠殺死陰神后期的歷塵?”
“當然。”
鈞山淡定地回應,沒有絲毫猶豫:“時間問題罷了。”
謝玄衣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以謝真之名,踏入江湖,不到一年。
或許是因為自己還未真正“大開殺戒”的緣故,目前遇到的絕大多數對手,都低估了“謝真”的實力。
謝玄衣本以為如今世道和當年一樣,世人總愛高看自己,輕賤他人,可現在看來,十年過去,這世道終究還是發生了些許變化。
至少,鈞山真人要比他想象中聰明不少。
“我教過歷塵,我太清楚他了。”
鈞山眼中流露出了熟悉的感慨之色。
這次念及歷塵,他的神色和念及齊羽之時,并沒有太多不同。
對他而言。
歷塵,齊羽,本就是紅塵浪潮之中,極其相似的兩粒塵埃,哪怕一個是陰神圓滿,一個只有洞天。
鈞山活了兩世。
在他的兩世之中,“歷塵”和“齊羽”的影子,幾乎重疊到了一起。
第一世他是太上齋和玉清齋的雙齋共主。
歷塵服侍他,伺候他,敬畏他…因此得到了造化,最終一步一步,成為了太上齋的齋主。
陰神圓滿?
這的確是萬人敬仰的境界,距離陽神似乎只差一線。
可鈞山很清楚,再給歷塵一甲子,這位太上齋主也不可能突破這一線瓶頸。
有些人注定與陽神無緣。
但謝真不一樣。
“這一世,若我想要恢復陽神修為,最多只需要二十年。”
鈞山真人輕聲開口:“我有預感,你抵達陽神的時間…或許比我更短。所以,殺不殺歷塵,只取決于你想不想。”
二十年…
應該要不了這么久。
謝玄衣微微低垂眉眼,他前世修行也不過花了二十余載,如果沒有北海那場剿殺,他早就已經證道陽神了。
這一世,自然更快。
而且更強!
“簌簌…”
雅間內的燭火無風自動,鄧白漪神色震驚地看著身旁黑衣少年,她默默飲了一小口酒,消化著內心的震撼。
今夜實在有太多“出乎意料”。
她先是沒想到,鈞山真人直接帶著自己來熒城見謝真。
其次,她更想不到的是——
鈞山真人求謝真不要殺歷塵?!
太荒唐了。
求一個洞天,不要殺陰神圓滿?
更荒唐的是…她竟然覺得鈞山的請求十分合理。
鄧白漪雖然擔心謝真會遇到麻煩,但心中卻是隱約覺得,如果這場鬧劇繼續發展下去,謝真一定能夠站到最后。
這實在是一種沒來由的,荒謬的信心。
“前輩。”
出于尊重,謝玄衣還是喊了鈞山真人一聲前輩。
燭火將方桌分為兩半。
謝玄衣端起酒盞,輕輕抿了一口,不緩不慢說道:“所以前輩今夜選在這里,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是。”
鈞山真人同樣舉起酒盞,小啜一口:“本座能夠看到這場鬧劇的未來…歷塵是個死腦筋,很多事情,他看不透,倘若一直爭下去,對道門對劍宮,都不是好事。”
“很多事情歷塵看不透?”謝玄衣笑著試探。
鈞山真人瞇起雙眸。
他凝視著對面黑衣少年的眉心,意味深長道:“這朵蓮花挺漂亮,只可惜用去了一瓣。聽說熾翎城的鳩王爺在北狩之中受了重傷,這可真是個令人匪夷所思的消息。”
北狩秘境內發生的事情,乃是絕密。
很多消息,謝玄衣不說,陸鈺真不說,外人根本無從得知。
鈞山的這一話,相當有深意。
不愧是轉世真人。
這朵蓮花,鳩王爺可沒提前看出來。
但鈞山看出來了。
這朵蓮花的存在,意味著歷塵動手,最終大概率會發展成劍宮與道門的廝殺。
換而言之。
其實是趙純陽和逍遙子的對決。
大褚王朝無比樂意看到這一幕,圣后和秦祖早就想要掣肘壓制兩大宗門。
“前輩…比我想象中要厲害。”謝玄衣誠懇贊嘆了一句。
“玉清齋劍術,脫胎于大穗劍宮。”鈞山真人搖了搖頭,并沒有露出受用神色,反而認真解釋道:“我的師尊告訴我,這是天下最好的劍術,只可惜并不完整。這劍術的另外一半,就在大穗劍宮玉屏峰中。”
謝玄衣靜靜聽著。
“所以…玉屏峰這一脈的劍術傳承,有一半其實也歸于玉清齋。”
鈞山笑了笑:“趙純陽是千年以來劍道修行的集大成者,我沒辦法和他相比,自然看不透他的大道。但蘊藏在這蓮花之中的某一瓣劍意,我卻是能夠認得清楚的。”
“原來如此。”
謝玄衣捻著酒盞,端詳片刻,緩緩說道:“關于北郊別苑的事情,其實我想解釋一下。前輩應當清楚…有些人,必須要殺,方航和齊羽就屬于這種人。在他們的世界之中,沒有和解,只有你死我活,所以我只能請他們去死。”
“你不必解釋。”
鈞山淡定說道:“我前世也殺了很多人。”
“其實歷塵也屬于這種人。”
謝玄衣嘆息道:“如果前輩可以讓他打消殺意,我可以不殺他。”
“他會的。”
鈞山只是仰起頭來,目光穿透陣紋,默默看著天頂,輕輕重復了一遍。
“…他會的。”
苔嶺山頂,涼風吹過。
雨更加大了。
“小山主,就這么走了?”
段照看著圣光消散的結界,神色茫然。
小山主呢?就這么拋下自己了!
梵音寺,玉清齋的兩撥弟子,更是面面相覷。
早就聽聞,妙真和鈞山兩位師叔祖性情不羈,可這未免也太不羈了…
當然,面色最難看的,還得是那位特執使銅骨。
他奉元繼謨之令,前來會談。
可結界消散之后,滿地尸骸,橫在四處,邪修盡數死絕,山嶺一片慘象…
南疆的使團,已經被殺了個干凈!
這還談什么!
他回去之后,要怎么跟首座交差?!
“諸位,還請留步!”
看著山頂狼藉,銅骨沉不住氣了,他下意識動用了皇城司特權,留住準備離去的眾人。
他祭出法器,以道則之力,籠住苔嶺山頂,重新凝出一座新的結界!
“今夜苔嶺有人橫死,皇城司依法查案,諸位還請隨我回城一趟。”
此言落定,山頂一片沸亂。
銅骨很是頭疼。
今夜的這個爛攤子,實在難以處理。
他目前所能想到的收拾辦法,就是將這些“看熱鬧的”先押回皇城。
這么做,至少能給首座大人一個交代。
可三大宗那邊,終歸是難以解釋…千里迢迢,派出的使者,連皇城司特執使的面都沒見到,就死光了!
這消息傳出,要說大褚皇族,愿意配合圍剿紙人道,誰信?
蕩魔之事,很可能要因此推延!
銅骨掃視一圈,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這些道門弟子,以及梵音寺僧人,修行境界都不算太高,他已經以傳訊令通知了皇城司其他特執使,這些人應該都能夠順利帶走。
正當他生出這個念頭之時。
苔嶺山頂,響起一道顫音。
遠天有一道燃著青光的太陽,在雨幕之中“緩步”走來,雖然只走了數步,但每一步都跨越百丈。
鳴沙寶杖的三十一字真言,凝落而出,如星辰一般,圍繞著年輕佛子。
妙真最后一步,踏碎結界。
他來到了銅骨特執使面前,輕聲誦念了一句佛號。
銅骨知道,從大離王朝那來了一位不得了的年輕僧人,乃是梵音寺高僧轉世,身份尊貴,境界高深,此次西渡,專門為了迎接大普渡寺的佛骨。如今來看,的確寶相莊嚴,值得敬畏,但不知為何,他隱約覺得這僧人神色之中蘊著怒意。
他也知道。
今夜拘留這些僧人,其實是不妥的做法。
苔嶺死的全是南疆邪修,這件事情哪里禁得住查?
可他畢竟是皇城司特執使,無論是誰,來到皇城附近,總要給皇城司三分面子。
所以他想了片刻,等待著對方開口。
如果妙真態度足夠真誠,他也可以重新考慮,要不要繼續拘人。
“施主是皇城司特執使?”
妙真果然開口,主動發問。
“是,在下‘銅骨’。”
銅骨點了點頭,報出名號。
“銅骨…好名字。就因為這些人死了,施主便要拘貧僧,以及梵音寺的使團?”
妙真不冷不熱地夸贊了一句,而后提出第二問。
“是。”
銅骨沉默了片刻,繼續道。
此后。
便沒有第三問了。
問完這些,妙真只是輕輕道了一個好字。
銅骨忽然汗毛立起,他忽然聽到了劇烈的破風之聲,那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輕僧人毫無預兆地提起了寶杖,三十一枚金燦真言迸發而出,呼嘯風雷將他的視線盡數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