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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舊刃,新刀

  “我…殺了褚帝?”

  謝玄衣怔怔站在原地。

  神海一片空白。

  墜入北海前的記憶,仿佛被利劍切碎,無論如何,也無法拼湊在一起。

  趙純陽看著自己弟子此刻的茫然神情,眼神之中有心疼,有憐惜,更多是無奈。

  他輕嘆一聲,伸出手掌。

  無數元氣匯聚,在掌心凝聚出一副模糊影像。

  “這是大褚皇城渾圓儀捕捉到的畫面…”

  畫面中。

  大褚皇宮,大雪翻飛,一扇星火門戶,在風雪之中緩緩打開。

  身披常服的褚帝,與黑袍謝玄衣坐于亭中,言笑晏晏,氣氛一片溫和,片刻之后褚帝起身來到星火門戶之前,伸手示意邀請謝玄衣一起同行…隨后二人,便踏入門戶之中。

  “這是?”

  謝玄衣完全記不得這一出。

  “這是大褚皇族的龍脈洞天‘月隱界’,褚帝邀請你與他同去賞景。”

  趙純陽輕聲道:“渾圓儀捕捉到了這一幕…在你們踏入洞天之后,褚帝魂燈忽然熄滅,然后便是你獨自一人,持劍沖出洞天,在皇城大開殺戒,一路逃亡。”

  再之后的事情。

  便不必再說。

  皇帝崩殂,大褚皇族,舉國之力,懸令緝殺謝玄衣。

  最終在北海,將其擊殺!

  “我…”

  謝玄衣喃喃開口,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雙手。

  上任褚帝,待自己不薄,如長兄般寬厚。

  登頂劍道魁首之日,還是褚帝親自為自己封賞,此后謝玄衣常去皇城,與陛下同飲。

  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

  可這些話最終還是咽了回去。

  “如果只有這一幕畫面…其實并不足以指證你殺害褚帝。”

  趙純陽搖了搖頭,道:“誰能憑借這樣一副畫面,就定你的罪?可月隱界前后數日,沒有第三人進入,褚帝身上的劍傷,又恰好出自沉疴。再加上你逃出皇城之后,沒有任何辯解,只是殺人,逃竄。于是大褚皇族貼出了懸令,事到如今,伱弒帝之舉,已成定論。”

  謝玄衣抬起頭來,困惑不解地看著師尊。

  他本想說:“我沒有…”

  可當這句話說出口,卻變成了:“為什么?”

  為什么,他會殺褚帝?

  這個問題其實很不講道理。

  因為謝玄衣,才是“行兇者”。

  但趙純陽明白謝玄衣的意思…這么多年,他從不認為謝玄衣,當真就是褚帝崩殂的罪魁禍首。

  “很多人都想不明白,為什么。”

  趙純陽輕聲道:“你的小師妹,一直堅信你是清白的…大家一直無法理解,你為何要刺殺褚帝,你與他關系不錯,他一直待你不薄,這場刺殺毫無道理可言。”

  “但‘為什么’并不重要。”

  趙純陽平靜道:“刺殺實實在在的發生了,這盆污水實實在在潑到了你身上,才最重要…”

  上任褚帝乃是一代明君,勵精圖治,讓大褚王朝在飲鴆之戰后能夠重整旗鼓,迎接大世氣運,他有吞天之志,奈何命數太薄,在最巔峰的時候迎來了隕落。

  若非如此。

  游海王也不會如此懷念這位兄長。

  “師父…”

  謝玄衣喃喃道:“我…記不清了…”

  他的神海出現了割裂。

  刺殺褚帝的片段,被剝離開來。

  “就算記清,又能如何?你出聲為自己自辯,有用嗎?”

  趙純陽看著謝玄衣,輕聲說道:“不開口,或許還有一些人會信你。若開口…那么連最后信你的人,也不會有了。這場局從布下的那一刻起,你就失去了‘自證清白’的機會,只不過布局之人足夠決絕,連丁點‘自辯’的機會,都不留給你。”

  “布局…”

  謝玄衣死死盯著渾圓儀倒映的影像。

  如果說褚帝的死,只是一場局。

  那么他便是精心挑選的棋子,天下有無數人希望他死,這枚棋子便選中,被推出,而后被埋葬…便成了順理成章,無比自然的事情。

  “圣后?”

  片刻之后,謝玄衣緩緩吐出兩個字。

  “我不知道當年真相如何,但我知道一個淺顯的道理…”

  “誰是最大受益者,誰就最有可能是布局人。”

  趙純陽面帶譏諷地說:“褚帝崩殂之后,大褚王朝氣運崩塌,一時之間,八面漏風,但最終‘圣后’出面,穩住了皇城的亂局,借天命之名,再次垂簾,她這次挑選的‘棋子’,比上任褚帝更加聽話,更加懂事…”

  如今皇城的那位繼承者,是一位“癡呆兒”。

  癡癡傻傻,瘋瘋癲癲。

  這是上任褚帝當年臨幸一位宮女,無意間所留下的龍種,在遭遇意外之后,這枚龍種還未出生,后來呱呱墜地,在襁褓之中被渾渾噩噩抱上了龍位…圣后名正言順,得以垂坐于皇簾之后,這個“精心照料”的孩子一日一日長大,最終在萬眾矚目的期待目光之中。

  成為了一個傻子。

  如今。

  大褚王朝,誰是皇帝?

  這個問題,會讓無數褚人沉默,汗顏。

  “當年的褚帝,本質上與現在的‘傻子’,并沒有太多不同。”

  趙純陽瞇眼說道:“甲子之前的飲鴆之戰,讓大褚王朝元氣大傷,圣后遭受重創,養傷之際,為了服眾,刻意扶持褚帝,本意是希望他乖乖聽話,當一枚合格的棋子…但很可惜,她這個兒子實在太聰明,而且比她想象中還要更有力量。登基之后,積蓄力量,厚積薄發,除卻道門,劍宮,上任褚帝幾乎攏合了整個大褚王朝的世家力量,栽培出了新一代的嫡系心腹。”

  “…游海王?”

  謝玄衣神色凝重起來,他忽然又想起了不久前的青州亂變。

  “游海王只是其一。”

  “想要真正成為大褚的皇帝,就需要握著足夠強大的力量。“

  趙純陽淡淡道:“他與你交好,拋開個人交情,自然也有‘投機’成分,以你資質,未來注定接位劍宮掌教…一旦大穗劍宮愿意站在褚帝身后,即便是圣后,也需要忌憚三分。”

  “但…”

  “想要對抗圣后,靠年輕人哪里足夠?上任褚帝與你交好,封楚麟異姓王,都是在為‘未來’做打算…只可惜,他根本就沒等到所謂的未來。圣后比他想象中還要薄情。”

  趙純陽望著自己弟子,問道:“這十年,大褚王朝最大的變革是什么?”

  謝玄衣愣住了。

  要論最大的變革…

  應該是負責駐守北境長城的鎮守使,全都被調回了皇城。

  當年玉珠鎮蘇醒,鄧白漪告訴他這個消息時,謝玄衣發自內心感到這個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怎么也不敢想。

  皇城敢將鎮守使盡數撤離。

  “無緣無故罷黜鎮守使,這是為什么?”

  趙純陽意味深長道:“難道圣后是傻子么,放著北郡邊線被妖國侵占的風險…也要把勞苦功高的鎮守使們,盡數調回皇城?”

  只有一個可能。

  “褚帝生前所掌握的,最鋒銳的劍,便是‘北境’。”

  “那些參與過飲鴆之戰的鎮守使,那些在鐵血年代,鎮守北境的名門將后。”

  “他們才是褚帝手中最鋒利的劍。”

  這些年。

  北郡元氣枯竭,鎮守使撤走之后,這片沾染無數鮮血的赤土,被大雪覆滿,變得死寂慘淡。

  枯骨滿地,哀鴻遍野。

  “所謂的鎮守使,早晚有一天,還會回到北境。”

  “但這次返回北境的…便大概率不是當年北抗妖國的那一批老家伙們了。”

  舊刃鈍去。

  新刀出鞘。

  北境的劍,換了人握。

  謝玄衣默默坐在庭院中,師父只言片語,便讓他感受到了那場腥風血雨之后的殘酷動蕩…原來自己死在北海,只是一個開端。

  整個大褚王朝,在一夜之間變了朝代。

  如此說來。

  大穗劍宮封山,當真是一個十分明智的選擇。

  同樣明智的…還有道門。

  隱世不出,不與皇室對抗,這便是最好的“生存之道”。

  “姜烈,徐奇這樣的人,是極少數。”

  趙純陽頗為感慨地說道:“在飲鴆之戰拋頭顱,灑熱血的大部分老人,都沒這個福緣,能夠重歸故里…姜家那位之所以可以返回青州,頤養天年,只不過是因為有個好兒子愿意待在皇城,替父受罪。徐家其實也一樣,徐念寧兄長便在皇城寄人籬下,若是家中長子在皇城鞠躬盡瘁,那么放過幾位‘老人’,也不算什么。”

  “大風大浪,需要無數人掀動,尤其是無數年輕人。”

  說到這。

  趙純陽搖搖頭。

  “修行二字,有千萬里長,億萬年深。”

  “山野散修在修行,世家后嗣在修行,大宗弟子也在修行。”

  “有人貪圖長生,有人迷戀權位,有人沉溺女色,人有七情六欲…想要修行證道,成為圣人,就需要‘薄情寡義’,拋下所有。”

  “可是…拋下所有,談何容易?”

  掌教呢喃自語,而后笑著罵道:“都說秦家老祖是天人,其實狗屁,替大褚皇室鎮守了這么多年的‘武道氣運’,若真是天人,為何不去逍遙自在,難道守著那幾座破山,就當真那么快活?”

  這一番話,倒是罵得實在。

  謝玄衣好奇問道:“師父,那您呢?”

  “…我?”

  趙純陽被這句話問得怔了一下。

  他長嘆一聲,在木椅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并沒有回答謝玄衣這個問題,而是神色復雜地望著遠山。

  秦家老祖,算不上真正的天人。

  那么自己呢?

  小院燈籠隨風搖曳。

  撲火流螢飛掠。

  方圓十里,百里。

  蓮花峰,玉屏峰,整座大穗劍宮境內。

  又有哪處,是他能夠真心拋棄,將其丟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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