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二人的“溫馨”獨處并沒有持續太久。
片刻之后。
有痛苦的低吟聲自角落響起。
“嗚…”
仍然處于神魂昏迷狀態的姜凰,下意識發出一道痛苦的悶哼之聲。
謝玄衣這才想起,小院里還有一人。
他輕輕咳嗽一聲,剛剛想要開口,聲音就被打斷。
“說起來。”
趙純陽瞥了眼姜凰,幽幽開口道:“臭小子,你膽子真不小啊…敢把凰血大妖往大穗劍宮里帶,就不怕掌律見了,一劍把她砍了?”
“怕。當然怕。”
謝玄衣輕嘆一聲,道:“但我沒什么選擇余地…富貴險中求。”
想要治好九死禁。
在謝玄衣看來,便只有玉屏峰“洗劍池”一條路子。
掌律固然可怕。
但姜凰有兩道神魂,主神魂棲居不出,應該不會出現意外。
“好一個富貴險中求。”
趙純陽笑了笑,道:“你敢帶她回來,是打定主意,返回劍宮,要見我一面吧?”
謝玄衣訕訕笑了笑。
還是師尊了解自己。
十年過去。
雖然返程路上,幾乎每個地方都在流傳傳言,說劍宮掌教趙純陽已經魂歸西天…
但謝玄衣壓根不信。
他相信師父一定活著,而且活得很好。
事實證明,兩人的確知己知彼,知根知底。
“當年北狩,我折斷她雙腿,將她帶回皇城。”
謝玄衣嘆息道:“而今在北境燼離山,再次相遇…我想救她一命。”
“嘖。”
趙純陽笑著說道:“我的好徒兒,不愧是十里八鄉的大善人。”
這話,讓謝玄衣一時之間不知道是夸贊還是諷刺。
“這小姑娘,長得挺好看,粉粉嫩嫩的。”
趙純陽站起身子,來到昏睡的姜凰身前,他伸手輕輕捏了把昏睡過去的小丫頭臉蛋,頓時明白了一切。
“兩縷神魂,一縷帶著妖氣,一縷生出了人性…”
純陽掌教瞇眼笑道:“倒是有些小聰明,怪不得能瞞過師弟,也怪不得你能把她帶到這里。黃素沒覺察出異樣么?”
“不曾。”
謝玄衣搖了搖頭,道:“前不久在鯉潮江畔,唐鳳書也未曾覺察古怪。”
“這縷妖魂藏得不錯。”
趙純陽淡然說道:“但如果只是這個程度的話…一旦與陽神對視,立刻就會‘露怯’。”
陽神的神魂強度,比陰神強悍太多。
對視一眼。
便如同承受大日灼燒。
尋常妖靈,陰祟,哪里能夠承受這等威壓?
趙純陽只是輕輕捏了捏姜凰的面頰,還未有任何發力跡象,主神魂藏在心湖深處的那縷妖氣,便已經顫抖地不成樣子,看上去隨時可能自行崩潰。
“大褚皇族的‘九死禁’,可不是那么簡單就能化解的。”
趙純陽沉默地注視著這個小姑娘,輕輕說道:“這兩縷神魂,終歸會融為一體,得益于你贈出的那半滴不死泉,妖氣和人性已經開始相融了…有一句話,必須要說在前面,救了這小家伙,二魂合一之后,到底是妖氣更多,還是人性更多,可不好說啊。”
謝玄衣也來到姜凰身前。
他輕聲說道:“若弟子沒有記錯,金鰲峰后山,便有一尊極兇大妖。”
大褚王朝,容不得妖。
但天下四處,卻常常見到所謂的“妖裔”。
譬如前些日子,江寧世子登臨山門之時乘坐的輦車,便是由“龍馬”拉動…這龍馬便是具備些許龍血的妖裔。
除此之外。
大褚皇族,也駕馭奴隸了不少妖裔!
“那是師弟犯的糊涂賬。”
趙純陽挑了挑眉,笑道:“不過你若想把這小姑娘收下,當蓮花峰的護山大妖…我倒是舉雙手贊成。”
姜凰血脈極其純正。
這可能是一頭百年罕見的純血凰裔。
有朝一日修行得道,完全有機會成就妖國的大尊之境!
也就是人族天下的陽神!
“種因得果,我沒想那么多。”
謝玄衣笑了笑,伸出手掌,輕輕按在心臟跳動的位置。
他做的許多事情…都是聽從直覺。
救下姜凰,便是如此。
“現階段,你的身份不可暴露,姜凰的身份則更加危險。”
趙純陽輕描淡寫說道:“當年有無數大褚皇族,都覬覦小家伙身上的‘凰血’…一旦讓他們知道,被伱狩取的純血鳳凰還活著,非得拼命將其奪走。除此之外,還會順藤摸瓜,調查你的身世。”
謝玄衣嘆道:“這一點…我自然知道。”
“所以這個小家伙,即便救下了,也只能留在劍宮。”
趙純陽平靜道:“要等到很久以后,你擁有了足夠的力量,天下人莫敢不從,那個時候,你才能夠真正意義上給她自由。但在那天來臨之前…她不可離開劍宮寸步。你覺得如何?”
謝玄衣沉默不語。
他知道,這句話,并不是說給自己聽的。
從昏迷中醒過來的姜凰,佯裝還在睡覺,眼皮微微跳動一下。
小姑娘還準備繼續裝下去。
趙純陽伸出兩根手指,微微彎曲,做出一個虛叩的姿勢。
“我愿意!我愿意!”
姜凰連忙瞪大雙眼,高聲回應。
主神魂本想躲藏到心湖最深處去。
但趙純陽的神念只是一掃,主神魂便被迫接管身軀,此刻戰戰兢兢,渾身都在顫抖。
這等威壓,平生僅見。
她無法想象,被這根手指輕輕叩一下腦門,會是怎樣的景象?
會直接灰飛煙滅么?
亦或者…更凄慘?
“好。”
趙純陽看著面前蜷縮顫抖的小姑娘,溫聲說道:“看在玄衣面上,我破例救你一命…但一事,你千萬謹記,除非謝玄衣親手將你帶出劍宮,否則你不可擅離半步,也不可展露妖身。聽清楚的話,就點點頭。”
雖然趙純陽已經收斂威壓。
但主神魂還是被壓迫地無法動彈,這就是頂級陽神帶來的心湖震懾。
姜凰神色復雜地扭頭,望著謝玄衣。
先前她便好奇…謝玄衣將自己帶到劍宮,要如何才能讓自己接受“洗劍池”洗禮。
那個時候。
她便隱隱約約猜到了一些端倪。
如果掌教愿意出面。
那么…洗劍池洗禮,不過是小事。
只是。
人妖殊途。
自己身為凰血后裔,大穗劍宮的純陽掌教,當真愿意接納自己么?
此刻。
姜凰深吸一口氣,跪拜在地,重重一叩:“承蒙先生不棄。姜凰心甘情愿,留在大穗劍宮。”
主神魂并不傻。
她很清楚,現在站在自己身前的老者,是何等身份。
可以說,這是整個大褚王朝,數一數二的“圣人”。
別說自己如今重創,就是巔峰之年,來到這里,也一樣得跪。
“好。”
趙純陽笑了,他笑得很開心。
懸在姜凰額首的兩根手指,輕輕蕩出一縷劍意。
這縷劍意并不刺骨,入體之后立刻擴散,化為一股清泉暖流。
“好好修行,別和金鰲峰那傻鳥學…那家伙再過一百年,也未必能離開大穗。”
趙純陽柔聲說道:“你眼光不錯,我徒兒心善,待人極好,跟在他身后,你總不虧。”
一字一句,流入心扉。
姜凰怔怔感受著身體里的暖流,流淌五臟肺腑,最終向著自己早已失去感應的“下肢”涌去。
“好了,站起來吧。”趙純陽輕輕道。
站起來。
這三個字,在姜凰看來…簡直是天方夜譚。
咔嚓。
她試著松開手掌,小腿緩緩發力。
瘦小身軀,搖搖晃晃,沒有依靠任何元力,妖氣…
片刻之后。
姜凰站起了身子,雖然還是有些不太穩定,但她終究還是挺直了脊背。
她神色震撼復雜地看著眼前老者,不知該說什么是好。
“種因得果,弟子種的因,可不就是師父的果…這雙腿,我替玄衣治好了。”
趙純陽道:“昔年劍氣,盡數已去。只不過此疾難愈,你還需一段時間靜養,在劍宮居住的這段時日,既是修行,也是休養。”
“…謝掌教再塑之恩!”
姜凰主神魂神情激動,她從未想過,這道舊傷,還有機會治好。
當年謝玄衣的劍意,早已經深入骨髓。
她看不到一丁點治好的希望。
“謝我做什么?”
趙純陽擺了擺手。
姜凰怔了怔,她望向謝玄衣,早些時候,總是充滿殺意的那雙眼眸,此刻多出了幾縷復雜意味。
最終姜凰聲音低沉地說道:“謝…謝。”
這雙腿,是謝玄衣折斷的。
她這些年,一直耿耿于懷。
但事實上…當年那場鏖戰,雙方公平對決,底牌盡出,是她敗了一籌。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成王敗寇。
妖族的世界,要比這更加殘忍。
如今,謝玄衣救了他一命,這條斷腿…也得到了救治。
這么來看。
自己,是不是還要反過來虧欠他的?
謝玄衣只是搖搖頭,沒有多言。
“師父,還有一事…”
他坐在石桌前,默默看著茶盞中自己的倒影,輕聲說道:“弟子在前些日子,翻看了十年前,大穗劍宮封山前的案卷。”
“嗯?”
趙純陽微微挑眉。
“當年的北海之案…”
謝玄衣想了很久,終是開口:“有一些細節,其實不太對。”
趙純陽陷入沉默,他已經猜到謝玄衣要說什么了。
“這件事情,過去多年,我本以為自己無法放下,但知曉真相那一刻,我卻知道…”
謝玄衣笑了笑,道:“原來我早已放下。”
“只不過,有些事情,總該迎來一個‘了結’…這樣的話,對我也好,對她也好。”
謝玄衣注視著師尊的雙眼,“您覺得呢?”
“所以…”
趙純陽嘆了一聲,問道:“你不希望,有其他人知曉此事。”
“是。”
謝玄衣行了一禮,輕輕說道:“煩請師尊出手,帶我去玉屏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