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場嘈雜聲音,隨著斗笠男人的落座,逐漸消失。
謝玄衣隱隱有一種感覺。
這一方天地,似乎都被無形氣機鎖住。
他們二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被封鎖在這氣場之中。
煉體者。
修到最后,舉手投足,可以改變天地大勢。
陽神。
身旁這中年男人,很有可能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陽神”。
謝玄衣態度放得很是恭敬。
“放輕松點,我不是什么壞人。”
斗笠男人微笑說道:“你小子倒是挺識趣,前輩這就喊上了?”
“別誤會前輩…晚輩這么喊,完全是發自肺腑,情真意切。”
謝玄衣眨了眨眼,道:“雖然閣下戴著斗笠,但卻莫名讓人覺得親切,前輩,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書樓出來的,就是會說話。”
男人緩緩摘下斗笠。
他懶得拐彎抹角,直截了當說道:“我從忘憂島來。我兒子昨天在你府邸門口睡了一夜。”
這一句話出口。
謝玄衣已經汗流浹背。
其實先前與那少年結伴交談時,他便隱隱約約猜到了小家伙的身世…一個十六歲金身境,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栽培出來的。
有這實力的,要么是圣地宗門,要么是頂級世家。
這少年姓段,而且心思淳樸猶如白紙。
這些條件結合到一起——
忘憂島三字,便呼之欲出。
這也是謝玄衣攛掇段照直接去找謝嵊打一架的原因。
江寧世子仗著背后老子為非作歹,無法無天,但這世上總有人比他老子更強大,也更囂張。
正所謂“惡人還需惡人磨”。
忘憂島主就是最合適的人選,幾乎沒有之一。
“不知者不罪,昨晚的事我不怪你。”
忘憂島主淡然說道:“不過以后不要再有這種情況…這小子千里迢迢跑到劍宮,飯沒吃幾頓,水沒喝幾口,總不能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你覺得呢?”
“以后我給他留一間客房。”
謝玄衣無奈嘆了口氣。
他認真問道:“前輩這樣的人物,有必要把孩子送到劍宮嗎?”
“他自己非要跑來,攔不住,勸不了。”
忘憂島主望著道場方向,意味深長說道:“這傻小子憨得很,非要跟著謝玄衣學劍,謝玄衣都死了,哪里能學到他的劍?”
“…令郎還是適合學拳。”
謝玄衣誠懇說道:“十六歲金身境,百年罕見。”
“我也覺得。”
中年武夫咧嘴笑了笑,道:“你小子說話好聽,不愧是謝玄衣弟子。”
“哪里…謬贊。”
謝玄衣心底微微一顫,但表面神色沒什么波動。
果然。
這種級別的大人物,不會無緣無故“青睞”自己。
這幾日掌律沒有出面,大概率就是因為忘憂島主的來訪…自己將身份告知祁烈,便等同于告知掌律,一來二去,忘憂島主自然知曉。
不過對于他們這種級別的大人物而言。
謝玄衣弟子,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身份。
這個身份一出,在大人物眼中,書樓那邊制造案卷,陳鏡玄潛心收留…這些看似有些突兀的事情,反而顯得順理成章。
“我這兒子,自幼在忘憂島長大,被養的太好,不知人心險惡,世道兇險。”
忘憂島主嘆了口氣,說道:“當爹娘的,就算能力再大,也不能時時刻刻護著…他總得長大,索性就隨他性子,讓他出了一趟遠門。你應該也知道,這小子乃是千載難逢的武夫胚子,十六歲金身,這是什么概念?放到南離已經被那群禿驢當轉世佛陀供起來了。”
謝玄衣笑道:“一點不假。”
十六歲金身,的確天賦異稟。
“可他偏偏要學劍。”
忘憂島主望著謝真,問道:“伱覺得他是這塊料嗎?”
“…他可以不是。”謝真沉默片刻,緩緩說道。
十六歲能夠成就金身境,就算修行劍道,成就也不會太低。
但忘憂島主說得不錯…目前來看,最適合段照的,應該還是“武夫”之路。
“我就喜歡和聰明人說話。”
忘憂島主笑瞇瞇道:“他喜歡謝玄衣,謝玄衣死了,但還有你…等我離開劍宮,便由你來教他劍術。”
謝玄衣神色一滯。
“別擔心,不是苦差事。”
忘憂島主友好地拍了拍謝玄衣肩頭,道:“走個過場,意思意思…沒讓你真對他掏心掏肺,這傻小子對著老子編的劍譜練了好幾年,也沒看出什么端倪。你隨便教他一些皮毛,讓他知道劍修之道不過如此,也就差不多得了。”
謝玄衣低眉思忖了片刻。
他若有所思,緩緩問道:“前輩是希望他早點離開大穗劍宮?”
“不錯。”
忘憂島主平靜道:“我希望他早點回島,免得他娘擔心,以及老子操心。”
“不讓他拜入金鰲峰,便是怕他學到真本領,不肯回島。”
忘憂島主微笑道:“看來看去,看了一圈,整個大穗劍宮…只有你小子,最合適當他老師。”
一個洞天境的年輕劍修。
再修行幾年。
自己兒子就輕松碾壓了。
這樣的“師父”,最適合傳授粗淺的劍道了。
事情變得有意思起來了…因為自己境界低微,所以故意讓兒子拜自己為師。
謝玄衣注意到了忘憂島主臉上的笑容。
“原來如此。”
他笑了笑,問道:“前輩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冒昧問一下,是您家夫人出的主意嗎?”
“自然不是。”
忘憂島主挑了挑眉,驕傲說道:“出門在外,總不能什么事情都聽女人的。這種事情,哪里需要由她做主?”
怪不得,怪不得。
謝玄衣面色有些古怪。
眾所周知,雖然忘憂島主是陽神境的巔峰武夫,但真正主掌島內事務的,乃是那位島主夫人。
卦算天命,可占未來過去。
前任大褚和大離國師,都曾去過忘憂島做客,并且與島主夫人對弈。
這場對弈結果,目前無人知曉。
但能與兩大王朝國師對弈之人…整個人族天下,何其寥寥?
“我若答應,有什么好處?”
謝玄衣注視著眼前陽神境武夫,一字一句,開口問道。
“有意思,你敢和我談條件?”
忘憂島主咧了咧嘴。
“無功不受祿,無利不起早。”
謝玄衣淡然說道:“我若是不從您這拿點什么,您自己能夠安心嗎?”
“是這個理,我喜歡你這樣的‘俗人’。”
忘憂島主笑瞇瞇說道:“如果我沒猜錯,你小子應該兼修肉身體魄…這是想試著打通兩條劍道,沒錯吧?”
剛剛見面之時。
他伸手拍了拍謝真肩頭。
這一拍之下。
謝玄衣周身大竅,止不住響起風雷之聲,一身氣血都被忘憂島主牽引而起…身為陽神境巔峰武夫,忘憂島主自然懶得探查其他人身體情況,但只需要一丁點氣機異樣,便可以讓他感應到周遭端倪。
忘憂島主沒去打量謝真,但他知道,這少年郎有一身銅筋鐵骨。
雖然沒法與自己十六歲金身境的兒子相比。
但也絕對是一等一的煉體好手!
“…前輩果然目光如炬。”
謝玄衣笑著應了一聲,同時心底覺得有些發毛。
陽神境武夫,恐怖如斯!
若是真要“打量”自己,眾生相大概率無法遮掩。
真要引起注意,自己的身份還能藏得住么?
幸好這忘憂島主是一介粗人,大大咧咧,懶得“凝視”自己。
“一條大道走到死,以你天賦,應該不難。”
忘憂島主輕笑說道:“但難的就是兩條大道兼修…這世上有許多天才絕艷之人,想要修行不止一條大道,但他們大多以失敗告終,因為越到后面,大道之間的沖突越是劇烈。你已經有了一座劍氣洞天,還想再凝煉金身體魄,就需要付出數倍,乃至數十倍的辛苦。”
同樣的,這也是他愿意放兒子來大穗劍宮的原因。
金身體魄已成。
想凝聚劍氣洞天,便是難上加難。
“我知道難。”
謝玄衣平靜道:“但前輩您也只是說難,并沒有說…此事絕無可能。”
“不錯,你倒是有那么點當年謝玄衣的意思了。”
“我記得,若干年前純陽托人來忘憂島詢問我煉體之法…當年謝玄衣的體質,可是比你要糟糕許多。”
忘憂島主想起了往事,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
他回歸正題,認真問道:“所以你如今是以自身元氣,不斷沖擊竅穴,想要晉升‘金身’之境?”
謝玄衣屏住呼吸,洗耳恭聽。
要論劍道修行,他乃是不世之才,無需任何人指點,當年只差一步便可登頂。
可煉體之道。
他遠不如眼前忘憂島主。
別說自己…就是整個天下,大褚加上大離,有幾人可以與眼前這廝比拼“煉體心得”?
“你這辦法可行,就是笨了些。”
忘憂島主悠悠說道:“沒猜錯的話,你這一百零八座大竅,應該都是用這種笨方法強行點燃的,花費了不少功夫吧…按這個進度修行下去,起碼再過上十年,你才有可能晉升金身!”
謝玄衣神色復雜。
不愧是陽神境巔峰武夫,自己的煉體法門,他是猜的一點沒錯…
但有一點,忘憂島主并不知道。
那就是如今自己身上懷揣著不死泉。
煉體效率加快了不止一倍。
謝玄衣自己心底估算過,繼續按照當前笨方法錘煉體魄,最多只需要兩年,便可躋身金身境。
但越往后越難。
下一個境界,就不知猴年馬月了。
“金身之境,便是洗經伐髓,鑄造金身。”
忘憂島主意味深長說道:“倘若你封鎖一百零八座竅穴,將這些點燃的金色元氣盡數熄滅…將它們貫穿在經脈之中,是不是會更快一些?”
這一句話,點醒了謝玄衣。
他有些震驚地看著眼前男人。
“按這個法門修行,最多一年,你就可以成就金身…但是切記,這方法有危險,千萬循序漸進,一旦大竅封死,很可能會導致經脈破損,反而得不償失,如果你對自己有信心,不妨試一試。”
忘憂島主微微一笑,重新戴上斗笠,站起身子。
他再次拍了拍謝玄衣肩頭,笑著說道。
“不必謝我了。”
“這次指點,就當是你今后幫我的報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