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利民站在謝家院子里的柿子樹下,雙手扶著架搭在樹身上的木頭梯子,腳邊擺著個柳條筐,里面是十幾個還沒成熟的柿子。
謝虎山站在梯子的頂端,一手拽著樹枝,另一手把枝椏上皮色泛黃,半熟未熟的柿子摘下來,丟進筐里。
桃子則在不遠處的矮桌前清洗著等下要用來“攬柿子”用的蘋果,梨子等水果。
攬柿子是浭陽這邊農村處理柿子這種水果的一種方式,具體是哪個攬字,是攬還是懶,謝虎山也不清楚。
所謂攬柿子,就是把樹上還沒成熟的柿子摘下來催熟。
正常情況下,沒熟的柿子非常澀口,根本沒辦法吃,雖然看起來綠油油沉甸甸,跟沒熟的青蘋果一樣,讓人想起酸酸的口感,可是真摘下來咬一口,舌頭都能麻到說不出話,跟青蘋果的酸澀完全不是一種口感。
不過這根本難不住民以食為天的中國廣大農民,據說千百年前的老祖宗們就發明攬柿子的方法,謝虎山很好奇到底是哪個饞鬼祖宗能想出了這種方法,到底是有多饞,多等半個月一個月都等不了。
其實就是把摘下來的青澀柿子與蘋果,梨子,山楂等成熟水果混裝在密封容器里悶個三五天,到日子再打開,就會發現柿子的澀味已經完全不見,吃起來甘甜可口,還帶著其他水果的果香,而且還保留了青柿子的脆爽口感。
中坪人家的房前屋后基本都有兩種書,前院一般是柿子樹和葡萄藤,后院則是香椿樹,可見在農村,種樹都是優先考慮可食用問題。
但是攬柿子一般做的少,因為攬柿子廢水果,而且趕集的時候也賣不上什么價錢,大部分人都是等著柿子成熟之后摘下來做柿餅,冬天趕集賣柿餅換幾個錢,冬天沒什么鮮果,農村想給孩子解解饞,也就買幾個柿餅。
“要不你下來歇會兒,我上去摘吧?”楊利民雙手握著搖搖晃晃的梯子,仰著腦袋對摘柿子的謝虎山問道。
謝虎山把一個柿子摘下來,準確的丟進筐里,嘴里說道:
“你少跟我在這兒虛情假意,真要怕我累著,你就該在你媳婦當初說想吃攬柿子的時候,直接讓她打消這個念頭,你媳婦是不是間諜出身,讓組織替你好好查一查吧,我們家有點啥她都記在本上,柿子啥時候能吃她都記著,多嚇人,是不是老蔣派她潛伏在你身邊,惦記我們家這點兒家產。”
楊利民聽謝虎山在那嘮嘮叨叨東拉西扯的抱怨呂媛,開心笑著:
“哎,不是呂媛說要吃的,是桃子給她寫信,說家里柿子要熟了,等摘得時候給她留一些,然后呂媛才想起來要吃攬柿子。”
旁邊擦拭水果的桃子也對謝虎山開口承認:“楊書記說的沒錯,是我跟呂媛姐寫信說咱家柿子要熟了。”
謝虎山無視桃子對呂媛這種行為的辯解,一邊伸手夠著柿子,嘴里一邊說道:
“桃子,你甭替他們兩口子說好話,這兩口子,算是正經干部家庭了吧,伱看看他們干的是什么事,想吃什么就直接跑咱們這種群眾家里來索要,不答應還準備自己動手,這不是土匪嗎?”
楊利民今天休假,一大早就跑來謝家,跟奶奶和桃子說能不能摘些青柿子,他對象想吃攬柿子。
奶奶對老楊那是什么態度,就差直接說哪個鋸把柿子樹都鋸斷,讓楊利民把一棵樹都帶走了。
楊利民自己動手摘不行,奶奶怕他摔下來,桃子要爬樹幫忙摘也不行,奶奶怕孫媳婦摔下來,然后自己去西屋把謝虎山喊起來,讓他去摘,理由是反正謝虎山從小就上墻爬樹,練出來了,而且就算摔下來也不怕,摔這么多年,早摔皮實了。
本來謝虎山覺得奶奶或者桃子要吃,忍著困意爬起來,結果就看到小白臉楊利民戳在院子里,一問才知道,是他媳婦呂媛要吃攬柿子。
他剛想把起床氣發楊利民身上,桃子又把責任早早攬在自己身上,說呂媛想吃柿子是因為她寫信給呂媛。
主要是她知道自己爺們兒的脾氣,睡覺最怕被人打擾,被吵醒那就容易發脾氣。
但是謝虎山的優點是,哪怕是家里人把他吵起來,他也絕對不跟家里人生氣,這點兒火必須得發外人身上,用大秀的話說,小時候自己經常把哥哥喊起來,然后哥哥陰著臉罵自己幾句,出門把馬三兒,陳大喜或者哪個倒霉撞見他的人找機會揍一頓出氣。
而且確實是桃子寫信饞呂媛,呂媛才饞蟲發作,想起來吃柿子,歸根到底,真要怪桃子,那最后都能怪到謝虎山自己頭上。
比較是因為他讓桃子多看看書,沒事多寫寫信練練字,桃子才開始養成寫信的習慣。
桃子之前只有西山幾個同齡的玩伴,先不說那幾個同伴是不是認識字,就算認識字,如今也都已經忙著嫁人沒空跟她當筆友,值得寫信交流的,也就只有呂媛一個姑娘跟桃子關系好,見面又不多,而且呂媛還一直鼓勵桃子給她寫信,所以桃子每次寫信基本都是寫給呂媛,倆人每周互相寫一封信,算是給郵政做了不少貢獻。
說起桃子寫信這事,謝虎山忍不住想笑,桃子把寫信這事看的無比重視,給呂媛寫封信,那態度就差沐浴焚香,更衣凈手了。
每回寫信她都要打草稿,先在草稿上用鉛筆把自己要寫的內容寫一遍,然后拿著橡皮隨時修修改改,對著字典查一遍,唯恐有錯別字。
再三確認無誤之后才用謝虎山給她的鋼筆把內容認真抄寫在正式的信紙上,裝信封,貼郵票寄給四十多里地外的呂媛。
如此正式,莫非里面寫的什么重要事務?錯,謝虎山偶然看過桃子的草稿和呂媛的回信,他覺得這倆女的腦子多少有點兒問題。
呂媛給桃子寫信,動不動就寫三四頁,開頭一般就是親愛的桃子,兩個禮拜未見,你還好嗎?來信已收到云云…
然后通篇一點兒正事沒有,信里從這禮拜吃了什么好吃的食物,聽到了什么小道消息,看到什么好玩的事都說一遍,然后就開始吐槽楊利民,說他身為未婚夫,很久不給自己打個電話,不給自己寫信,最后再把桃子當成菩薩一樣許愿,告訴桃子她想吃農村的這個,農村的那個。
桃子寫信則非常正式,信封上寫收信人的名字之后,還會規規矩矩的寫上敬啟。
開篇則是親愛的呂媛同志,然后給呂媛先進行農村美食科普,再給呂媛上政治課,說她是干部家屬,要理解楊利民身為國家干部無暇顧忌小家的情況,最后再顯靈,答應等呂媛來中坪的時候,給她做好吃的。
倆人的信件跟寫流水賬日記似的,好人誰寫這玩意兒。
呂媛要吃柿子這事就是桃子給對方寫信說柿子要熟了,然后呂媛一拍腦袋想吃攬柿子了,楊利民正好準備趁農閑請假回去操辦結婚事宜,所以走之前想帶些柿子回去攬好,帶給呂媛。
桃子和奶奶則馬上準備了水果,讓楊利民不用帶回去再攬,這邊攬好讓謝虎山給楊利民送家里去。
“差不多了,都摘兩筐了,呂媛吃不了這么多。”楊利民看看身邊的筐漸滿,對謝虎山說道。
謝虎山說道:“你尋思我摘這么多全都送給你媳婦吃,我和我媳婦不配吃是嗎?要不說你是貪官一點都不冤,農民有點兒東西恨不得都搬你家去。”
楊利民看著謝虎山又朝上爬了一階,嘴里問道:
“韓書記天天盯著大伙修路這事我能想明白,咱大隊的路確實該修了,可是張部長還有公社農機站龐站長帶著葛連長,五叔等人出遠門,這都走了一個多禮拜了,這事是不是也跟你有關系?”
楊利民這段時間被膠印廠的前期事務給纏住了,好不容易等膠印廠的廠房平整起來,港島那邊的二手膠印機器也在曹天寶的聯絡下開始談妥發貨,他又想辦法從縣印刷廠撬來三個懂膠印彩印的工人。
好不容易喘口氣,家里父母又催他趁基層農閑這段時間趕緊把婚事辦了,搞得他一有點時間還得回縣城家里或者去堯山,跟雙方父母和呂媛商量婚事細節,累得夠嗆,所以這段時間確實沒怎么了解大隊和公社的其他事務安排。
謝虎山從梯子上跳到地上,走到桃子身邊剛蹲下,桃子就遞給他一個熟透的山蘋果,謝虎山咬著蘋果對楊利民說道:
“肯定跟我有關啊,我去趟燕京不能白去,那么多場報告會不能白聽,靠著遞煙借火喝酒吃飯攀了攀交情,反正認識了一些各大國有工廠來參會的干部,跟他們吃吃喝喝,關系處得不錯,回來后我又給他們打電話聯系了一下感情,聽起來這些大哥對我一個小兄弟的印象還行,聽我說完咱們中坪生產大隊有倆錢,但是弄不著指標的難處之后,都愿意幫個小忙,批個條子,只要拿著錢,到時候去廠里提機器找他們就行。”
“幫公社能買到一批農機?”楊利民眼前一亮。
謝虎山這小子去哪都想著利益最大化,別人去開會都當成苦差事,唯獨這小子,去開會能把會場當成認識新朋友的地方。
“大隊,不是公社,尹書記那天是想說農機歸公社來著,完了表態修路他可以動員公社全體來修,讓韓老狗跟馬老五給轟出去了。”
“你搞到多少東西?”
“最值錢的是兩臺鏈軌履帶式東方紅拖拉機,五十四馬力的,出廠價三萬一,賣給中坪三萬三千一百塊錢一臺,好處是不用指標不用排隊,到廠里拿著條子就能把車領走。”謝虎山啃著蘋果對楊利民說道:
“剩下的沒什么值錢貨,五臺黃河牌四輪拖拉機,兩臺佳木斯產的長征牌脫粒機,還有一堆雜七雜八能加掛在拖拉機后面的旋耕機,播種機,小型收割機之類的。”
楊利民聽得嘴角都忍不住上翹:“這些設備要是全都歸了中坪大隊,中坪大隊都能自己成立個農機站了,公社農機站也就才四臺履帶式拖拉機,十臺四輪拖拉機,你這是把大隊在軋鋼廠的收益提前給了大隊,所以大隊才有本錢去買這么多農機。”
“軋鋼廠,制管廠,膠印廠,農機站,差不多了,中坪這兩千多人的好日子就算真正來了。”謝虎山幾口把蘋果就啃的只剩下果核,丟給站在家門口不敢進院的大黑。
二喜生出了五只造型跟奶牛一樣的丑狗,也不知道咋結合的,五只小狗完美繼承了父母的各項缺點,那叫一個丑。
二喜的骨架,大黑的腦袋,大黑的耳朵,二喜的眼睛。
養了一個月了,一個上門主動申請領養的鄉親都沒有,就知道這五條狗是有多丑了。
大秀都不提抱走一只去養,謝虎山主動提出送給她一只,她都拒絕了。
如今也就大黑每天趁著二喜被桃子或者大秀帶出去的空當跑在院門口朝里面望幾眼,看似展現父愛,實則是想趁二喜不在,搶五個子女的吃食。
聽到謝虎山的感慨,楊利民先是欣慰,不過隨后看向謝虎山:
“我怎么感覺你小子今年一口氣幫大隊整這么多副業,再配上剛才那句話,像是要自己跑呢?”
謝虎山滿臉疑惑的看向楊利民:“你說你一天到晚瞎琢磨啥,我沒事跑啥,好日子眼看就要來了,我還跑?說正事吧,你和呂媛結婚那事研究啥樣了?”
“我父母認為呂媛是干部家庭,我們家是工人家庭,跟呂媛結婚算是我們家高攀,所以尋思辦的正式點兒,可是我岳父岳母那邊覺得沒必要大操大辦,就簡單操持一下,雙方親友吃個飯就可以了。”楊利民把裝滿柿子的筐搬到桃子旁邊,隨后坐下來開始把柿子騰到桌上。
謝虎山說道:“那不挺好,沒什么分歧,反正你家辦一場婚酒,呂媛家回門那天也得辦一場,你家里辦的正式點兒沒問題,呂媛父母喜歡簡單,他們自己辦簡單些就完了。”
浭陽這邊的婚禮幾乎都是兩場婚宴,男方在婚禮當日宴請自己這邊的親戚朋友,回門時女方宴請自己這邊的親戚朋友。
“娘親舅大,外甥啊,要不老舅幫你安排安排,給你添點兒家當?”
楊利民把柿子從筐里倒出來,揉了揉肩膀:“算了吧,摘你點兒柿子都讓你嘮叨半天,我要收你點兒賀禮,還不得讓你記恨一輩子?”
“上次曹天寶來,我讓他幫你備了一份,估計這兩天也該到了。”謝虎山對楊利民說道:
“也是大隊的意思,我和韓書記他們說過了,他們也覺得沒有你收拾掉李興元,就沒有制管廠,這筆錢算是大隊來出。”
“買什么東西了?”楊利民疑惑的說道。
謝虎山還沒說話,院門口啃蘋果核的大黑調頭就跑,隨后遠處出現牽著二喜的大秀身影:
“哥,供銷社喊你過去!說有啥膠印廠的東西!寫的你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