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線的沖突不出預料打破了京城冬日的寧靜。
誰也沒想到,本已到了和談的階段竟然再起刀兵。而伴隨西平、鐵關兩地的戰報軍書跨過千里送到女帝的案頭,鴻臚寺中的和談局面頓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前線的局勢并未令和談中止,反而促使三方真正進入了談判桌上白熱化的廝殺階段。
趙都安沒有參與具體的和談事宜,但每日和談的最新進展都會送到他的面前。
而時間則在這種微妙的氣氛中不斷朝著年關逼近。
今年的冬天也格外寒冷,風雪也更為密集。
清晨。
趙家的餐桌上,趙都安再次跨入飯廳,看到姨娘和妹子已等著了。
只是相較于以往的輕松氣氛,今日家中兩個女眷的神色憂心忡忡。
“怎么了?有心事?”
趙都安坐在主位,端起粥碗,笑著打趣道:
“還是逼近年關,為過節迎來送往諸多事宜發愁?”
尤金花勉強擠出笑容,欲言又止,反觀趙盼更少顧忌,脆生生道:
“昨日娘親和我與京中一些官員的女眷聚會,席間聊起了和談的事,說是不大順利,是這樣嗎?”
虞國雖女帝臨朝,但底下的文武家眷仍遵照傳統,較少議政。
因此存在一定信息滯后性。
“的確不算順利,”趙都安放下粥碗:
“河間、燕山兩個藩王胃口很大,要求朝廷公開從法理上,準許他們割占很大的一片地,如此才肯停戰罷手。朝廷自不會同意,因此陷入僵局。”
割地?
尤金花與趙盼對視一眼,大小美女眼神擔憂,這與她們知悉的消息吻合。
趙盼雖為豆蔻少女,如今也扮做文雅小姐,骨子里卻有一股野性,冷哼道:
“想得美。一群反賊還妄想與陛下共治江山不成?且不說此事本不能答應,只怕若松口,其余反王有樣學樣,陛下金口玉言,法理上準許了,豈不是一個個都要答應?”
尤金花在女兒面前時有威嚴,但骨子里是小女人,憂心忡忡道:
“若不應,是否便是要打?”
趙都安嘆道:
“若只看西平、鐵關兩地。朝廷也無懼與其開戰,之所以愿意和談,擔心的仍是大局。”
他分析道:
“尤其是西平,若河間王打定主意頂著寒冬也要與朝廷死磕,必會導致西側邊防薄弱,而前些天,湯國公奏報西域諸國并不安穩…他們就是拿捏了這點,以西域與靖王脅迫陛下就范。
若西北邊軍衰弱下去,西域人明年春天入關,屆時朝廷既要對付靖王,還要應對西邊、甚至北邊的威脅,分身乏術…
呵,那日我見了徐溫言,尚不確定他口中的籌碼是什么,如今方確定,便是這脅迫的手段了。”
趙都安心情同樣沉重。
因為這就是個無解的問題,也是和談陷入長久僵局的真正原因。
女帝是絕不愿承認對方法理,割地賜予的。
但若不給,今年好不容易打出的局面又要葬送掉。
歸根結底是駕崩的老皇帝留下一地爛攤子,都要后人收拾。
一頓飯吃的沉重壓抑。
末了,尤金花輕聲道:
“隔壁寧總督的夫人托我幫忙,給寧總督送去一些物件,都是年貨,妻女親手縫制的衣衫等。”
趙都安這才醒悟。
年關將近,今年在前線戰場的諸多官員都無法回來與家人團聚。
他認真道:“這件事我會安排人去辦。”
不只是寧則臣,還有其他要員家眷,想必皆有相似訴求。
他準備之后找貞寶說說,擠出人手來做。
離開趙家,趙都安七拐八繞,來到某處巷子,只見小秘書錢可柔等屬下站在幾輛大車前等待。
“大人。”
眾人行禮,趙都安“恩”了聲,邁步上車:“走吧。”
繼而,以他為首的數輛板車浩浩蕩蕩,朝著城東行駛過去。
入冬了,按照慣例趙都安會為城東的濟孤院等幾座善堂送去一些過冬物資。
不過今年物資的規模擴大了不少。
因前幾日,趙都安的神魂返回鏡川邑的時候,金簡找到了他,彼時吝嗇小財迷人設的少女竟大方地將鼓鼓囊囊的小荷包推給他,委托他幫忙給城東善堂送去。
小荷包內,除開上次刺殺徐敬瑭,趙都安獎勵給金簡的幾千兩銀子,還有當初在太倉府,金簡辦事的酬勞,以及少女神官這一年來“打零工”賺來的,除卻自身所需后結余下來的銀兩。
當真是好大一筆錢財。
每每想起金簡在把錢給他時,臉上一副不信任的神態,且反復警告他“你要敢貪污,等我回京調查出來,就告訴師尊。”的一幕。
趙都安就想笑出聲來。
這傻乎乎的小丫頭,至今都不知道趙都安每年也在做這件事。
城東濟孤院。
趙都安下車后,摘下面具,換了個面巾蒙住大半張臉,又稍作易容。
才敲開了善堂的門。
一年過去,瘸了條腿,拄著只木拐杖的吳院長又衰老了少許,看到他時先愣了下,等聽清聲音,才驚訝道:
“林公子?”
趙都安點了點頭,指著面巾微笑解釋道:
“染了風寒,怕傳染給孩子們。”
吳院長恍然大悟,忙熱切地招呼他進去,錢可柔等扮作仆從的下屬開始將車上的棉衣、木炭、糧食等運送進來。
趙都安以風寒為名,沒有去見院中孤兒,只是與吳院長攀談,解釋了今年的資助中,有哪些是替金簡送來的。
吳院長大為驚訝,沒想到林公子與往年也來捐助的那位少女也相識。
又問起了去年那位曾與趙都安一起來過的文珠公主,得知其已離開京城后也只點點頭。
接著便是趙都安在問,大多是民生方面的問題。
“今年冬日格外難過啊,城里啥都在漲價,若沒有資助,我都不知怎么辦才好。”吳院長嘆息。
趙都安沉默,只好安慰等明年戰亂平息,會好起來。
期間身為退伍老卒的吳院長問起了老上司趙師雄,感慨連趙將軍那樣的人物竟也會被人蒙騙,好在迷途知返,接著又大肆稱贊起“趙都督”來。
“那個趙都督名聲可不好,許多讀書人都罵他是奸臣,你也沒見過他,就欽佩?”趙都安好笑地問。
吳院長板著臉道:
“能打勝仗,就是大英雄。我老吳沒讀過書,但也知道功績不是嘴上說出來的,依我看,那些詆毀趙都督的書生才是禍國殃民。”
“趙都督若知道,會高興的。”趙都安微笑道。
吳院長忽地憂心忡忡道:
“林公子,您出身不凡,想必知曉朝廷和談的事吧?究竟如何?聽聞反賊要割地?陛下有意妥協?”
趙都安臉色微變:“你聽何人說的這話?”
吳院長搖頭道:
“也不知哪里傳出的,但坊間都在說。林公子若好奇,可去尋些酒肆打聽,但再往上,那些價格不菲的酒樓里,想必體面的老爺們是不敢這樣說的。”
“…我知道了。議和的事尚無結果,陛下也不會妥協。”趙都安道。
“真的?”
老吳笑道:
“那就好,那就好。”
離開濟孤院,趙都安心情愈發不好。
“大人?”錢可柔看出他情緒不對,輕聲詢問。
趙都安駐足停步,對她道:
“剩下的物資,你們去依照我寫好的名單分發。另外,記得知會紅花會,叫那群人安分些,若敢打這批東西的主意…”
錢可柔笑道:“大人放心。屬下明白。”
小秘書圓圓的臉下,也有著殺胚的一面。
“恩。”趙都安點頭,目送下屬離開,他獨自一人轉身踩著積雪,朝附近的酒肆走。
沒有選擇高檔的酒樓。
他挑選了個“平價酒肆”進入,點了幾樣吃食,在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漸漸的。酒肆中客人也多了起來,無需打聽,這群人便自行議論起了“議和”的話題。
“聽說了么,陛下可能要松口,在和談上讓步了。”一名小商人低聲說。
同桌的人吃了一驚:“怎么會?使團不是咬死了要‘占山為王’?若是答應,豈不是造出兩個‘國中之國’來?”
“嘿,按理說是不會退步,可人家前線大軍都打起來了,能怎么樣?這可是冬天,都要打,這決心有多大?”又一人加入討論。
“可還有邊軍在…”
“邊軍若厲害,為何一直沒能剿滅他們?到和談這一步?”
“可還有趙都督,有薛元帥在啊。”
“呵,那位趙都督確實厲害,但終歸只是一人,如今還在淮水西邊不敢走,說不得平定云浮還要耗費多少兵力。可別忘了,還有靖王呢。人手不夠,不就得妥協、認輸?”
“砰!”議論聲中,一名醉醺醺的窮書生突然狠狠拍桌,發出大動靜,窮書生搖搖晃晃起身,怒道:
“今日割一城,明日割十城。反王謀逆,生靈涂炭,趙都督連勝連捷,便如那董大公子都投筆從戎,奔赴西線,好不容易打死了恒王,打死了慕王,如今卻反而要割地退讓?
哪里來的這狗屁道理?如何對得起前線死傷將士?若當真如此,這天子還不如退位罷了…”
起初眾人還認真聽著,到后來盡皆變色。
酒保更是一驚,就惱火地上前將醉醺醺的書生拉了開去。
這種話也是能說的?
然而固然知曉有些話不能說,可從這群酒肆中的客人的臉上卻看不到對書生話語本身的反對,反而隱隱有認同之感。
這一切都被角落里的趙都安收入眼簾。
他沉默地起身,付賬,然后離開了這家酒肆。
接下來的幾個時辰,趙都安行走于城內各個酒肆、茶館中,安靜地聽著民間的輿論。
等到了午后。
他再一次付賬走出來后,率先返回了詔衙,發現錢可柔等人已經做完了他吩咐的事情。
“大人,事情辦妥了。這是不同善堂所需物資的記錄。”錢可柔將一份文書遞給他。
這只是第一批物資,一次給太多,是禍不是福。且也要針對具體情況,采購物資。
趙都安點了點頭,略翻閱便放下,轉而道:
“派人便衣,去查一查最近城中散播陛下要投降割地的言論的源頭。”
錢可柔吃了一驚,神態凝重地點頭:
“是。屬下這就去做。”
吩咐完這件事,趙都安再次動身,這一次,卻是直奔皇宮而去了。
依靠供奉腰牌,趙都安順利穿過皇城、宮城,入了養心殿。
最終在熟悉的御書房內,見到了女帝。
“來了?”
徐貞觀正在批閱奏折,頭也不抬地說道。
溫暖明媚的書房中,炭爐與香爐匯成了空氣中一股暖香。
青絲如瀑的白衣女帝纖細的皓腕跟隨筆桿挪動。
趙都安摘下面具,自行拽了張椅子在她面前坐下,說起了給寧則臣等前線文臣武將運送年貨的事。
徐貞觀擱下筆,認真聽完,頷首道:
“有道理。朕會命人去辦。”
而后她看著趙都安的臉色,輕聲道:
“有什么話直說吧。”
趙都安說道:“臣今日去了城東…”
他慢慢地,一點點地將自己今日所聞所見描述完畢。
不知不覺間,徐貞觀也顰起了眉頭:
“你覺得是有人在散播相關言論?”
“或許有,或許沒有。”趙都安搖頭道:
“議和擺在所有人眼前,最終結果也難以隱瞞,其實誰宣揚什么倒也并不重要。”
徐貞觀盯著他:“你是想問朝中如今的風向?”
見趙都安點頭,女帝輕輕嘆了口氣道:
“不出預料。前線開打后,朝廷中也越來越多的大臣透露出妥協的意思了。朕都看在眼中,知曉其中一部分必然是暗中與河間王、燕山王有聯系的,但同時也有一部分,怕是并無私心。”
趙都安也嘆了口氣:
“這一幕我們早就預見到了,不是嗎?”
女帝也沉默下來。
從大局的角度,暫時的妥協可能是風險最低的平叛方案。
若不退,則來年的形勢可能再次變得不明朗起來。
“陛下什么想法?”趙都安問道。
這個問題,在議和使團到來前他便曾問過,如今是第二次。
徐貞觀漆黑的眸子平靜地與他對視,說道:
“朕從不曾改變心意。”
“敵人比預想中更狠,過剛易折。”
“朕有退路嗎?”
趙都安嘴角微微泛起笑容,他站起身道:“臣明白了。”
說完,他竟轉身便要走。
忽然,女帝的聲音從身后傳了過來:
“最近…朕又嘗試了幾次,仍無法破解開手機密碼。”
難得你還記得這件事…趙都安吐了口氣,扭頭微笑道:
“臣有預感快抵達世間高品了,雖對《人世間》不會有什么改變,但距離天人也算更進一步。”
想到天人境后,兩人境界再次平衡…女帝臉頰微微火熱,吐了口氣,道:“滾吧。”
“好咧。”
時間繼續一點點過去。
和談仍舊在艱難地拉鋸戰中,而時不時從前方傳回來的最新戰報,也都會立即作用于談判桌上。
同樣的,伴隨雙方的寸步不讓,前方的兩軍也從一開始的對峙,開始了一定范圍的廝殺。
而城中的輿論也愈演愈烈。
趙都安仍舊沒有參與鴻臚寺的和談,每日不是坐在梨花堂,翻閱屬下送到他案頭的兩份,分別對應著和談進城,以及民間輿情觀察的奏報。
便是只身前往天師府,接受公輸天元對這具替身的改造。
在這壓抑的氛圍中,距離年關越來越近了,可城內沒有應有的喜氣。
所有人都在關注著這場和談的最終走向。
終于,和談到了預定的截止日期,而根據最新的奏報,雙方仍舊未能達成一致。
按照流程,徐溫言與徐雪蓮將再次上殿面圣,換言之,終于要有最后的結果了。
清晨,一縷晨曦照亮東方天幕的時候。
驛館內,肥胖世子徐溫言焚香沐浴,換上了行李中代表世子身份的華服。
推門走出房間,沿著樓梯向下,看到院中已經站滿了人影。為首的赫然是馮先生。
“殿下。”
眾人行禮。
徐溫言抬手徐托,臉上沒有憨傻的神色,他平靜地掃過這一張張臉孔,說道:“出發吧。”
沉默中。
徐溫言乘坐上了馬車,在眾人拱衛下朝著皇宮趕去。
車廂內。
馮先生看向身旁假寐的世子,輕聲道:“殿下,今日要見分曉了,您可…”
徐溫言睜開眼睛,笑了笑:
“一切照常即可。我知曉先生擔心什么,但依我之見,此番和談已有不小勝算。最新消息,佛門祖庭下發了法旨,只等開春,西域諸國就會進一步嘗試侵占西平道,這個消息,女皇帝定然也已知曉。”
頓了頓,他又道:
“何況,今日金鑾殿上也會有許多朝廷大臣爭取和談,女皇帝縱使不甘,終歸要顧全大局。
呵,從過往女皇帝做事風格上看,她不乏在絕境中的決斷力,但局勢但凡沒有將她逼迫到絕境,她便會傾向于用更柔和,平穩,更少沖突的方式應對。
當初解決朝內舊臣是如此,以開市對付八王也是如此…這說不上是弱點,但的確算女皇帝的個人行事風格。
而如今局勢并沒有到急迫的絕境,她想來便下不定決心徹底談崩掉。”
馮先生聽著世子條分縷析的推斷,輕輕松了口氣,笑道:
“世子看的透徹。”
徐溫言笑道:
“這談判,歸根結底不是與鴻臚寺那群官員談,而是與金鑾殿上的那位談,只要摸清楚女皇帝的性格,許多事便容易做。而我來時,最擔心的只有那個趙都安…”
馮先生驚訝:“趙都安?”
“恩,”徐溫言眼眸深邃:
“我雖未見過此人,但翻看他過往行事風格,其外表雖喜好算計,陰狠,謀略過人。
但我能看出,此人與女皇帝不同,看似縝密的性格下,是個不太在乎得失之人,女皇帝守規矩,但此人卻不守規矩。這種人才最可怕,哪怕退讓可以取勝,他也可能掀翻棋盤。”
馮先生再次訝異,沒想到世子對那個趙都安看的如此透徹,他笑道:
“幸好,此人不在京中。”
徐溫言頷首,輕輕吐出口氣:“是啊,幸好此人不在京城。”
說話間,馬車抵達皇城口。
徐溫言走下馬車,正巧看到徐雪蓮率領的燕山王府隊伍也前后腳抵達。
跋扈郡主自從被趙都安打屁股后,低調了很多,今日也沒有騎乘白狼。
雙方對視一眼,交換了個眼神,便一同朝皇宮里去。
早朝要開了。
天師府內公輸天元的工坊中。
伴隨趙都安神魂沉入,改造后的替身睜開了眼睛。
“感覺如何?”公輸天元興奮地搓著手,急切地好似要將大餅臉貼在趙都安臉上。
趙都安站起身,活動了下肢體,感受著新的替身內“氣海”中沸騰的儲存在水晶中的澎湃法力,眉頭舒展:
“好極了。”
公輸天元喜笑顏開,欣賞著自己的杰作:
“經過改造,你這具軀體已經可以堪比神章境,恩,前提是體內的法力沒有耗光。”
“夠用了。”趙都安說出這句話,抬手拿起放在一邊的漆黑大氅,以及一柄緝司佩劍。
他又抓起白色面具,覆蓋在臉上。
“有勞公輸兄,我得走了。”
公輸天元熱切道:
“不一起吃個飯嗎?呃,忘了你吃不了,那請你曬曬太陽?”
“…不必了,今日還有要事在身。”趙都安邁步往外走。
要事?公輸天元愣了下,覺得趙兄今天怪怪的,搖搖頭,他肚子去了天師府的飯堂。
吃飯時叫住了一個神官:“你知道今天城中有什么要緊事么?”
年輕神官看向整日茍在工坊,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天師弟子,恭敬行禮:
“回師兄,要說要緊事…恩,今日議和使團要上殿面圣,應算一件吧。”
公輸天元愣住。
與此同時,趙都安覆著白色面具,披著漆黑大氅,腰懸佩劍。
孤身一人走在冰雪覆蓋的京師城內。
沿著朱雀大街,在周圍人側目中一路向北。
那是皇宮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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