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
遠山伯爵聽到趙都安的問話,臉上的神情肉眼可見地驚慌了起來。
院子中其余的家眷也都緊張忐忑。
他們如何不清楚詔衙閻王的可怕與兇厲?
何況今日帶隊上門的還是那個身份神秘,只知曉代表趙都安的白面緝司,因此只是趙都安輕飄飄的問話,落在眾人耳中就已沉重如山岳了。
“不知緝司上門,是為何事?”遠山伯爵硬著頭皮死撐。
趙都安卻只是笑了笑,沒有回應,而是徑直邁步走入了廳堂內,大咧咧坐在了徐溫言方才坐的椅子上,用手指探了探茶盞的溫度,輕聲道:
“河間世子方才來過?與伯爵說了什么?”
遠山伯爵不敢坐下,束手站立著慌忙解釋:
“沒有說什么,只是拉家常,問起家中情況,說起我與他父親昔年相識的一些舊事。”
此處并不是審訊室,但遠山伯爵卻竹筒倒豆子般將交談的話一五一十轉述了出來。
趙都安“恩”了聲,微笑道:
“舊事,那就是勾結了。”
遠山伯爵大驚失色,臉色肉眼可見地泛白,嘴唇發青,雙股戰戰,險些就此跪在地上。
身后的家眷也仿佛被掐住了脖子,泛出絕望的神色。
“不,不是…沒有…”遠山伯爵這一刻怯懦地猶如一個孩子。
“哈哈,說笑罷了。”近乎死寂的氣氛中,趙都安哈哈一笑,站起身,撣了撣袍子,語氣異樣地溫和:
“伯爵大人不必驚慌,河間世子雖是反王之子,但此番既為和談而來,便是座上賓,我等也是奉陛下之命了解情況罷了,既只說了些無關緊要的,那我等這就告辭,叨擾了。”
說完這些話,趙都安最后又看了屋內那些禮盒一眼,而后毫無拖泥帶水地轉身往外走,一揮手:
“撤!”
梨花堂錦衣們應聲尾隨離開,一群人來的快,去的更快。
等人影消失不見了,遠山伯爵才雙腿一軟,“砰”的一下跌坐在椅子里,噤若寒蟬的家眷們也都驚慌圍攏過來:“老爺…”
遠山伯爵雙眼怔怔,只覺后背濕溻溻的。
短短時間的幾句話的交鋒,他背后的衣衫已是汗濕一片。
回過神來,他再看向屋內的珍貴禮盒只覺在瞧一堆燙手山芋,毫不遲疑地道:
“速將這些禮品,送去詔衙里去!然后稱病閉門,接下來到使團離開前謝絕見客!還有今日發生的一切,都不許向外透露一個字!聽到了沒有!?”
離開伯爵府,趙都安重新鉆進車廂,慢悠悠繼續尾隨徐溫言的路線。
這次,他們來到的是清河侯爵的府邸。
仍舊是等徐溫言一行人走遠,趙都安才從暗中出現,帶著人強勢霸道地闖入了侯爵府邸。
清河侯爵是個年富力強的中年人,保養的很好。
見一群活閻王進門,也并不如遠山伯爵那般慌張局促,只是細微的表情變化,肢體動作,都透露出其內心并不如外表這樣平靜。
“白緝司登門,有失遠迎,不知所為何事?”
清河侯爵主動請趙都安坐下,率先開口。
趙都安手指摩挲了下臉上純白面具,笑瞇瞇道:
“聽聞河間世子大上午來府上,本官奉命掌握使者行蹤而已。”
清河侯爵平靜道:
“河間王謀逆,按理說本侯不該與其子見面。然則如今既是和談階段,世子又以禮來見,本侯以大局為重,故而禮節性與之寒暄而已,都是些場面話,卻是要緝司失望了。”
趙都安微笑道:
“理解,理解。本官料想侯爵這等陛下倚重的勛貴,也絕不會插手議和之事,陛下也不會誤解。”
這次,二人對坐說了更久的廢話,全程沒有動怒,等趙都安拍拍屁股起身離開后。
保養極佳的清河侯爵才如釋重負,再難維持自信姿態,袖口中掌心已是捏了一把汗。
他心驚肉跳地嘆了口氣,瞥了眼地上名貴地毯上的那些珍貴的西域禮品,喚來下人:
“將這些都送去詔衙。”
京城勛貴大多云集在北城,而此刻徐溫言的車隊在離開侯爵府后,便朝著陳國公府邸前去。
只是并沒有急于登門,而是在國公府附近的一條僻靜的街上停了下來。
徐溫言與馮先生在車廂中等了一會,外頭終于有河間王府的士兵奔來,隔著簾子稟告道:
“回稟世子,的確有人跟在我們后頭,身份不明。但您前腳離開哪里,他們后腳就進入哪處,如今正在清河侯爵府內。”
馮先生看向胖世子,眉頭緊皺:
“只怕也是詔衙的鷹犬,沒準與昨日盯著燕山郡主的乃是同一批人。”
徐溫言并沒有流露意外的情緒,反而雙目清明:
“在人家的地盤上,一舉一動必會被盯著,我們今日舉動,本也沒指望瞞住任何人。只是對方竟這般果斷行事,連藏都不藏,我們拜訪一家,這群鷹犬便上門警告一家,倒是心急。”
馮先生嘆了口氣,憂慮道:
“對方如此,只怕勛貴們不敢違抗。”
徐溫言神色淡然:
“表面上不違抗,不代表背后不肯出力。反之,朝廷鷹犬對勛貴們施壓越大,勛貴集團越會緊張,擔憂,怕等八王被清算,也會輪到他們。
但凡這恐懼在,就肯定有人更愿意看到和談成功,能留下的王爺越多,皇權越稀薄,女皇帝也就會更拉攏他們,由此,他們的地位才會更穩固。
反之,外部的敵人掃清了,他們也就不重要了。不必擔心,拜訪的事仍要做,膽怯的不去理會,膽子大的準會聯絡我們。”
馮先生贊嘆道:
“殿下有大智慧。王爺此番派殿下來確實英明。”
徐溫言自嘲道:
“他不過是歪打正著罷了。好了,我也想見識下令雪蓮妹子灰頭土臉的人有何特殊,索性等一等他。”
說完,肥胖癡傻的徐溫言竟主動牽著馮先生下車。
下車的一瞬間,他恢復了憨憨的偽裝。
二人堂而皇之站在雪地里,一副等待的姿態。
而不多時,僻靜的街道盡頭拐出馬車,車輪碾過地面,在不遠處停下。
駕車的侯人猛先行躍下,扯開厚厚的擋風簾子,車內的趙都安將懷中的火爐放下,先探出一只靴子,再牽扯出身子。
繼而,在徐溫言的視野中,披著黑色披風,頭戴白色面具的趙都安慢條斯理,在下屬拱衛中走了過來。
因是貴族府邸附近,又是雪天,寬敞的足以容納三駕馬車同行的長街上空空蕩蕩,只有兩撥人對峙著。
“諸位跟在我等身后,意欲何為?詔衙的禁軍又何必躲躲藏藏,而非正大光明現身?”
馮先生眼神凌厲,語氣并不客氣。
趙都安停下腳步,饒有興致打量對方,沒有去多看這名王府大客卿,他的目光落在徐溫言臉上。
只見大名鼎鼎呆傻世子一副憨厚老實模樣,似全然未察覺氣氛的劍拔弩張,而是滿眼好奇。
這演技…去奧斯卡高低一個影帝…哦,華人啊,那有點夠嗆…趙都安心中吐槽。
對于被對方發現,他倒不很意外,若真在意這個,他也沒必要跟的這樣緊。
“世子認得本官?”趙都安淡笑開口。
馮先生皺眉道:
“爾等雖未穿戴官差衣袍,卻堂而皇之佩刀招搖過市,再有白緝司這招牌的面具,若再認不出,便說不過去了。”
趙都安終于斜睨了他一眼,奚落道:
“本官在與世子說話。你一個下屬多什么嘴?河間王府便是這般沒有禮數?區區沒有半點功名的鄉野散人,也有臉來議和?西平道是沒人了么?”
毫無掩飾地諷刺挖苦。
馮先生面露慍色,他出身的確鄉野,可被趙都安公開挖苦,無異于羞辱。
徐溫言惱火地上前一步,回護道:
“這位大人,馮先生乃我府上教授本世子課業的師長,你如此羞辱吾師,我便不能坐視不理了。
怎么?聽先生說,你們昨日便去找上雪蓮妹子,欺負了她,今日也要來欺負本世子么?”
趙都安低沉地笑了笑,道:
“不敢。我大虞講求尊師重道,既是世子師長,自當回護,不過嘛…方才這位馮先生問本官為何尾隨?
呵,也不妨說給殿下分辨,我詔衙緝司監管京師,前日對使團名單予以排查,卻意外發現,這位馮先生與衙門案牘庫中一樁陳年盜竊案有關,疑似竊賊,流竄去西平。
故而才尾隨查案,還請世子將此人交給本官,待查清楚案情原委,再予釋放。”
聽到這話,不只是對方。
侯人猛、沈倦等自己人都懵了下。
心說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對視一眼,才意識到是自家大人胡說八道,順口胡謅。
嘿…詔衙閻王逮捕官員時,隨口羅織罪名不正是基本藝能么?
“胡說八道!”
馮先生幾乎氣笑了,他原以為這幫人能有什么高明手段,不想竟如此粗糙。
徐溫言也生氣了,完美扮演著師父受辱后,弟子應有的表現,漲紅了臉,大聲怒斥:
“豈有此理!你們還想污蔑人?馮先生乃父王欽點的使團副使,品行高潔,豈會卷入什么案子?”
趙都安不懷好意地幽幽道:
“有沒有罪,總得抓回去審一審才知道。老侯,動手!”
侯人猛愣了下,意外于大人的果決。
但這個梨花堂頭號刺頭的名號不是吹的,稍一愣神,便是嘴角咧開森白的牙齒,右手在后腰上只一抓,握住刀柄,奮力一拔。
“鏘!”
雪亮鋒銳的鋼刀出鞘,伴隨侯人猛大步向前跨出,手中鋼刀卷起風雪,如一掛匹煉,已朝前方劈砍過去。
大有將西平士兵逼退,強行捉拿馮先生的架勢。
“爾敢!”
徐溫言大怒,背在身后的胖手做了個手勢。
立刻間,周圍護衛中一名西平道內,扮做王府軍卒的江湖高手驟然踏地,如虎豹奔出,同時腰間長劍也如毒舌刺出。
“嗚嗚——”
寒風中,刀劍割破空氣,仿佛拉出兩道淡淡的氣流。
繼而生猛地撞擊在一起,武夫氣機循著兵器碰撞,發出金鐵哀鳴。
侯人猛與這名西平道劍客近乎同時只覺腰眼一麻,手臂如過電了般,蹬蹬后退兩步,而以二人為中央,地面上的薄薄的積雪也呈環狀擴散開來。
只是一次碰撞下,侯人猛占據主攻的優勢,卻反而退后的步數更多。
無疑是落入下風。
“是個高手…”
侯人猛臉色漲紅,這次鼓足了十成氣力,卸掉力氣后如箭矢射出,鋼刀大開大合,刀氣編織起一張大網,雖遠不如浪十八的刀術境界,但無論放在朝廷軍中還是江湖,都已跨出高手行列。
顯然,這兩年里,老侯的武道也有進步。
然而終是那名西平道劍客武道造詣更勝一籌,面對侯人猛的撲殺,手中長劍一一將其接下,更顯得頗為游刃有余。
他冷冷一笑,搖頭暗想京中禁軍也不過如此,誰言說江湖中人便敵不過“正規軍”?
他自江湖中經歷血雨腥風殺出,有幸入了河間王法眼被請入王府為武道客卿,今日踏入京師施展劍術,一時熱血澎湃,大有一副將侯人猛斬落的架勢。
“大人,老侯有點頂不住了。”沈倦低聲說道。
趙都安沒好氣地斜了他一眼,道:
“那你們還傻站著做什么?”
沈倦等錦衣一愣,而后才獰笑一聲,整齊劃一將手放在后腰。
伴隨拔刀聲連綿成片,眾人蜂擁而上,只瞬息間,就將那名西平劍客打的吐血敗退。
“你們不講武德!竟以多欺少!”
徐溫言瞪大眼睛,被趙都安的無恥驚呆了。
趙都安面具下眼神詫異,有些困惑地盯著他:
“這又不是比武,本官在捉拿案犯,誰跟你一對一啊?”
徐溫言啞口無言。
這時,眼見馮先生真要被抓走,其余的王府護衛也紛紛看向世子,不知是否要出手。
可他們今日出來拜訪勛貴,壓根也沒帶足人手,哪怕真打起群架,唯恐也要落敗。
“你到底要做什么?”
徐溫言終于有點裝不下去了,死死盯著白臉緝司。
趙都安一抬手,令手下暫停進攻,笑吟吟道:
“依法辦事而已。”
徐溫言怒道:
“本世子乃是來議和,陛下是要在議和前,先將本世子的人下獄么?”
頓了頓,這位胖世子忽然神色平靜地道:
“還是說朝廷以為,我們此番和談沒有半點籌碼?”
趙都安瞇起了眼睛:“哦?”
徐溫言幽幽地望向天邊:“消息也該快傳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