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人?!”
聽到孫蓮英的話,趙都安還沒有反應,周圍幾個下屬坐不住了。
臉色不約而同變了。
心想朝堂上的博弈,陛下選擇了退讓嗎?
好不容易抓的人,就這么釋放掉?豈非意味著肅清行動的失敗?
“下官遵旨。”趙都安神色卻異常平淡,似早有預料,扭頭對小秘書等人吩咐:
“聽到了嗎,去將無辜的那部分釋放掉。”
無辜的那部分…錢可柔等人眼睛一亮,意識到了什么,她不確定地問:
“大人您說的是…”
趙都安提醒道:“名單新增的那半截。”
當初,梨花堂出手大肆抓捕清流黨時,趙都安曾在嫌犯名單的末尾,手寫增添了一堆名字,一起抓了回來。
這兩天,這部分人雖也受了一些皮外傷,但事實上并沒有被當成內奸對待。
錦衣們始終疑惑,自家大人額外抓一撥人進來做什么,直到此刻,他們猛地明白了什么,眼中流露出吃驚的情緒,眼睛亮亮的,幾人扭頭立刻飛奔離開了。
孫蓮英意外地看著這一幕,忽然笑道:
“不請咱家屋中坐一會么?”
趙都安愣了下,展顏笑道:“孫司監請。”
二人當即往內堂走過去。
那幾名跟隨的小公公沒有動,依舊站在原地。
等秋日的內堂中只有兩人,孫蓮英撣了撣袍子落座,雙手交疊,饒有興趣地看著白臉緝司給他遞來一只洗好的梨子。
老宦官忽然笑瞇瞇道:
“能讓堂堂趙都督親自洗了梨子送上,咱家也該榮幸了。”
趙都安彎腰遞梨子的動作一滯,戴著面具的臉抬起,詫異且恰到好處地流露出茫然:
“孫司監此話何意?”
孫蓮英沒好氣道:
“別裝了,你小子騙騙外頭那些人還可以,但騙不過咱家這雙老眼。
什么時候回來的?
咱家之前還琢磨,供奉影衛里何時出了這么個厲害人物,腦子里篩了一圈,沒尋到對應的人物。方才看到你小子,才確定。”
趙都安臉一垮,抬手隔空一抓,房門“砰”地閉合,他摘下面具,苦笑道:
“您怎么瞧出來的?不會是陛下把我賣了吧?”
孫蓮英看著面具下,那張熟悉的臉龐,微微恍惚了下,似也才終于確認,咂咂嘴道:
“有膽子鬧出這么大動靜,還能讓袁立都退讓的還有幾人?
況且,光方才你那幾個下屬的態度,就昭然若揭了,梨花堂的刺頭何事會對一個空降的上司俯首帖耳?”
趙都安尷尬地笑笑,也不意外。
整座京城,若論對他最了解的,就是眼前這名老人了。
貞寶雖和他負距離,但在一起相處的時間并不多。
反而是孫蓮英,從最早提攜原主,到后來趙都安的整個人設轉變,都看在眼中,何況其本身對宮里的人極了解,能看破身份,合情合理。
“回來也沒太久,準確來說,也沒完全回來。”
趙都安簡略解釋了下,自己借助鎮物,得以兩地分身的情況:
“此次得知清流黨令人棘手,才下場操刀。至于這層偽裝,倒也隱瞞不了太久。”
孫蓮英恍然,忽然嘆息道:
“江山飄搖,能者多勞,只是辛苦你了,又挨了許多罵聲。”
趙都安渾不在意地笑道:
“我可是整個大虞赫赫有名的奸佞之臣,小白臉面首,還在乎這個?倒是今日早朝,究竟情況如何?”
提及正事。
老司監方將早朝境況敘述了一遍。
并不復雜,與設想中大差不差。
身為清流黨魁的袁立火力全開,率群臣與女帝博弈,董太師拖著老邁之軀上殿調和。
最終各退一步,已查明有鐵證通敵的將依法處置,無足夠證據的,女帝答應釋放。
“你似并不意外,方才說的名單新增是何意?”孫蓮英好奇詢問。
趙都安笑呵呵解釋道:
“沒什么,就是當初第一批抓人的時候,額外抓了一部分湊數的。現在正好放出去而已。”
這句話輕飄飄的,不顯重量,可若落在外頭,必會令無數人大跌眼鏡。
孫蓮英呼吸一緊,盯著他:“你故意的?”
趙都安輕輕嘆了口氣,目光幽邃道:
“肅清內奸一事,本不困難。其中難點,無非是袁立一人。”
“如何既把內奸抓了,又不損害袁立‘黨魁’的地位和名望,才是難處。”
“我思來想去,唯有讓袁立勃然大怒,率領群臣,與陛下斗一斗,一番廝殺后,各退一步,將一部分人撈走,才能同時保全陛下威嚴,與袁立的威信。”
“可這本就不是一場公平的爭斗,所以,我又必須給袁立一個堂堂正正下場的由頭…就像一臺戲,既然目的是不想鬧大地把事情辦了,就必須有個人唱紅臉,有個人唱白臉。”
孫蓮英愣了下,渾濁的眼眸中陡然爆發出光彩:
“所以,這一切都是你的謀劃?
你上任之初,莽撞地闖進都察院,以不符規矩的方式捉人,目的就是讓袁立合情合理地為下面的人出頭。
并且故意留給對方一個破綻,讓清流黨的人有了彈劾你的借口,也就有了與陛下爭斗的理由?”
趙都安點了點頭。
孫蓮英深吸口氣,繼續飛快道:
“而回來后,你額外抓了一批湊數的官員。就是在等著現在,這批湊數的人,本就是為了之后釋放出去,給整個京城的人看,給清流黨一個交待,給袁立一個臺階?!”
趙都安微笑頷首:
“就像兩軍交戰,袁立若一敗涂地,一個人都撈不出來,還如何能坐得穩位置?底下的人如何服他?
反過來,這批官員一釋放,袁立便成了從陛下虎口中奪食的黨魁,即便只撈出來一批,也足夠堵住那些質疑的口了。
凡事就怕對比,李彥輔當初面對手下被抓,只能節節敗退,袁立卻能救下一批…至少比李彥輔強。
而對陛下而言,也達成了目的,肅清了內奸,放走無辜者,則能展示出寬宏大量…
這場戲里,唯一該被犧牲掉的,也就只有我。不過我本就只是個‘代理緝司’,等事情結束,若有人咬著不放,大不了請陛下奪了我職…
恩,殺了也可以,反正現在的我只是個替身。”
頓了頓,他平靜地補了句:
“當然,一切的前提是袁立沒有問題。幸好,經過我們的刑訊審問,暫時沒有證據表明,袁公與反王有勾結。”
一番話說完。
孫蓮英眼中除了驚嘆,唯有驚嘆。
這么棘手的一個局,竟被趙都安用這種手段給解開了,而整個過程,也不過區區幾日。
而對比趙都安早期扳倒裴楷之、周丞、對付小閣老李應龍的時候,四處求援,以身涉嫌,艱難取勝。
如今的他,施展手段時,更多了股游刃有余,舉重若輕之感。
抬手之間,攪動朝堂風云。
哪里還與當初那個一步登天,人嫌鬼憎的寵臣有半點相似?
“若非親眼看你成長至今,我都要質疑,是到底是什么人了。”孫蓮英贊嘆道。
…趙都安沉默了下,將梨子遞過去:
“下官無論何時,都是白馬監使者,都是大人你的下屬。”
老宦官被逗笑了:“你啊,你啊…”
笑著笑著,又有些感動:
“咱家老了,幫不了陛下什么,以后有你和莫愁在陛下身邊,陛下也不會那么辛苦。”
不是…你別拿我和太監比啊…趙都安吐槽。
這時,趙都安忽然聽到外頭傳來腳步聲,他拿起桌上的白色面具戴了起來,揮了揮手。
房門“吱呀”自行打開。
錢可柔等幾人回來了:“大人,人已放出去了。”
“好,事情已了,咱家也該回宮復命。”老司監隱晦地袍袖擦了擦眼角,站起身,拂塵一甩笑道。
趙都安忙道:“我送公公。”
二人朝外走。
秋日的衙門已顯蕭索,地上有黃葉散落。
二人在前走著,幾名太監和梨花堂錦衣跟在后頭。
孫蓮英望著金黃的秋風,忽然想起來什么般道:
“最近坊間都在將你與薛神策比較,一群人明褒暗貶在打壓你。咱家聽聞,金秋雅集要召開,很可能找你過去。”
金秋雅集?趙都安愣了下,覺得耳熟,壓榨腦力回想了下,才記起這是每年秋天,京城內登高聚會的慣用名稱。
秋日登高,或“踏秋”、或吟詩論文、或聚眾游戲…是虞國的習俗。
哪怕如今烽煙四起,但作為都城的京師依舊安定,哪怕為了安定人心,這種秋日聚會,朝廷也是不干預,甚至鼓勵的。
去年秋天,趙都安因去太倉調查“銀礦案”,缺席了京中一堆文會。
趙都安皺眉道:
“記得金秋雅集多是文人參加,找我這個緝司做什么?”
孫蓮英看了他一眼:
“你坐在這個位置,早被許多人判定是‘趙少保’的鷹犬走狗了,真以為這幾日外頭罵你的讀書人,罵的只是你?”
好家伙,我成了我的走狗…趙都安嘖嘖稱奇。
孫蓮英嘆息:
“你如今可是整個京城的風云人物,不知多少人想要摸清楚你的底細,這次哪怕清流黨的事暫時有了個過得去的結果,但那些文人的氣可沒撒出去,依舊會盯著你。”
趙都安笑呵呵道:“大不了我不去就是。”
這時,二人走出了衙門,結束交談。
目送老司監乘車朝宮里去了。
趙都安舒展腰肢,對小秘書道:
“備車,我也得進宮一趟。”
這場權力斗爭既然有了個結果,他也松了口氣,準備進宮見貞寶。
同時,他也需要神魂回臨封那邊,安排針對徐敬瑭和趙師雄的第二步計劃。
很快,侯人猛和沈倦牽了馬車出來,小秘書抱著一堆梨子蹭進馬車,給自家大人當零食吃。
只是在一行人拐過街角的時候,趙都安忽然扭頭,看了眼對面街道旁停著的一輛寬大的馬車。
趙都安眼神略一停頓,收回目光,繼續走遠了。
馬車內。
一襲青衣的袁立手持玉如意,將窗簾挑開一條縫隙,望著“白臉緝司”走遠,消失在人海中。
遠處,御史陳紅走了回來,鉆進車廂,稟告道:
“袁公,詔獄放了一大批人。和您猜測的一樣,這個新緝司好像早有準備,要不要想辦法調查一下,此人身份?”
袁立放下玉如意,臉上疲憊之色稍緩,輕輕嘆了口氣:
“唱的好一個白臉。”
他扭頭,眸光溫潤地看著陳紅:
“總之,這場亂子有了個還過得去的結果,不是么?何必橫生枝節?何況…如今京中想查,在查此人身份的已經夠多了。走吧。”
車夫甩鞭。
馬車走動起來。
陳紅默不作聲,心中有種預感,袁公非是不想查,而是心中早已知道了這白臉緝司的身份了。
可究竟是誰呢?
陳紅腦海中,掠過一個人的身影,但旋即被他搖頭掐斷了。
那個人坐鎮臨封,無數雙眼睛盯著,不可能出現在京城。
馬車沿著朱雀大街,往都察院去。
忽然,遠處傳來馬蹄聲,百姓紛紛朝大街兩側退讓。
袁立也讓車夫靠邊停下,掀開簾子往外看,只見從城門方向奔來一名傳令兵,扛著火紅的令旗,縱馬速度并不快,邊跑邊喊:
“東線大捷!薛樞密使率兵大破建成叛軍!大破反賊靖王!”
車廂內,袁立愣了下,眼中露出驚喜之色。
陳紅大喜過望:
“袁公!東線大捷!朝廷又打了勝仗了!薛樞密使不愧是我大虞軍神,這才多久?就有喜訊?”
袁立捋著胡須頷首,冷靜點評:
“以薛神策的作戰才能,配合神機營新火器,三千營,神機營,以及臨封軍府的兵力,能戰勝靖王不意外,只看這次大捷是勝了多少,奪回多少地盤。”
街道兩側的百姓們也是精神一震,歡呼起來。
有人高呼“軍神!”
贏得眾人附和。
一場勝利,可以解決很多內部矛盾,對整個朝廷而言,剛剛經歷了肅清清流黨的動蕩,正是渴求勝利的時候。
另外一條街道。
趙都安的馬車也被逼停。
“大人,東線打勝仗了!”錢可柔驚愕。
車廂內,靠著柔軟的靠枕的趙都安笑了笑:
“理所應當,薛神策若帶著那么多兵馬,都打不贏靖王,就真該懷疑他有沒有問題了。咦,打了勝仗,你們怎么不開心?”
小秘書苦著臉,有些幽怨地說:
“坊間一直在拿您和薛神策比較,如今東線大捷,您在西線卻沒什么大動作,可想而知,肯定有一群人要借此事貶低大人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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