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獄大門外,兩只暗紅的燈籠在黑夜中飄動著。
趙都安從椅子站起身,好奇地看向迎面走來的馬閻等同僚。
馬閻瘦長的臉龐神色復雜,帶著化不開的擔憂:
“聽聞梨花堂這一天,抓了不少人入獄,所以來看看,情況如何?”
他本是不想來的。但怎奈何趙都安手筆太大,肆無忌憚的抓人,令馬閻實在坐不住,只好自行打臉。
不只是他,馬閻身后八個堂口的緝司都面色復雜。
平素里,他們被譽為活閻王,是京城百官談之色變的存在,但如今反而顯得溫良起來。
拋開李黨倒臺不提,上次大范圍抓人還是去年,“趙少保”初任緝司的時候。
可那一次,抓的人雖多,但涉及的品秩卻低,都是五品以下的小官。
這回卻不同。
趙都安這一刀砍出去,直奔朝廷大動脈了屬于是。
誰能不慌?
“呵呵,督公放心,一切都進展順利。”趙都安微笑道。
這時,地牢內錢可柔匆匆走出,看到馬閻等人愣了下,旋即在趙都安鼓勵的眼神中匯報道:
“大人,已經打了一輪了,這群人都咬死了,乃是替袁立辦事。”
馬閻等人臉色綠了,心說這就是“進展順利”?
大太監忍不住道:“肅清內奸,也不急于一時。”
趙都安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督公莫不是怕了?”
見眾人支支吾吾,趙都安轉而笑道:
“開個玩笑,涉及謀反,不用些手段這些人豈會招供?卑職正要審問,督公既來了,便一起吧。”
審人犯?
馬閻遲疑著點了點頭。
趙都安領路,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進了地牢專門審訊人犯的“審訊室”。
鄭老九等在室內,看到這么多人進來也懵了下。
趙都安淡然自若:“審訊次序可排好了?”
鄭老九“恩”了聲,沒搭理馬閻,將一份手寫的名錄呈上,低聲道:
“按照您的吩咐,根據第一輪刑訊,將這批人按照意志堅定程度,從低到高排列。”
趙都安點頭:“按照順序開始吧。”
接著,他客氣地請馬閻坐下,而后自己拉了張椅子,堂而皇之坐在審訊桌后。
至于海棠等緝司,沒有椅子,只好在后頭站成一排,好奇地想觀摩這個白臉同僚的操作。
俄頃。
鐵門打開,侯人猛和沈倦押著一名身子骨孱弱的中年官員進來,按在椅子上。
趙都安面無表情翻閱文書:
“孫紅林,禮部給事中。根據調查,暗中為反王搜集城中情報…”
孫紅林進入時,就兩腿發軟,等看到屋子里足足十名“審訊官”,其中還包括大太監馬閻,嚇得肝膽俱裂,油然而生一種“我何德何能”的懵逼感。
等聽到“你可知罪”四個字,孫紅林一個激靈回過神,硬著頭皮道:
“我…我沒有通敵…只是奉…袁公吩咐…”
馬閻皺眉。
這群官員早已達成默契,一切都往袁立身上推,極為惡心。
趙都安“哦”了聲,拉長語調:
“所以,你是替袁立辦事?可有證據?”
孫紅林忙道:“袁公只道是機密事,不準留下證據…”
“那與你一同做此事的幾人…”
“也是袁公所…”
趙都安陡然斷喝,厲聲道:
“事已敗露,還敢抵賴!
與你同窗的王詠早已供認,他說乃是你勾結逆賊,又設計拉他上賊船,還暗示他說你是替袁立辦事,他對此才是一無所知,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你!”
孫紅林大腦嗡的一下,下意識反駁:
“不可能…他豈會如此…”
趙都安冷笑追擊:
“勾結逆賊,乃是抄家滅族大罪,陛下仁慈,為穩固朝堂,只誅首惡,其余從犯從輕發落。他為保全自家,甘心供出你這個主犯來,有何不可?”
孫紅林訥訥不能言。
趙都安又輕飄飄,繼續例數王詠供認的,被孫紅林拉下水的幾名官員的名字。
孫紅林眼見自己身上罪證一層層迭加,冷汗如瀑,終于崩潰:
“他說謊!惡人先告狀!是他先找到的我!說替袁公辦事,我才是被他拽下水的那個!不只是我,還有…”
不多時。
供認完畢的孫紅林被帶下去。
下一個被提審進來的,正是王詠。
趙都安照貓畫虎,將一樣的套路再次復刻,先審問,再驟然厲喝:
“…還敢抵賴!孫紅林與王擒鶴已然供認,指控乃是你假傳袁立之名,拉人下水…”
在孫紅林提供的諸多詳實的細節證據下,王詠氣的眼前一黑,心知要死,索性一咬牙:
“大人,他們所言不實…”
很快。
王詠被帶下去,下一個是王擒鶴…
一個又一個囚犯被帶進來,又帶出去,趙都安將一樣的套路循環使用,每一次指控的證據,都真假摻雜,將一個又一個人牽扯進來。
而親眼看到囚犯們心理防線被逐一攻破的馬閻等人已是集體沉默。
看向趙都安的眼神都變了。
中場休息時。
憋了半天的海棠終于開口,她盯著趙都安,冷靜分析道:
“所以一開始的王詠根本沒供認,你是在詐孫紅林?你怎么確保他會說?”
趙都安看了女同僚一眼,笑道:“囚徒困境罷了。”
他簡單將這個概念講了下,而后補充道:
“所以第一輪拷打刑訊的目的,一個是讓這群人相信其他人有可能為了減刑,而推諉罪名到自己身上。另一個目的…”
海棠眼睛一亮,搶先道:
“另一個目的,是用刑訊,篩選出哪些人更容易被攻破,孫紅林最膽怯,所以作為突破口。
而只要他開口,說出證據,你就可以用真假參半的證據,去進一步令其他人相信自己被賣了…
就像滾雪球,你手中積累的證據越多,欺詐成功的可能性越高,導致你手中的供詞證據更多…”
張晗也輕輕吸氣:
“哪怕這個過程中,有人死咬著不開口,也可以暫時跳過。等從其他人口中榨取到更多證據,再反過來二次提審…”
馬閻也幽幽道:
“最重要的是,這些人的供詞彼此印證,就可以追溯到源頭,以確定袁立究竟是否參與到此事。”
其余幾名緝司聽懂操作,也都是目露驚嘆之色,看向趙都安的眼神多了驚奇:
這個代理“趙少保”的同僚,竟還是個審訊高手!
怪不得,陛下會派遣此人代替趙少保的位置。
好厲害的角色!
馬閻心中驚嘆,張晗暗暗佩服,海棠躍躍欲試,想要與他較量的同時,又生出狐疑來。
總覺得…這家伙給人的感覺,有點熟悉。
審訊還在繼續。
兩個時辰后,趙都安將手中的供詞整理一番,拿出了新的名單,遞給錢可柔:
“明天去抓這些人。不用急,他們跑不了,或者跑了正好。”
錢可柔應下。
馬閻猶豫了好一會,才說道:
“這次是否鬧得太…大了些?”
趙都安笑問:“督公以為,這些人不該拿?”
馬閻搖頭道:
“該拿。但法子太過粗暴,哪怕你有陛下撐腰,令袁立無法阻攔,可沒有鐵證的情況下,今日抓了這么多人,朝堂上必會鬧起來,陛下也會頭疼。
其他人也還罷了,最要命的是你非法拿了彭文良,留給了百官話柄。”
其余緝司也都附和:“此事太過莽撞了。”
不只他們,整個京城官場都認為這個新緝司太莽撞、囂張。
不走法律程序,強行去都察院抓人,這太犯忌諱了,豈不是留給人天大的把柄?
馬閻心中嘆息,心想這人雖膽大,也在審訊上有一手,但距離趙少保還是太遠。
若趙少保在,處理此事絕不會如此粗糙。
終歸…智謀不足。
趙都安笑笑,起身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打著哈欠道:
“今日晚了,卑職送督公出去吧。此事既陛下交給梨花堂督辦,無論多少腥風血雨,卑職一人擔著就是。”
說完,他一揮手,邁步往外走。
馬閻等人面面相覷。
“督公,怎么辦?”一名緝司問。
馬閻無奈地揉著眉心,沒好氣道:“隨他折騰吧。”
當夜,趙都安在梨花堂后的臥室“睡下”。
次日,清晨。
是個艷陽天,陽光灑滿了庭院。
趙都安天剛亮,就在陽光最好的院落中央練拳。
這副身體沒法修行,但身為傀儡,基本的底子還是有的。
趙都安估摸了下,約莫等同于凡胎境。
不過他練拳的目的不在于強身健體,而在于均勻地曬太陽。
“太陽能充電可還行…昨晚忙了太久,今早差點能量耗盡起不來…”
趙都安沐浴陽光,感受著冰冷麻木的身體一點點暖和起來,嘴角抽搐。
很快,錦衣們陸續到來,而后按他的吩咐,出去抓人。
同時,錢可柔也送來了朝堂上的最新情報:
昨日,以袁立為首的大群言官進宮面圣,女帝以閉關修行為由避而不見。
今日早朝,袁立率領近半數朝臣,金鑾殿上向女帝施壓,彈劾詔衙,彈劾新緝司的奏折雪片一般,幾乎淹沒了御前桌案。
不止如此。
以國子監學子為首的國子監讀書人們更是輿論大嘩,瘋狂調教,怒斥詔衙無實證抓人,乃是在有意動搖朝堂。
更有人認為,針對清流黨的肅清,乃是反王的毒計,陛下被蒙蔽、欺騙云云。
“大人,如今外頭許多人都在議論,有人將咱們稱之為國賊呢。”
鄭老九走過來,遞上邸報,眉目擔憂。
趙都安曬著太陽,不滿地揮手讓老鄭挪開一點,別擋著陽光,才道:
“不過些許風霜,跳梁小丑,不必理會。”
然而沒過一個時辰,鄭老九就跑了回來,焦急道:
“大人,不好了,散朝后,數十名官員帶著一二百名嫌犯家屬一起來詔衙了,鬧著要咱們給個說法,督公躲起來了,如今這幫人奔著咱們來了。”
躺在椅子里做日光浴的趙都安睜開眼睛,好奇問:
“都是空手來的?”
“啊?”
“我是說,沒帶點禮品什么的?賄賂本官放人?”
“…”鄭老九噎了下,苦笑道:
“自從趙大人去年做了那檔子事后,他們就不敢行賄放人了。”
哦,是了,上次我抓人騙他們行賄,然后用行賄罪把人扣了…趙都安嘆息一聲,這幫人不好騙啊。
罪過罪過。
什么叫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就是這個道理了…
“那就派人攔在外頭,誰敢硬闖就打。”趙都安不高興地揮手,在椅子上給自己換了個面。
一群官員在外頭扛了一個上午,死活沒進來,只好退去。
然而下午的時候,趙都安被院墻外頭嘈雜的罵聲吵醒了。
“外頭什么人吵吵鬧鬧?”趙都安沒好氣地喊。
這次輪到錢可柔小跑進來,小秘書鼓著腮,生著悶氣:
“大人,是國子監的學子,還有一些讀書人,對了,囚犯家屬也沒走。
這幫讀書人正在罵咱們呢。還有很多百姓圍觀。聲勢太大,督公又躲起來了,沒人敢強行去驅趕。”
所有人都知道,如今整座朝堂,整個京城無數目光隔空盯著小小的梨花堂。
政治傾軋之下,連詔衙的活閻王們都害怕了,愣是不敢冒頭,生怕等塵埃落定后,被當做平息風波的犧牲品。
“…”趙都安嘆息一聲:“算了,不必理會,老規矩,誰敢往里闖就打。”
若在平時,他直接派人出去暴力驅趕即可。
但正所謂人言可畏,趙都安的目的是肅清內奸,而不是將讀書人群體推到反賊那邊。
出一口惡氣,狠揍一群讀書人很簡單。
但卻會在這個節骨眼,讓女帝的名聲變差,不利于平叛。
趙都安覺得,自己可以為了貞寶稍稍委屈一點,暫且不搭理這群叫囂的書生。
“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
然而,見他不理會,院墻外頭的罵聲越來越大。
趙都安被吵的睡不著,索性出門,戴了頂帽子和面巾,帶著幾個親信,從其他堂口后門溜出去,繞出衙門,藏在圍觀的百姓里,看熱鬧。
只見梨花堂外頭,一大群讀書人面紅耳赤,罵的風流倜儻,酣暢淋漓,舌燦蓮花,爭奇斗艷,不時爆出佳句,引得滿堂彩。
“好!”
趙都安藏在人群里,拍手叫好,嘖嘖稱奇道:
“不愧是讀圣賢書的,罵人的花樣這么多,還怪好聽的,不過這幫人究竟是在罵我這個國賊,還是當眾表演文采呢?”
錢可柔跟在旁邊,換了一身羅裙,憤憤不平道:
“這幫讀書人精明的很,一個個口口聲聲是為國除賊,實際上,不還是知道整個朝堂看著這里,所以借機揚名?
大人吶,清流黨本身就和讀書人走的極近,多少門生故舊在里頭,袁公在讀書人心中又是何等尊崇?您如今和清流黨斗,可算把城里讀書人都得罪死了。”
趙都安嘀咕道:
“說得好像我以前招他們待見一樣…誒?這幫人怎么往里扔磚頭了?!”
只見有書生罵的不過癮,不知從哪里撿來磚頭,掄起胳膊,丟進了院墻里頭。
而后,眾人仿佛被點醒了:
官差攔著不讓進,按我直接扔東西總攔不住吧?
很快,越來越多人撿來磚頭往里扔,甚至有讀書人吆喝同窗,不知從哪里拉來一牛車磚頭,眾學子擼起袖子開扔。
看的錢可柔、侯人猛幾個人眼皮直跳。
趙都安卻背著手,笑呵呵道:
“等晚一些去收拾下,正好衙門里垂花門年久失修,這回有磚頭修房子了。”
傍晚時分,罵累了的讀書人們終于散去,而經此一鬧,整個京城幾乎所有人都得知:
詔衙里出了個接替趙閻王位子的新官差,許是怕人記恨,臉上帶著面具。
上任一天,就得罪了半座朝堂,和袁青衣對上了,引得無數學子仇視。
而相比于鬧劇一般的民間樂子,朝堂上的氣氛則沉重肅殺。
朝中大臣們不蠢,都明白那白臉緝司代表的,乃是女帝的意志。
本質上,這是女帝與以袁立為首的清流黨的博弈。
內奸是否存在?自然存在。
但內奸有哪些人?
袁立是否也有問題?無人知道答案。
而之所以這一天,始終沒有真正的大人物下場,就是因為,所有人都在等。
在等一個答案。
等詔獄中,那些被捕的官員們的供詞,等女帝對袁立最終的一個態度。
而極少有人知道,就在這個深夜,一份大審訊的最終供狀,悄然從詔獄送入深宮。
當夜,御書房燈火通明。
時間來到了第三天。
趙都安如同沒事人一樣,依舊早上點卯,然后搬了椅子在院子里曬太陽。
今日的院墻外頭異常安靜。
沒有官員來要人,也沒有讀書人來怒罵國賊。
趙都安躺在椅子里,手指輕輕敲擊扶手,陽光穿過梨樹的枝杈,光斑打在他的衣袍一角。
終于,皇宮中今日的朝會在延遲了足足一個時辰后,終于散朝。
坐在梨花堂內的趙都安也等到了女帝的最終答案。
“大人,白馬司監孫司監來了。”錢可柔小跑過來,低聲道:
“從宮里來的,孫司監今日入宮主持了早朝。”
趙都安睜開眼睛,坐了起來,起身露出微笑:
“請。”
少頃。
院外一道穿著宦官蟒袍的老者身影緩緩而來,老司監孫蓮英恢復了掌印太監的打扮。
身后跟著幾名宮中太監隨從。
莫愁不在京城,孫蓮英作為女帝最信任的下屬之一,如今便代表著女帝。
“下官恭迎孫司監。”趙都安拱手道。
孫蓮英走來,在他面前站定,滿是皺紋的臉上,睿智的眸子深深凝視著他,說道:
“傳陛下旨意,詔獄中無辜官員悉數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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