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配!
善堂色調灰黑的庭院內,趙都安心頭咯噔了下,這一刻,他棉衣下肌肉緊繃,生出本能的警惕。
懷疑自己暴露了!
這位公主突兀提到自己,赤裸裸的褒貶,又提及貞寶的良配,著實有種“點”他的意思。
令趙都安懷疑,對方已看破了他的偽裝。
但等瞥見文珠公主自然的神態,誠摯、并無揶揄之色的眼神,他旋即意識到,自己想多了。
繼而涌上心頭的,是難言的古怪,他扯了扯嘴角:“殿下說笑了…”
在西域地位尊崇的貴婦人略顯粗糙,卻別具風韻的臉上笑容揚起:
“林公子莫不是被嚇住了?你若真有這心思,我這個姑姑可代為引薦。”
這個念頭,是她臨時起意。
若能提攜、扶持一個正派的嶄新面首,取代那趙都安,或是個巧妙地鏟除奸臣,又不傷姑侄女關系的妙法。
哪怕從利益角度看,若這個林克真能上位,她也能賺一份香火情。
有利于西域與女帝政權的進一步鞏固。
趙都安熟悉的歷史上,也不乏相似的操作,辟如武則天晚年寂寞,她的女兒們就時常給母親送面首過去,以示討好。
尤其以武則天的女兒太平公主最為殷勤,據說,進獻給武則天的不少美男子,都是太平公主這個女兒,先“親身試驗”過的。
女兒覺得體驗好的,才會獻給母親。
簡直辣眼睛…
但的確是一種加強母女關系的有力手段。
趙都安心思玲瓏,一點就透,暗暗咧嘴,有種眼前一黑的感覺,不由開始期待對方得知自己真實身份后的反應…
恩…前提是,這位姑姑不會也想著,先替侄女“試一試”…嘶…
搖搖頭,將亂七八糟的念頭摒除,趙都安一臉正氣凜然:
“殿下莫要再提,陛下何等尊貴,趙使君亦乃人中龍鳳,二者才是天生一對。殿下不知從哪里聽得,諸多對趙使君的詆毀。”
文珠公主眸中透出少許失望,好奇道:
“哦?是么,可我卻聽到諸多罵聲,尤其城中不少信佛之人,尤為不喜此人。”
這話,卻是故作天真無知的試探了。
趙都安正色道:
“在下雖位卑,卻也知曉何為大善,何為小恩。
趙使君為新政籌謀,前段又親赴南方,主持開市…如此,利國利民,方為大善;
我接濟些許孤兒,又算的了什么?至于那些,因‘禁佛’而遷怒,詆毀趙使君的信徒,一時被蒙蔽罷了。”
文珠公主笑了笑,沒說什么。
心中對這個林克的反應,倒并不意外。
畢竟以那“趙閻王”的風評,哪個敢明面上詆毀?
這林克自稱小門小戶,哪怕有些來歷,也必不敢招惹得罪那趙都安。
故而如此表態,人之常情。
只是,連眼前青年這等俊杰,都畏懼那“趙閻王”至此,可見那奸臣權勢何等厲害,殘暴何等深入人心。
至于方才她突兀對比二人,貶低趙都安,亦有別樣心機:
只要這個林克反應不及時,表現出接受她這個說法的傾向,那就意味著“落人口實”。
相當于,給她握住了他的一個把柄。
如此言語上挖坑,并沒有歹心,反而是因欣賞眼前的俊杰,生出了招攬心思,才設法進一步綁定。
可惜,這林克回答可謂滴水不漏。
呼…可算糊弄過去了,差點被她先前的“圣母”外表欺騙,降低了警惕心…趙都安見這貴婦人略顯失望的神態,嘖嘖嘆息。
終于對這位遠嫁歸來的長公主,有了初步印象。
最早看資料時,見孤零零遠嫁的女子,能輔助夫君站穩時局,趙都安腦補出的是個手腕厲害的女君主形象。
等彼此接觸,卻覺其更似一個“圣母”招牌。
如今給她言語間,不經意的小心機偷襲,趙都安在心頭也初步勾勒出這位西域圣母的形象:
有一定心機手腕,但并非強人,而是善于合縱連橫,捆綁人脈,被佛門祖庭與大虞朝,聯手推出的一個鞏固“西虞友好”的靈魂人物。
她對外展示出的“親民”與“圣母”形象,不是偽裝,但的確有功利成分在。
而簡短對話中,試圖引薦他為面首,以此拉近西域與女帝的關系,同時完成打擊趙都安的目的…可謂一石二鳥,思維敏捷。
不意外。
西域終歸與大虞朝不同,若說眼前的文珠公主,是明面上的“攝政王”。
那佛門“法王”,以及五方僧團教派,就是西域國的“太上皇”。
法王一日高懸,文珠公主就始終只能是佛門這個教派的附屬“圣女”,而無法掌控真正的權力。
小院中。
二人陷入短暫的沉默。
心中卻各有心思。
一個想要招攬拉攏。
一個試圖摸底結交。
而圍繞在石桌四周的西域武士們,與辦事回來,與同僚匯合的沈倦三人,則都是沉默以待。
這時,斷腿的老院長拎著茶壺,費力地走過來,扯著大嗓門:
“看我這記性,兩位善人來了,一口熱水沒喝上…”
趙都安趁勢起身,微笑告辭:“不必招待,我們這就告辭了。”
院長也知道善堂貧寒,不好招待,將一群人恭送出去。
趙都安看了眼天色,距離午時還有段時間,邀請道:
“殿下許久不回京城,若有余暇,在下中午做東如何?”
文珠公主看了他一眼,微笑搖頭。
趙都安一愣。
只聽這位西域貴婦人溫潤的唇瓣,在冬日的艷陽下吐出一串白霧,她搓了搓手,輕聲道:
“林公子今日教了我許多,該由我請。不過在此前,我原準備去一趟黃庭巷,林公子若感興趣,可一道去湊湊熱鬧。”
黃庭巷?
京城里,以棋手聚集知名的那條巷子?
“哪里有何熱鬧么?”趙都安好奇問。
文珠公主的臉蛋,在皚皚白雪反射的陽光下,白的有些刺眼,她紅唇微微上揚:
“有啊。”
黃庭巷。
距離善堂隔著幾條街,介于東城與京城中心主城的邊緣。
乃是京城內,圍棋愛好者常年聚集之所,黃庭巷所在街道,佇立著京城中好幾家知名的棋社。
歷代圍棋圣手中,從這里走出的,便占了七成,乃是整個大虞朝都知名的,棋手的圣地。
巷子綿長古舊,巷子口有一株梅花據說有百歲,因鄰著諸多棋社,是京城棋攤最集中的地方。
無論寒冬酷暑,皆熱鬧不絕。
擺攤的,對弈的,往來此處的既有市井高人,亦有幾個大棋社的弟子,甚至連宮中被尊稱為“棋待詔”的圍棋國手們,都偶爾會現身于此。
趙都安與文珠,乘車抵達巷子外時,見巷口的積雪早被清掃干凈,遠遠都能聽到巷中喧聲。
“據說,這陋巷的名字,之所以為‘黃庭’,乃是因巷子深處一座宅子,乃是前朝棋道圣手的故居,故以其名命名。”
文珠公主下馬走到他身邊,眸中滿是懷念:
“我昔年在宮中,曾師從棋待詔王集薪,學的第一盤棋,便是黃庭的棋譜。”
趙都安難掩驚訝:“公主喜歡弈棋么?”
回答他的,乃是那名身材高大,梳著散辮的女武士。
只是與此前在善堂不同,此刻的以女武士為首的幾名西域護衛,都從車中取出冬日的棉布披風,戴著兜帽,將自己整個包裹起來。
尤其是面部,用圍巾纏繞。
這樣一打扮,就分辨不出是西域人,只要她們不開口,外人只會以為是穿的厚實些的虞國人。
儼然是為了低調,避免被人圍觀。
“圍棋在西域十分盛行,幾百年前,虞國邊軍的張將軍,將圍棋傳入西域,就此流行起來,不比你們虞國的棋手少。”
女武士用不太標準的官話說道。
是了…西域那邊娛樂項目少,下棋的確是低成本解悶的游戲…趙都安點了點頭。
文珠公主反問道:“林公子對這邊不熟悉?”
趙都安誠實點頭:“平常也會下棋,但來這邊,還是初次。”
他的確沒來過,以前的原主是個軍卒,壓根不喜歡圍棋,只粗略知曉規則。
后來成了紈绔,更沒興趣來這等枯燥地方。
趙都安穿越而來后,倒是下了不少盤,但大多數偶爾解悶,或社交場合隨手落子。
比如當初,他去皇宮御花園,見袁立與女帝對弈…
彼時便見識了這個世界的圍棋水平。
怎么說呢…棋力不俗,但很多打法,思路都很“落后”。
趙都安上輩子,為了討好領導,學了一陣圍棋,不過水平相當一般,倒是學習時,被棋壇的一些故事,以及抽象主播吸引…看了不少資料。
其中,不免囫圇看熱鬧般,看人解說歷史上,諸多圍棋大師知名的棋局。
因此,他棋力雖不佳,但眼界卻是不俗。
穿越后,以他被歷代大師棋譜名局熏陶過的眼界,自然會覺得大虞朝的圍棋乏味落后。
許多后世耳熟能詳的打法定式,一概沒有出現。
自然就生不出太大興趣,尤其他晉級“神章”境后,五感大為增強。
記憶力、敏捷與計算力早已超出凡人一大截,棋力隨之暴漲,再配合眼界,愈發對這東西不感興趣。
又哪里會無聊到,跑來這黃庭巷,與一群菜雞下指導棋?
勾欄聽曲…呸,為國操勞不香么?
只是這話落在文珠耳中,卻只以為是這位林公子不擅圍棋。
“走吧,進去看看。”
文珠公主抿了抿紅唇,邀請道。
趙都安撫摸了下易容后的下巴,露出饒有興趣的神色。
貴婦人與青年公子的到來,并未吸引太多人的注意。
因為今日整個黃庭巷的棋手,都被某個同樣是初次造訪的外地人吸引了。
趙都安踏入巷子時,就發現積雪清掃干凈的石板地面上,一片空蕩。
往日從巷子這頭,擺到巷子那頭的一個個棋攤,都空著。
一張紙小馬扎,木制棋盤上縱橫的線條,黑白的棋子,都被倉促丟在冬日的空氣里。
幾乎所有人,都聚集在巷子深處的一座棋攤旁。
趙都安一行人,越過了那株百年寒梅,走到圍的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外。
無須他吩咐。
侯人猛與沈倦,以及女武士等西域人,以蠻力強行開墾出一條通道。
“誰啊!”
“別擠!”
不免引來一陣陣罵聲。
但那些穿著厚厚的棉布長袍,趁著脖子圍觀的棋手們,一經瞥見攜手而來的趙都安與文珠,立即熄聲,將罵聲咽下了肚子。
雖不認識,但僅從派頭,就知道必是有身份的夫人與公子。
哪里敢惹?
趙都安走得越近,人群縫隙中傳出的棋子“啪啪”落子,砸落棋盤的細微聲響就越清晰。
當他分開最前頭的人群,終于看清了人群中的景象。
赫然是兩名棋手在對弈,棋盤上黑白子密密麻麻,已經過了半數。
其中一方是一名枯瘦中年人。
另外一個,竟是一個少年沙彌!
約莫十幾歲,稚氣未脫,穿著紅色僧衣,模樣有著西域人典型的立體五官,儀態舉止卻與虞國人相仿。
少年僧人身旁房放著一個大大的竹篾箱子,雙腿并攏,坐在一只小馬扎上,腰背挺直。
神情專注。
“啪嗒。”
丹澈捏起一粒黑子,放在棋盤上某處,然后平靜地說道:
“你輸了。”
枯瘦的中年棋手面色微白,額頭沁出細密汗珠。
嘩——
圍觀人群爆發出又一輪喧嘩聲,有人喊著:
“屠龍了!大龍被屠了!”
每個人臉上,都浮現出震驚的神色。
丹澈?
趙都安瞳孔驟然收窄,腦海中,關于西域使團成員的資料畫像浮現。
他認出了這個素未謀面的少年僧人,乃是西域使團首領“圣僧”的入室弟子。
這個身份敏感的西域和尚,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你帶我看的熱鬧,就是這個?
趙都安扭頭,看向文珠公主的側臉。
文珠公主卻已經開口朝旁邊一名圍觀的棋手詢問情況,后者見是一位氣質不凡的美婦,臉紅心熱,忙解釋了經過。
原來,今日天剛亮,這個小和尚就背著竹箱,孤身來到了黃庭巷。
占了一個小攤位,擺下了棋盤,并小心翼翼在地上豎起了“挑戰”的木牌,若勝他,可得銀十兩。
很快,這個長相明顯非虞國人的小和尚,就引起了關注,有棋手好奇過去,與之對弈。
結果來者皆大敗虧輸,而在第五盤,丹澈小和尚中盤擊敗一名京都棋館頗有名聲的棋手后,終于在黃庭巷中引起了轟動。
開始有人邀請棋館中的高手,出來與之對弈,誓要“殺一殺這番僧的脾氣!”,“教他知道,何謂天高地厚!”
可來此參戰的棋手身份越來越高,但戰績卻越來越慘。
慘敗!
再慘敗!
少年僧人仿佛從未吃力,無論面對什么樣的對手,都一樣是中盤就將對方打崩。
他沒有放下什么豪言,可一個異域的少年,連敗京城棋手,這本就是一種莫大的屈辱。
于是,不久前,京都棋院的院長,終于親自出手,便是眼前這位中年人。
只是,被寄予厚望的后者,依舊是中盤就已經要支撐不住了。
“殿…夫人,這是?”趙都安湊近了些,低聲沉聲詢問。
文珠公主平靜說道:
“我也是此次回京,路上才知道丹澈來此的,他在西域紅頂寺廟學棋多年,曾說想要有朝一日,來虞國京城請教棋道高手的厲害。
不過我聽佛門祖庭的人說,他們認為,這個少年棋力已經足夠橫掃京城。”
橫掃京城?
趙都安迅速明白了這話的隱藏意思。
西域使團進城,下戰書與神龍寺辯經,是為了揚祖庭的名聲,那這看似不起眼的小和尚,便是要在棋道上,為西域佛門揚名。
一切的目的,都是為了凸顯存在感,以謀求借助神龍寺這塊跳板,將西域佛門的影響力,滲透到大虞朝版圖。
而倘若這少年,當真橫掃了整個虞國棋手,毫無疑問,這將成為“佛門辯經”前最好的助威。
“院長…”
這時,旁邊的幾名棋院的棋手神色大變,有人抬頭看了眼天色,突然大聲道:
“快正午了,封棋!”
其余人陸續醒悟,紛紛附和:“封棋!”
趙都安眉毛一揚,知道這幫人是要以午時用飯為由,“中場暫停”,為棋院院長爭取時間。
大虞朝最長的一局棋,足足下了三個半月,就是中途屢次“封棋”,弱勢的一方見勢不妙,就開啟暫停,回家中找人群策群力,構思破局法門。
丹澈小和尚眨了眨眼,掀開身旁的竹篾箱子,從中取出一個飯盒,遞了過去,說道:
“飯這里有。”
眾人喊聲一滯。
丹澈又不急不緩,從箱子里取出一份份盒飯,水袋,尿壺,乃至被褥、燈燭、筆墨…微笑地說道:
“我知道,你們還有用長考拖延時間,鏖戰對手的習慣,所以我帶了足夠在這里過夜的準備。”
眾人再靜。
丹澈平靜地拿出毛筆,在舌頭上舔濕,遞了過去,說道:
“你若還要封棋,就該按規矩,‘封手’。紙筆在這里。”
所謂封手,即誰想中途離開休息,必須將要落子的下一手,記錄在紙上。
全方位堵截,他真的準備的很充分。
眾人沉默下來。
枯瘦的中年人好似被這一句句話,扇了幾個巴掌似的,他頹然棄子,站起身,搖了搖頭苦澀道:
“我輸了。”
黃庭巷中鴉雀無聲。
丹澈雙手合十,起身微微點頭,認真道:
“你算不錯,但還不如我。”
枯瘦中年人一時語塞,不知這是夸獎,還是諷刺,只能默默轉身,走出人群。
丹澈微笑地環視眾人:“還有下一位敢挑戰我嗎?”
忽然,他目光一頓,視線停留在不知何時出現的文珠公主臉上,后者微微搖頭,丹澈心領神會,沒有叫出這位公主的名字。
接著,又略顯好奇地看了眼趙都安,不知這人又是誰。
人群中一陣寂靜,棋手們微微失神,還有誰能上場?
忽然,人群后頭傳出一個平靜而自信的聲音:
“我來領教西域番僧的手段。”
刷——
眾人紛紛扭頭回望。
趙都安也看了過去,只見朝兩側讓開一條狹窄通道的盡頭,一名穿與翰林相似衣袍的青年,平靜走來。
“棋待詔!陳九言!”
“陳國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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