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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癩蛤蟆

  須發斑白仍難掩獅虎之氣的寧王趙樑,拈起一撮魚食灑進蓮湖當中,驚起一片漣漪。

  一身青色儒衫的寧王府幕僚鄭詩泉輕手輕腳的躬身走入水榭,揖手低聲道:“王爺,耿精忠對明教楊天勝下手,失手了!”

  寧王投喂著魚食,頭也不回的輕聲呵斥道:“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狗東西。”

  鄭詩泉躬身垂首,神色越發恭敬。

  寧王漫不經心的開口道:“京城有何消息。”

  鄭詩泉想了想后答道:“前任江西布政使王江陵,補戶部侍郎,加東閣大學士。”

  加東閣大學士,也就是入內閣的意思。

  寧王捻魚食的動作一頓,回過頭確認道:“就是那個在江西推行‘一鞭法’的王江陵?”

  鄭詩泉畢恭畢敬的答道:“回王爺,正是此人!”

  寧王繼續拋魚食,許久后才道:“李拱今年五十有八了吧?”

  上位者都有個通病,就不會好好說話,須得讓手下人去猜、去悟。

  個頂個的謎語人,都像是有什么大病一樣…

  鄭詩泉伺候寧王多年,亦深諳此道:“王爺好記性,學生就早就聽聞李大人有告老還鄉之意,今歲老大人應能心想事成。”

  他們口中的李拱,乃是內閣次輔。

  而內閣首輔嚴世茂,今年七十有三。

  寧王丟下一撮魚食,淡淡的道:“吩咐江西那邊,讓他們好好遵照王大人的‘一鞭法’,將今年的賦稅提高一倍。”

  “一倍?”

  鄭詩泉心下驚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問道:“王爺,這會不會太多了?”

  “少嗎?”

  寧王漫不經心的答道:“那就兩倍吧。”

  鄭詩泉躬身垂首:“學生明白。”

  頓了頓后,他又小心翼翼的問道:“那江浙這邊的事…”

  寧王將手中的魚食整盒拋進了蓮池中,驚起大片錦鯉翻涌,攪碎了一池春水。

  鄭詩泉盯著漣漪起伏的湖面看了片刻,心領神會的一揖到地:“學生這便去聯絡樓外樓。”

  寧王淡淡的回應道:“樓外樓要價太高、不堪大用,去尋白蓮教吧!”

  鄭詩泉躊躇了片刻,低聲道:“王爺,樓外樓要的只是錢,白蓮教要的可是權…恐客大欺主啊!”

  寧王悠然的笑道:“我才是客。”

  鄭詩泉愣了愣,心下凜然:“學生多嘴了!”

  寧王頭也不回的一揮大袖:“去辦事吧…”

  鄭詩泉一揖到底:“遵命。”

  “汪汪汪。”

  小黃叉著兩只前爪,兇巴巴的沖著院門大叫著。

  “小黃,進屋去!”

  楊戈將冷月寶刀收進里屋,快步去拉開院門,一條身穿短打的壯實漢子虛著腰站在門外,滿臉堆笑的抱拳低聲道:“二爺。”

  楊戈打量了他兩秒后才記起來,笑著側開身子:“什么時候回來的,快進來坐!”

  來人正是連環塢駐路亭碼頭的管事吳二勇。

  “小的回來有些時日了,一直未來拜見二爺,小的失禮了!”

  吳二勇輕手輕腳的走進庭院,脖子直愣愣的望著前方,左右看都不敢看一眼。

  楊戈笑道:“放輕松些,我又不吃人,這邊坐。”

  吳二勇連連點頭:“是是是…小的站著就好!”

  楊戈不由分說的將他按到葡萄架下落座,笑著說:“坐著,我去沏壺茶。”

  吳二勇聽言,本能的就又要站起來,卻被楊戈又強行按回了椅子上:“我這兒沒那么多規矩!”

  說完,他轉身鉆進灶屋,將水燒上。

  再返身回到里屋取來茶壺和茶葉,去灶屋里沏茶。

  吳二勇板板正正的坐在葡萄架下,看著楊戈忙里忙外的給他的沏茶,心頭總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顯圣真君”楊二郎…親自給我沏茶?

  我不會是在做夢吧?

  我吳二勇何德何能啊!

  然而任他再如在夢中,楊戈依然用托盤端著一壺茶水和一疊點心,從灶屋里出來了。

  “我這些時日忙著處理我家老頭喪事的手尾,還未來得登門道謝。”

  他斟茶了一盞茶,輕輕推到吳二勇面前:“勞煩你千里迢迢替我送信,辛苦你了。”

  他早就已經收到楊英豪的親筆信了,信上告知了他,他明教鳳陽楊氏這一支,決意出兵抗擊倭寇…

  他寫給楊英豪的信,沒有藏著掖著,將明教出兵的利弊,一五一十的說得清清楚楚。

  楊英豪寫給他得信,也沒有藏著掖著,同樣說明了他只能調動他鳳陽楊氏這一支,其他明教分支他也做不了主,如果出動其他堂口分支的人馬,他需要大量的時間去聯絡整合…

  明教的情況,楊戈也有所耳聞,知曉在明教教主不出面的情況下,明教就是一個散裝的明教,各堂各支各自為政、不聽調也不聽宣。

  這很合理,畢竟這么大個明教,要不是一盤散沙的話,興許早就沒了。

  但楊戈一開始就沒指望過整個明教下場,摻和進這場君臣斗法當中。

  他要的,其實只是用明教這桿造反專業戶的大旗,給龍椅上那位上點眼藥:你們君臣斗法,無視百姓疾苦,連做反賊都看不下去了,主動出來護衛黎民、收拾山河…伱們還要不要點臉?

  就算是熙平帝的臉皮當真已經修煉到刀槍不入的地步,毫不在乎天下人如何看待他…那他老趙家的江山,他在不在乎?

  他們君臣斗法,沿海的倭寇作亂可以是假的。

  但倘若真叫明教在江浙擊退那些倭寇…那民心可是真的,造反的基業也是真的!

  明教祖傳的造反手藝富甲天下的江南魚米之鄉這樣的組合,縱然是大魏鼎盛之時,也絕不想面對這樣強悍的對手。

  這一波,依然是楊戈最擅長的自下而上、倒逼朝廷!

  而楊英豪會答應楊戈的請求,自然也是與楊戈各取所需。

  楊戈為的是護住江浙的老百姓。

  而楊英豪為的,當然是江浙的民心…

  面對楊戈的道謝,吳二勇本能的又要站起來,卻被楊戈揮手按了回去。

  吳二勇只能坐回小竹椅上,抱拳道:“小的只是跑跑腿,當不得二爺謝!”

  楊戈提起茶杯向他致意:“我無法對你細說,你這一趟到底促成了怎樣的大事,但我說你當得起,你就決計當得起…江浙沿海的老百姓,都該跟你說一聲謝!”

  他平平無奇的言語,落進吳二勇的耳中,卻仿佛驚雷一般,激得他渾身雞皮疙瘩一陣一陣的往頭皮上爬。

  這一刻,就算是要他為楊戈去死,他都絕不會皺一下眉頭!

  他喘著粗氣努力平復了好幾息,才再次一抱拳道:“小的…慚愧!”

  他想說愧不敢當的,可又害怕楊戈再說那些讓他頭皮發麻的話。

  他真怕自己會腦袋一熱,扔下連環塢的家業,跟著楊戈去闖江浙…

  “客套話就別再說了。”

  楊戈徐徐搖頭:“以后有什么我幫得上忙的,盡管開口,但凡我能做到的事,絕無二話!”

  吳二勇連忙回道:“二爺言重了!”

  “喝茶吧。”

  楊戈再次舉起茶杯致意。

  吳二勇點頭如搗蒜的端起面前的茶杯,像喝酒那樣仰頭一口喝干,連這杯茶是個什么味道都沒喝出來。

  “對了,你今兒過來是有什么事要我幫手嗎?”

  楊戈放下茶杯,笑道:“有啥事就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吳二勇如夢初醒般的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雙手遞給楊戈:“二爺,這是楊公子從江浙寄給您的信…加急信!”

  他還特地補充了一句。

  “楊天勝寄來的?”

  楊戈接過信件,檢查了一遍封口的火漆后,拆了信封抽出信箋…

  抖開信箋的第一眼,就是密密麻麻的潦草小字…聒噪之聲,撲面而來!

  腦海中想象著那廝仰著腦袋、叉著腰振振有詞、喋喋不休的模樣,楊戈不自覺的挑了挑唇角。

  再定睛一看,滿屏的“楊老二”、“你真該死啊”、“你欠我兩盤蔥爆牛肉”,令他臉上的笑紋都快從嘴角爬到眼角了。

  但當他下細一后,他眉宇間的笑意又飛速消失。

  ‘…陷阱…設伏…東瀛忍者…歸真級東瀛倭寇…險勝?’

  他捏了捏拳頭,心頭既覺得愧疚、后怕,又感到出離的憤怒。

  楊天勝…可是獨子。

  他若真有個三長兩短,楊戈都不敢想象,他要怎么去面對楊天勝的父母。

  楊戈珍而重之的收好這一封信,端起茶碗輕聲問道:“今明兩日有南下江浙的船嗎?”

  吳二勇毫不猶豫的答道:“二爺需要,什么時候都有!”

  楊戈:“那就今晚,給我找條船,我南下江浙!”

  吳二勇一愣:“二爺親自南下么?”

  “嗯…”

  楊戈也沒瞞著他:“楊天勝那邊出了點問題,我過去給他打打下手。”

  吳二勇立刻說道:“可需要人手?多的不敢說,百好手我連環塢還是有的!”

  楊戈猶豫了幾秒,還是搖頭道:“暫時就不麻煩你們連環塢了,需要人手時,我自會和錦成開口。”

  吳二勇還待多言,但張了張口后,還是抱拳道:“小的這就去安排船只,今晚就送二爺南下!”

  楊戈抱拳還禮:“又給你添麻煩了…”

  吳二勇側身,不受他的禮:“倘若二爺還當小的是自家兄弟,就決計不在要提‘麻煩’二字,小的是打心眼里敬仰二爺這樣的大英雄大豪杰,能為二爺牽馬墜蹬,是小的幾世修來的福分!”

  楊戈搖著頭笑道:“別這么說自己,你們連環塢也都是好樣的。”

  同一時間,遠在京城的沈伐,也收到了江浙明教下場的情報。

  當看到領頭之人“楊天勝”三個小字時,他也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人在路亭的楊戈。

  ‘這事兒,不會又是那廝在背后穿針引線吧?’

  他心頭暗自琢磨著,命手下人將近一個月以內與楊戈有關的情報,盡數送進公廨,他親自查閱。

  但到最后,他也沒有查閱到任何楊戈與江浙之事有關的聯系。

  至少,他沒有查到任何可以佐證楊戈與此事有關連的證據。

  但他的直覺告訴他,此事必然與楊戈有聯系…

  否則,明教那么多堂口和分支,為什么偏偏是與楊戈交情甚篤的鳳陽楊家那一支下場呢?

  這種無須證據證實的直覺,令他既感到無奈,又覺得心累。

  他癱在公廨大堂之上,雙目無神的仰望著頭頂上的房梁,渾身散發著一股強烈的咸魚之氣:“我真傻,真的…”

  以前,他覺得是他拿捏住了楊戈。

  現在看來,哪里是他拿捏住了楊戈啊?

  這分明就是楊戈拿捏住了他沈伐啊!

  瞧瞧人闖禍闖得多肆無忌憚?

  壓根就沒想過后果,壓根就不怕什么后果。

  可他還得自作多情的、眼巴巴的追在人家身后,給他收拾爛攤子…

  不收拾?

  皇帝肯定要整死楊戈!

  不整死楊戈,他皇帝的臉面往哪兒放?

  皇帝要整死楊戈,楊戈必然就得整垮大魏。

  那廝腦子里缺根筋,壓根就不知道什么叫怕!

  真要是斗起來…

  就算楊戈死,大魏必然也得元氣大傷!

  他能怎么辦?

  他還能怎么辦?

  當然是原諒那條死蛇啊!

  那條死蛇現在已經成精了,變成癩蛤蟆了!

  不踩他惡心人!

  踩他膈應人…

  天可憐見,他當初拉楊戈進繡衣衛,明明想的是讓楊戈給大魏賣命啊!

  事情怎么就演變成這個模樣了?

  “啊,什么仇什么怨!”

  沈伐越想心頭越不得勁兒,再想就只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么大個爛攤子,他“區區”一個指揮使,怎么收拾得了?

  他收拾得了誰?

  是收拾得了浙黨、明教,還是收拾得了楊戈?

  他總不能去收拾皇帝吧?

  沈伐頭腦風暴了好半響,突然發狠道:“娘的,老子收拾不了浙黨、收拾不了明教、收拾不了楊戈,老子還收拾不了那幫言官嗎?”

  只要無人往上捅,那就無事發生!

  皇帝的顏面保住了。

  楊戈想做的事也做成了。

  皇帝遷怒楊戈?

  楊戈都他娘被貶成伙夫了,他還能遷怒楊戈什么?

  “啊,我真傻,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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