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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朝賀(下)

  八三看書,晉末長劍!

  樂工們駕輕就熟地敲擊著鐘罄,演奏著嘉樂。

  邵勛下意識看了看空曠的大殿。

  殿中衛士披甲執戟,舍人恭敬肅立…

  焚香燃起,諸般物事已經齊備,這全拜王浚所賜,甚好。

  他施施然跪坐于案幾之后,對羊曼示意。

  羊曼會意,立刻出了殿門,樂聲立止,群臣起身。

  毋庸置疑,只要是梁國官員,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梁公的臣子,有君臣名分,畢竟這是真正的封邦建國。

  羊曼又回了殿內,大禮跪下,奏道:“明公,群臣、百僚齊至,請入內朝賀。”

  “可。”邵勛伸了伸手,道。

  羊曼起身,再出殿門。

  邵勛靜靜等著。

  對他而言,這也是第一次。

  第一次以君主的身份接受臣子朝賀,而且還是正旦這么莊重的場合。

  他很清楚,正旦朝賀是梁國建立半年來最重要的政治活動,是確立他在梁國統治地位必不可少的一環。

  方才奏的是“樂”,朝賀是“禮”,合起來便是“禮樂”。

  如果今天這場嚴肅的政治活動搞砸了,那就是“禮崩樂壞”。

  “主動加班”的舍人羊楷立于殿門后,見得第一人入內后,大聲道:“相國庾琛執贄入賀。”

  樂聲再起。

  邵勛穩穩坐著,看著已經白發蒼蒼的庾琛。兩人目光相觸,皆感慨萬千。

  樂聲停止之時,庾琛已跪拜于地。

  原太子(司馬銓)舍人、現梁國舍人劉白接過庾琛帶來的禮物,道:“臣庾琛奉白璧一,拜賀。”

  “免禮。”邵勛站起身,雙手虛扶,說道。

  庾琛起身一禮,隨即看向邵勛,二人相視一笑。

  大家都清楚,今日這一拜,意味深長,君臣名分已定,即便他們的身份是翁婿。

  小吏悄悄走了過來,將庾琛引導而出,在殿門外站立。

  而所謂“執贄”,就是帶著禮物的意思。

  漢末之時,每至正會,曹操便在鄴宮文昌殿,以夜漏未盡七刻鳴鐘受賀,文臣武將們執贄入庭。

  邵勛和曹操都不是天子,禮儀要求沒那么多。

  如果是天子朝賀,則庾琛入殿門時就要跪拜了,然后來到御座前第二拜,這時候天子會站起來。第二拜結束后,天子坐下,庾琛再拜,前后三拜。

  朝賀之人全程不用說額外的話,就連朝賀之語都是大鴻臚幫著說的,嚴格按照流程。

  至于禮物,王、公、侯、三公、特進等贈白璧,中二千石之類的贈皮裘,以此類推,按照官品大小,分贈帛、羔、雁、雉等禮物。

  簡單來說,曹、邵二人的朝賀禮,其實是天子朝賀禮的簡化修改版。他們畢竟不是天子,且無論公國還是王國,職官也不一樣,很多天子才配備的朝官壓根沒有。

  庾琛朝賀完后,御史大夫潘滔入內,贈白璧一。

  跪拜之時,本來還沒什么的,突然之間就感覺心緒十分復雜。

  高坐于上的本是個兵家子,本是個世世代代永無出頭之日的奴兵,而他卻是世代簪纓,出過無數人才的滎陽潘氏子弟。

  正常來說,兩人能碰上嗎?邵勛連見他一面都費勁。

  可現在卻是他這個驕傲的世族成員恭敬跪拜。

  這一拜,仿佛打碎了什么東西,讓潘滔的心情復雜無比。

  按照他從小接受的教育,以及成年以后的價值觀來說,他和邵勛之間存在君臣禮法了,雖然如今很多人并不特別在意。

  潘滔很快離去。

  接下來本是太尉裴康的,但他還在許昌養病,特許他不用參加正旦朝賀。

  接著是大將軍府的左右軍司、長史。

  再后面就是按級別批量上了…

  一直忙到晝漏上水六刻,朝賀禮第一階段才算結束。

  梁宮侍衛紛紛入內,擺上一個個案幾。

  這是要開飯了。

  不過只有級別較高的官員才能入內吃飯,中低級官員則在殿外廊下賜飯食——等級森嚴得很,這也是禮的一部分。

  庾琛、潘滔、王衍、盧志、裴邈、尚書六卿、大將軍府長史、司馬、監軍等,總共二十來個人,入內坐于案幾之后。

  “真是氣象萬千啊。”王衍看著殿內陳設,感慨道。

  老實說,他和潘滔一樣,心緒還沒完全平靜。

  瑯琊王氏之人,何等身份,平日里天子都要禮遇,但在正旦朝賀這個莊重場合,門第已經不重要了,讓位于君臣禮法。

  你以前大可以在家里喊“邵全忠”,見面時也可以談笑風生,看起來沒大沒小,但在今日,你體會到了上下之分、君臣之別——雖然老王并非梁國官員,可以不用行此大禮的。

  心頭沉甸甸的,王衍覺得自己以后可能都不會再喊他“全忠”了,也不會再用政治盟友的語氣和他平等對話了。

  不一樣了啊,老登心情復雜得很。

  天下名士、豪門巨室、世代簪纓,女兒肚子都給你弄大了,還要我拜你!

  尚書令裴邈的心態相對較好。

  他雖然出身豪門,但沒有王衍那樣的心理包袱,早在梁公為兗州幕府軍司時,他就以下屬自居了,雖然那會并沒有君臣之分。

  今日這個場面,他接受得很快,也明白這是梁公必須要走出去的一步。

  梁國建立半年了,正好趁著這個機會,整肅一下之前略顯松垮的氣氛,將草臺班子整合成正兒八經的政權。

  禮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著,但你不得不承認,在大殿、鐘罄之下,行完跪拜朝賀之禮后,心理上已經有了微妙的變化。

  盧志比裴邈還要灑脫。

  不,或許不是灑脫,而是無所謂。他的關注點就不在這上面。

  按流程走完儀式罷了,公事公辦,這沒什么。

  他更在意今后的權力分配,一直想著的也是這種事情。直到現在,他甚至還在思考河北、并州之事,心事重得很。

  簡而言之,千人千面,心思各不相同。

  三刻鐘之后,邵勛回到了正殿座位之上。

  奏樂之聲再起,殿中尚書蔡承端著一飯、一羹、一酒送至邵勛案上,群臣同時起立。

  “都坐下。”邵勛似乎也覺得氣氛太過莊重、嚴肅了,笑了笑,道:“速速進飯。”

  侍衛們紛紛入內,在每個人面前的案幾上放下飯、羹、酒。

  邵勛端起酒杯,醞釀了一下情緒。

  樂聲停止。

  “我——”他說道。

  “明公。”蔡承輕聲提醒。

  邵勛會意,無奈道:“孤十余年前至洛陽,彼時不過潘園一小卒。后入洛,堅守辟雍數月,開陽門前也斬得賊將,繼有殿中擒司馬乂、大夏門克石超、肥鄉敗汲桑、野馬岡破石勒等功績。十余年征戰,致有殊寵,進位高秩,追憶往昔,不勝感慨。來,滿飲此杯。”

  “滿飲此杯。”眾臣紛紛舉杯,一飲而盡。

  邵勛將酒杯遞給蔡承,又道:“雖十余年夷兇禁暴,致天下稍安,然秦地鬧賊,江南有逆,齊境興妖,未到馬放南山之時。”

  “君等皆我柱石,當知我意。今歲大纛東指,分師進討,先肅齊境之妖氛。若有余裕,復觀兵河上,碎河內之梟巢。”

  “軍爭之事,固需師旅整肅,亦得吏士奉法。國中大事,悉委于卿等了,莫要讓我分心。來,再飲一杯。”

  邵勛接過蔡承遞來的酒杯,一飲而盡。

  眾人亦一飲而盡。

  邵勛高興地坐了回去,然后拍了拍手。

  音樂奏起,一隊由襄城公主相贈的舞姬悄然入內,跳起了歡快的舞蹈,亦有那嗓音婉轉之人唱起了歌,倒是沖淡了一些殿內原本稍顯嚴肅的氣氛。

  廊下官員聽得歌聲,神色各異。

  有人繼續吃喝,不以為意。

  有人停箸不食,神色復雜。

  有人唉聲嘆氣,恨自己不得入內觀賞歌舞。

  尤其是有些下級軍將,目光不住落在殿門方向,惹得士人出身的文官們哂笑不已。

  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

  不過,殿中坐于最上首那位,以前不也是土包子么?

  今日卻高據于上,接受眾人朝拜,又怎么說?

  他現在的排場,有幾個士人能比得上?

  后宅之中的美姬,哪個不是出身高貴之人?如今卻要爭相獻媚,求得恩寵。

  唉,士人男女,又有什么區別呢?

  跪都跪了,拜都拜了,以后就忘記他的出身吧,安心做事,為自身、家族謀取富貴就是了。

  不然的話,只是不斷給自己心里添堵罷了。

  舞樂漸漸走向高潮,天光亦已大亮。

  金色的陽光灑落觀風大殿,云霞蒸騰而起,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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