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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人心

  王衍出發離京的排場還是相當大的。

  禁軍右衛殿中司馬鄭東率一千步卒、幽州突騎督段良率四百騎隨行護送,加上隨員、仆役,人數近兩千,自東陽門出京,打算經濮陽渡河,北上前往鄴城。

  離京之時,關注的人非常多。

  梁芬甚至還親自跑到東陽門送行,兩個老登各自賦詩一首,盡興告別。

  梁芬眼尖,甚至看到王衍的兩個女兒也在車隊里。

  不過他懶得管這檔子事了。

  回到洛陽城中后,他四處閑逛了逛。

  雖然剛剛遭到了匈奴騎兵的剽掠,洛陽又損失了部分人丁和錢糧,但百(士)姓(人)們依然津津樂道著河北的勝利。

  以前只聽聞鄴城打洛陽,這次有洛陽人攻下了鄴城,堪稱十年來最振奮人心的消息。

  不容易啊!天下局勢,或許要生生轉向了呢。

  回到城中府邸的時候,老妻正抹著眼淚哭泣。

  梁芬嘆了口氣,又是女兒的事情。

  在這件事上,他其實還是很自責的。

  梁芬與妻子恩愛無比,早年曾有過幾個姬妾,后來都遣散走了,獨與妻子舉案齊眉。

  兩人只有三個子嗣,長子原在外地當官,死于諸王混戰,白發人送黑發人,慘劇一場。

  次子本在兗州當縣令,世道亂了之后,干脆辭官不做了,在家侍奉父母,但他身體不太好,看著讓人揪心。

  另外就是小女兒了,嫁予豫章王為正妃。

  這本不是壞事,奈何豫章王成了皇太弟。梁芬當時就覺得不妙了,奈何這種事是司馬越主導的,他無力更改,更何況豫章王本人態度積極,上趕著要當這個儲君,只能徒喚奈何了。

  事到如今,梁芬別無所求,只希望一家人平平安安。

  天下大勢,他嘗試過,管不了,撐死了只能保得一地平安,多救活一些饑民百姓,讓這個天下多留存些元氣罷了。

  年少時弓馬嫻熟,縱騎射獵,又遍讀經史子集,與人辯論時滔滔不絕,自有一番抱負。

  現在想想,那多像是一場夢啊。

  輕聲安慰一番,又說了幾句孫兒的趣事之后,梁芬終于讓妻子平靜了下來。

  兩人拉著手,看著對方,就像多年前那個秋高氣爽的午后,他是梁氏俊彥,她是皇甫氏的才女,隔著一叢花遙遙相望。

  年紀大了,那會的柔情蜜意,漸漸變成了相濡以沫的關懷。

  仆人在門外等了一會后,才進來通報:傅宣來了。

  梁芬整了整衣袍,到客廳接待。

  “梁公。”傅宣躬身行禮。

  “世弘這便要走了?”梁芬請他坐下,問道。

  傅宣是龍驤將軍幕府西閣祭酒,奉命與傅暢一起潛回安定、北地,招募群胡。

  行至長安附近時,因為戰亂,前路斷絕。

  等待許久之后,戰亂依舊,兩兄弟遂計議了一番,最終決定傅暢繼續前行,傅宣則返回許昌,免得二人都折在關中。

  “是。”傅宣答道:“陳公知我回返,遣我去汝南任大農,接引、安置關西流民。”

  “也不錯了。”梁芬說道:“自南陽一路回來,外間情形如何?”

  “陳公使人飛騎報捷,南陽諸郡本有些騷動,慢慢都平息了下來。”傅宣說道。

  梁芬輕輕點頭。

  土客之爭,始終無法徹底解決,只能緩解。

  陳公征發了上萬關西丁壯去河北,秋收時也不得歸,有些騷動是正常的。

  “襄城、洛南諸縣皆喜氣洋洋。”傅宣說道:“有鄉野無知之徒,言陳公要封王了。”

  梁芬笑了。

  沒有滅國之功,陳公怕是也不好意思領受王爵,雖然石勒的地盤已經不算小了,先秦時期包括了趙、魏各一部分,但他確實沒有稱帝。

  “亦有那才學淺薄之輩,言陳公要領受丞相之職,坐鎮鄴城,裂土為國。”傅宣又道。

  梁芬這次沒有笑。

  “京中也有不少人這么說。”他嘆道。

  世人總喜歡從故紙堆里找相似的事情來套現在。

  更何況,曹孟德之事離現在不過百年,為人津津樂道是正常的。

  但正常之中也有不尋常之處——

  這種事是能公開談論的嗎?

  這可不是你今天嗑散了嗎,昨天辯論結果如何之類的事情,而是改朝換代!

  這種極其敏感的大事都有人公開交談,絲毫不避諱,可見朝廷威望已下降到何種程度。

  老實說,放幾年前真沒幾個人這么搞。

  同時也從側面說明,這個世道變化太快了,人們的觀念每隔幾個月、一年就受到一次沖擊,然后對以前無法接受的事情習以為常。

  大晉威望日衰,陳公聲望日隆。

  克復鄴城之后,如果能穩穩占住,那么他的聲望將上一個新臺階。

  梁芬自認為是大晉忠臣,但他現在對改朝換代也沒有以前那么排斥了。

  至少邵勛這個人能打勝仗對吧?

  多少年了!曹武、王堪、王曠、宋抽等人在對陣匈奴時接連不斷慘敗,始終無法克制住匈奴騎兵,讓洛陽陷入危局。

  邵勛救了很多次洛陽,在公卿士人中積攢了很多好感。

  他們是天下聲音最大的一股人,如果他們為邵勛歌功頌德,那么改朝換代的難度就大大降低了。

  邵勛的聲望,真的是他一刀一槍掙來的,和王夷甫完全是兩回事。

  “去汝南之官后,盡心做事吧。”梁芬收拾心情,說道:“豫州諸郡國是陳公的根基。其他地方可能叛離他,豫西諸郡不太可能。他將來提拔任用官員,也一定會著重看看有沒有豫西任職的履歷。汝南大農,很多人求都求不來呢。”

  “是。”傅宣應道。

  去汝南當官,那是真的深刻打上陳公烙印了。

  在別人眼里,你就是他的人。

  說難聽點,如果陳公失敗,被人清算的話,傅宣也會受到影響,甚至遭受災禍。

  所以,他只能盡心做事,以關西士人的身份,安撫好遷徙至汝南各地定居的關西流民,并讓他們扎下根來,自食其力,漸漸能提供賦稅人丁,成為陳公可以直接調用的力量。

  而他的這種念頭,說明了一點:他對陳公主導改朝換代并不排斥。

  “臺臣不知道攀上了誰的關系,入朝為官了,問他也不肯說。”梁芬又嘆道:“他功利心太重了。”

  “臺臣——也不是純臣吧?”傅宣小心翼翼地組織了下語言,問道。

  “他只有小聰明,沒有大智慧。”梁芬搖了搖頭,道:“他想利用天子,謀個一官半職,多半是太守之類。但這個時候攪和進去,非常不明智,唉。”

  傅宣默默點頭。

  他對閻鼎的印象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說厭惡。

  他要找死,只能由他去了。

  “宮中情形如何?”傅宣問道。

  “還能怎樣?”梁芬不知該哭還是笑,只聽他說道:“天子籠絡了一幫幸進之輩,卻一事無成。王衍、庾珉等人可能還會給幾分顏面,盧志卻咄咄逼人。天子受了氣,就只能——”

  說到這里,嘆息一聲。

  傅宣明白了,也跟著嘆息。

  “世道那邊能招募到人手嗎?”梁芬又問道。

  “不好說。”傅宣有些擔憂地說道:“關中太亂了。即便是不打仗的地方也很亂,看見外人過去,滿是惡意。若招誘成功,群胡帶著一家老小穿郡過縣,十分招搖,沿途也不易籌措糧草,太難了。我當年認識的幾個好友,而今大多不知去向,想通過他們幫忙都很難。”

  “老夫幫你們一把吧。”梁芬沉默片刻,說道:“但正如你所說,故人在不在也不好說。”

  “多謝梁公。”傅宣鄭重一禮。

  他知道,梁公純粹是看在他們傅氏兄弟的份上幫忙的,也是送他們一份大禮,以便在陳公面前有拿得出手的功績。

  陳公太渴望有一支強大的騎兵了。誰若帶著數千騎投奔過去,只要不死,將來的富貴難以言說。

  謝完梁芬之后,傅宣忍不住說道:“明公賦閑在家,浪費了這一身才學,委實可惜。”

  梁芬瞟了他一眼,道:“一世晉臣,當有始有終。”

  “可現在還是大晉天下啊。”傅宣說道:“明公只要不入幕,州郡之職有何不可?”

  梁芬不答。

  他不知道大晉天下還能維持多久。

  想當初,克復鄴城的捷報傳回京城后,那可真是一片歡騰。很多人奔走相告,說匈奴要亡,他們終于不用受禍害了。

  以此觀之,邵勛的名望已經到了一個相當可觀的程度。

  可能現在時機還不成熟,但將來呢?

  洛陽城,就快要不是司馬家的了。

  “早些回去吧。”梁芬起身道:“邵勛怕是一時半會回不了河南了,后方之事,多用點心。這個天下,好不容易有了點起色,別出岔子。”

  “仆謹記明公教誨。”傅宣行禮道。

  或許,梁芬方才說的話代表了相當一部分北方士人的態度。

  從齊萬年之亂開始,十八年了!

  大家已受夠了戰亂之苦,迫切希望重回太平盛世。

  邵勛勢頭非常好,有極大可能消滅匈奴,一統北方,很多人都不希望他出問題,再受第二遍苦。

  這大概就是人心向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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