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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九章 端門

  在沒有朝會或外臣入覲的情況下,天子司馬熾就是標準的籠中鳥。

  不但侍衛換了,宮人也換了個七七八八,即便想知道點外界的消息,都不是很容易。

  匈奴薄城以后,朝會無限期停辦,也沒有外臣覲見,司馬熾已經很久沒收到外界的消息了,無聊得想要發瘋。

  初十天還沒亮,在床上輾轉反側良久的他起了身,在殿外走了起來。

  隆冬的早晨清冷、靜謐。

  司馬熾走在寬闊筆直的石板路上,宮人、侍衛默默注視著他。

  他們的目光是復雜的,有憐憫哀傷,有冷酷無情,更多的則是漠然。

  道路很長,走著走著,司馬熾突然悲從中來,身軀微微有些顫抖。

  驀地,他的手被輕輕握住了。

  司馬熾微微側首,看到了秀挺的鼻梁、紅潤的嘴唇、明媚的雙眼…

  銀色的月華落在她身上,讓整個人顯得晶瑩如玉。

  她沖著他一笑,眼中是無盡的溫柔。

  司馬熾一時間有些恍惚。

  六年前剛成親的時候,梁蘭璧還是一個青澀的少女,有些高傲,也有些天真。

  六年后的今天,梁蘭璧已經褪去了青澀,在險惡的環境中,她學會了太多…

  但司馬熾突然覺得這張臉有些面目可憎,他甩開了皇后的手,繼續向前。

  不知道走了多久,外面已是天光大亮,司馬熾遠遠看見了端門的影子。

  他的身軀顫抖得更厲害了。

  他覺得自己別無選擇,必須向前走,走到端門前,打開這道厚實的宮門,站在宮城前,接受臣民的歡呼與朝拜。

  整齊的腳步聲響起,一隊侍衛攔住了去路。

  他們來自東海國,只唯東海王之命是從,對天子虎視眈眈,滿懷惡意。

  天子的威嚴,不在于壯麗的皇居,不在于威嚴的排場,不在于那身龍袍,不在于那張龍椅,不在于…

  它只在于有沒有人心。

  對這些東海國士兵而言,終日看守著天子,知道天子不過就是個普通人罷了。

  他要吃飯,要上茅房。

  他會受傷,也會流血。

  他甚至會滿懷恐懼地看著他們這些外兵,生怕他們會弒君。

  在他們眼里,天子已沒有任何神秘,不值得頂禮膜拜。

  劉疇匆匆趕了過來,定定地看著天子。

  司馬熾止住了腳步。

  劉疇,字王喬,彭城人,父官至司隸校尉。

  其人善談名理,極得時流推許。最重要的是,他出身徐州士族,是司馬越的親信。

  “陛下,該回去用早膳了。”劉疇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

  司馬熾沒有反應。他的目光越過劉疇、越過侍衛,看向金光燦燦的端門。

  劉疇也不著急,就站在一旁等著。

  畢竟是天子,他愿意給他一點任性的空間。只要不出格,一切都好說。

  司馬熾的目光中透露著焦躁與渴望。

  端門沉默以對。

  司馬熾的目光又變成了憤怒和失望。

  宮城是座大牢籠,而他則是這座牢籠中絕望徘徊著的野獸…

  “吱嘎吱嘎…”端門突然被打了開來。

  劉疇有些驚訝地轉身望去,入目所見是兩列頂盔摜甲的武士。

  他們手持長槍,步伐整齊,入端門之后,便在太極殿前的廣場上持械肅立。

  人很多,持續的過程也很長。

  良久之后,太極殿前已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戒備森嚴。

  最后,一名軍官帶著數百人直朝劉疇而來。

  劉疇身后已聚集了百十名侍衛,人人不知所措,都看向劉疇。

  劉疇猶豫再三,下令他們稍安勿躁。

  “劉長史,帶你的人離開吧。”金三大踏步走了過來,矮壯敦實的身材居然極有壓迫力,讓高出他一頭的劉疇下意識想要后退。

  “你等是何人,擅闖宮禁,沖撞天子…”劉疇稍稍凝聚了一點氣勢,斥責道。

  但可笑的是,他居然扯起了天子的虎皮。

  金三眉頭一皺,手摸向腰間刀柄,再一次問道:“劉長史,你走是不走?”

  “走!走!走!”數百銀槍軍士卒拿槍桿擊地,齊聲大吼。

  劉疇身后的侍衛禁不住后退了半步。

  后面又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劉疇瞄了一眼,卻見魯陽縣公邵勛、太尉王衍、尚書左仆射劉暾、侍中庾珉、司徒參軍王玄五人齊至。

  金三也感覺到了后面的動靜,心下焦急,上前兩步。

  “你——”劉疇下意識后退了一步,道:“真是驕兵悍將,當著天子的面舞刀弄槍,成何體統?”

  金三抽出了佩刀,身后的銀槍軍士卒也將長槍向前斜舉,殺氣騰騰。

  劉疇額頭冒汗。

  很顯然,天子的名號在這幫殺才面前不好使。

  與司徒派來值守殿庭的侍衛一樣,這些士卒是與主君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徹徹底底的私兵。

  他們真的敢殺人,無論擋在面前的是誰。

  “劉長史。”王衍疾走幾步,樂呵呵地看著劉疇,道:“魯陽縣公有要事入覲天子,你的人還是撤了吧。”

  劉疇暗暗松了一口氣。

  他善談名理,但在面對著殺伐武夫的時候,總感覺有些心虛。

  正待下令之時,卻見魯陽縣公邵勛已經過來了。

  “遠遠聽到鄉音,十分親切。”邵勛哈哈大笑,上前拉過劉疇的手,道:“劉君系出名門,精通玄理,早有耳聞。”

  說完,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東海兵,道:“此皆東海兒郎耶?”

  當邵勛用鄉音說出這句話時,百余東海兵都傻愣愣地看著他。

  “此乃大破匈奴的魯陽縣公,亦是東海人。”金三跟在邵勛身后,用方言說道。

  侍衛們立刻變了臉色。

  有人用驚訝的目光看著邵勛,似乎在想他為何這么厲害。

  有人情緒激動,臉上甚至浮現出與有榮焉的神色。

  有人囁嚅著,似乎想要搭幾句話,卻又不敢。

  “堂堂皇居、太極大內,亮兵刃作甚?”邵勛信步向前,將一名東海兵抽出一半的佩刀壓了下去。

  然后又拍拍另一人的肩膀,笑道:“你這刀多久沒磨了?拿出來也不嫌丟人?”

  此人下意識棄械于地,臉漲得通紅。

  邵勛將刀撿起,插入刀鞘,道:“一定要好好愛護器械,上了戰陣,就指望它們保命呢。”

  “諾。”侍衛恭敬地避往一旁,應道。

  邵勛又看向其他人。

  還刀入鞘之聲頓時不絕于耳。

  “列隊出城。”邵勛看向他們,道:“待此間事了,定與君等痛飲。難得聽到鄉音,見到鄉黨,哈哈,快哉!”

  “列隊。”有軍官第一時間下令。

  很快,百余人以隊、什為單位,邁著整齊的步伐,出了宮城。

  劉疇閉上了眼睛。

  三言兩語,就把他的兵眾給拉走了。

  魯陽縣公在東海人當中,真是神一般的存在。

  東海諸縣,大概也早就流傳著他的種種事跡了。

  “臣邵勛拜見陛下、皇后。”東海侍衛離開后,邵勛上前幾步,躬身行禮。

  司馬熾突然回過了神來,看著恭恭敬敬站在他面前的邵勛,巨大的滿足感油然而生,興奮地想要大喊大叫。

  大半年以來的陰霾,一掃而空矣!

  皇后梁蘭璧看著重新煥發榮光的天子,眼眶微濕,然后轉過頭,感激地看了邵勛一眼。

  “臣王衍/劉暾/庾珉/王玄拜見陛下、皇后。”另外四人亦上前,齊齊見禮。

  “眾卿免禮。”司馬熾雙手虛扶,嘆道:“若非卿等,朕不知幾時才能得脫牢籠。”

  說完,便下令擺駕太極殿。

  君臣落座之后,王衍斥退宮人,然后說道:“陛下,從今日起,宮中侍衛可重新募集,當以忠貞賢勇為要。”

  司馬熾心中一動,微微頷首。

  他不動聲色地瞥了眼皇后,皇后捕捉到了他的目光,卻心中凄苦,父親定然不會幫忙的。

  天子現在已經沒自己人可用了。

  即便發掘新的賢才、忠臣,卻也需要時日。

  但眼下當務之急,是募一批新的侍衛,把宮城充實起來——若連侍衛、宮人都不是自己人,這個天子當得可就沒意思了。

  倉促之間,大概只有衛將軍梁芬有能力給拉來一批侍衛了,但…

  梁蘭璧低下了頭,心中難受。

  “卻不知司徒安在?”司馬熾猶豫了片刻,忍不住問道。

  王衍又起身,將邵勛入援、匈奴退兵、司徒病倒的事情簡略說了一遍。

  茍晞當兗州刺史時剿滅汲桑,封地東平郡就在兗州。

  去年涼州兵入援京師,朝廷敕封涼州刺史張軌西平郡公,此郡亦是涼州屬郡——張軌堅辭不受,今年涼州兵再度入援,看樣子推辭不了了,西平郡公已板上釘釘。

  邵勛在洛陽建功,司州諸郡不可能拿出來封的,那么就只能在離得最近的豫州找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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