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看書,晉末長劍!
安平郡城拿下之后,邵勛在此停留了數日,穩定局勢。
征召來的各部兵馬遣散了一批。
尤其是那些戰力羸弱的塢堡民之流,盡數遣散。
他們也不想打了。
人這種生物,有時候很奇怪。設定的目標完成之后,精神就會為之松懈,仿佛那口氣散掉了,渾身懶洋洋的,提不起勁,非得調整一番才行。
城中繳獲的牛羊,估價之后作為賞賜發放了大半。
這是加賞,并非正常賞賜。
事實上,自漢以來,乃至整個南北朝,征發私人部曲打仗,并不一定有錢財賞賜。
酬功的主要途徑是官位。
至于出戰的部曲丁壯要不要酬功,那是塢堡主們需要考慮的事情,和朝廷無關。
所以,這也是之前很多人請求屠戮安平的重要原因,他們本人得了官,還想從安平城內掠奪錢財、女子,滿足自家的部曲莊客。
說白了,想賴掉自己的成本。
賞出去的牛羊主要用來支付邵勛許諾的幾類人:“先登勇士”、“久戰疲憊之旅”。
事實上他額外多發出去了不少。
不到三萬匈奴雜胡,正常來說該有大小牲畜五十萬頭左右。但安平不正常,最終點計下來,也就二十多萬頭罷了,一部分放在城外羊馬墻內,圍城前就被繳獲了,一部分得自城外牧地,一部分在城內繳獲。
圍城期間吃掉了一批,剩下的發完賞,只剩幾萬頭瘦羊、小牛犢子了。
馬匹繳獲不多,但邵勛收編了那么多部落,不是很缺馬了。
得來的兩萬余匹馬,一部分給軍官們充作賞賜,剩下的撥給義從軍,讓該部七千眾的馬匹數量達到了兩萬左右。
最神駿的百余匹公馬和五千匹母馬,統一送至廣成澤牧場繁衍。
至于答應給將士們贖人的布匹,能當場兌現的只有幾千匹。
軍隊自有法度,搶劫所得,幕府一分、軍隊一分、個人一分,這幾千匹絹麻,算是征戰以來邵勛的個人“分紅”,屬下們的“進獻”。
還有兩萬余匹的缺口,他只能書信一封,讓庾文君從自家各個莊園調撥了一萬五千匹白麻布。
現在還缺一萬余匹…
“太尉。”王衍自清河回來后,就被邵勛拉住了。
“太白何事?”王衍隱隱聽說了某些事,見到邵勛找他,自衿地站在路旁,輕捋胡須。
唉,以前覺得老妻連地上的糞都撿,實在丟人。現在發現,家里錢多也是好事啊!
但他低估了邵勛的無恥。
“我與惠風兩情相悅…”這句話就直接讓他破防了。
王衍急,很急,特別急,但這也太赤裸裸了,太快了。
邵全忠你不該求我嗎?
求到最后,老夫勉強答應惠風——不是,她多半不愿意——答應景風嫁給你為平妻,然后趕緊生孩子。
若生下男孩,老夫也不一定要求你立他為世子。來日方長,現在就提太暴露野心了,以后有的是機會。
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但你能不能委婉一點?
“全忠!”王衍臉一落,有些不高興。
“我不字——罷了,太尉你愛怎么叫怎么叫。”邵勛說道:“我那還有許多惠風寫給我的信呢,你可不能拆毀這樁姻緣啊。”
“放屁!”王衍心中暗罵。
同時也有些氣急敗壞,怎么回事?惠風那么矜持懂事的人,怎么一副白給的樣子?邵全忠是不是在誆我?
內部倒戈一擊,最最讓人手忙腳亂。
“這…”見王衍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邵勛嘆道:“河北大局已定,我坐擁豫、兗、司、冀、荊五州數十郡國,大業將成,班底也定下來了,以后就是徐徐圖之。讓羊家出兵攻青州,我自領兵下徐州,如此而已,慢慢磨。”
王衍暗吐一口氣,平復了下心情。
他曾經反思過,為什么總是在邵勛面前吃癟,說不過他。
后來覺得很復雜,但邵賊不要臉絕對是其中重要原因。
他就是那樣一個人,手握大勢,說話嚇死人,還不要臉,把自己搞得方寸大亂,口才無從施展,最終于拉扯之中落敗。
方才就很典型。
真的太無恥了!縱然惠風真給伱寫信了,那種兒女私情之事真的適合講出來嗎?
和韓壽偷香有的一拼,氣死老夫了。
不過冷靜下來之后,王衍很快開始了盤算。
呵呵,還讓羊家出兵攻青州。若是其他人,老夫還真擔心你太阿倒持,不曉得輕重。但你邵全忠么,哈哈,面善心黑,誰不知道啊!
“羊氏世二千石。自漢以來,家勢少有如此鼎盛者。”王衍看了邵勛一眼,道:“若由羊氏出兵,舉泰山、魯、譙、沛四郡國之力,必能將青州經營得鐵桶一般,為太白你分憂。”
邵勛笑了笑,沒說話,看著王衍。
王衍也看著邵勛。
“太尉,聽聞瑯琊王氏多俊彥,可以從建鄴喊幾個回來嘛。打下青州之后,我也需要人為我打理濟南、齊、城陽等郡國嘛。”邵勛說道。
王衍有些煩躁。
他不明白自己這一輩子混了個什么名堂。
到了現在,要啥沒啥。
茂弘在江東,長袖善舞,深得瑯琊王信任。為了拉攏吳地士人,他甚至學了當地方言,說起來又不標準,讓吳人暗地里恥笑。
這不丟臉嗎?沒辦法啊。
但凡能直起腰桿來做人,誰愿意這樣?
但就這份家業,都不一定保得住。萬一邵勛一統北地,肯定要南下的,屆時勝負如何,真的不好說。
至于他在洛陽操持的局面,唉,別提了。
如果新朝鼎立,他王衍能混個什么職位?真的不敢保證。
官位是有限的,有實權的高官之位更是非常有限。
如果不能在新朝占個好位置,瑯琊王氏的家業怎么保?真以為羊氏、庾氏等輩不會向王家動手啊?他們是什么好人嗎?漸漸敗落下去是必然的。
所以他急,很急,急得不行。
縱然邵勛這么無恥,為了王氏宗族,他也真沒什么好辦法。
邵勛向他要錢,其實是給他機會。
他要的不僅僅是錢,還有瑯琊王氏在青徐士人中的影響力。明著點說,他想讓王氏在東面限制羊氏。
機會給到你了,要不要?
當然,老王也很清楚,邵勛這廝確實對他兩個女兒有企圖,尤其是惠風。
他以前很排斥這種事。
這幾年一直在后悔,后悔到現在,已經打算學邵勛不要臉了。
女兒到了邵府,對王家也是有利的。
很多事情,攤開來說可就沒有轉圜余地了,容易讓關系破裂。這個時候需要有人居中遞話,一旦談不攏,大家面上還能湊合,不至于當場撕破臉。
這種起傳話作用的,可以是共同的好友,也可以是女人。
相對而言,女人說的話可以不當真嘛,“婦人之見”、“誤會了”!而且女人更容易起到居中斡旋的作用,讓人更能接受,甚至是迷惑男人。
最重要的是,萬一僥天之幸,惠風或景風生下的孩兒…
唔,這樣一想,老王覺得還是惠風更合適。她很聰明,有手腕,知進退,未必不能笑到最后。
“唉!多事之秋,每個人都在出力。”王衍嘆道:“王氏富貴足矣、盛矣,本不愿再招惹是非。但太白你為了國事日夜操勞,餐風露宿,老夫又有何面目袖手旁觀!王家諸子,太白看上誰了,老夫來想辦法,這個面子總是有的。”
邵勛大喜,脫口而出道:“得夷甫相助,大事濟矣。”
“沒大沒小。”王衍暗罵了句。
“絹布之事…”邵勛又道。
“須得從洛陽、廣成澤、許昌、陳縣四地調運。”王衍說道。
邵勛看著他,笑笑不說話。
老登可以啊,他跑到哪里,王家產業就經營到哪里。
丈母娘是真的有經商天賦,金銀器買賣做得飛起,蔥蒜生意也不嫌小,聽說最近又做牛車生意了,就因為當年王衍賣了輛牛車…
“安平這邊都料理完了?”談完了“大事”,王衍關心起了“小事”。
“人人都有所求。”邵勛說道:“先登勇士得了兩倍賞賜,傷亡較大的部伍得了加賞,軍官有進身之階,羊彭祖又當了清河太守,誰還會鬧?銀槍、義從兒郎在此,不要命的盡管來鬧。”
王衍點了點頭。
又打又拉、分化瓦解的手段,用得如此純熟,全忠是有幾分本事的。
現在只要把最后的欠賬還了,事情就過去了。
“接下來可是要移師涉縣?”他問道。
“自然是要去的,但不會全部都去,揀選精銳,出動個三四萬人足矣。”邵勛說道:“劉曜不過四五萬兵馬,涉縣有九千守軍,累死他都拿不下來。”
當然,九千人是過去式了。
城外營寨的三千人已經完蛋,城內原有三千宛城世兵、一千石勒降兵、一千洛南府兵外加一千部曲,總計六千人。
劉曜攻城外營壘時至少死傷幾千人,再攻涉縣的話,如果沒有突發事件,他把帶過來的步兵拼掉一半以上才有可能。
他若真這么做,劉聰絕對饒不了他。
而且,上黨那個地形,也很難再增兵了。
一個是擺不開,人去多了純粹是干吃飯。
另外一個原因是補給,上黨如何能跟河北比?
唐代有個藩鎮名“昭義軍”,轄澤、潞、邢、洺、磁五州,大致就是如今的山西長治、晉城外加河北的邢臺、邯鄲。
這個藩鎮養了很多軍隊,治所在潞州(長治),節度使沒事時就帶著軍隊向東過滏口陘,就食河北。原因是從河北運糧到潞州損耗太大,而澤潞二州的錢糧又不夠養這么多軍隊,于是只能發揮主觀能動性——運糧艱難,那我帶軍隊去河北吃飯不就是了?
劉曜帶著五萬步騎抵達上黨,已是多方籌措糧草,甚至征發了許多牛羊,再多后勤壓力就很大了。
而在涉縣、鼓山、武安三地打了一個月,雙方多次交手,劉曜所部死傷人數估計上萬了,他還能怎么打?
滏口陘、白陘、井陘三路出兵,滏口是主力,這不能算錯,因為離鄴城最近。但拿不下涉縣、鼓山、武安這個三角地帶,就是他們的錯了。
現在,該終結這個錯誤了。
劉曜不主動結束,邵勛會幫他結束。
“能逮住劉曜主力嗎?”王衍問道。
“難。”邵勛說道:“劉曜在涉縣外挖溝筑墻,不是為了破城,而是為了逃跑方便。”
“怎么說?”王衍一怔。
“劉曜很清楚,他沒有長期圍困的本錢。安平之戰很快就會結束,屆時大軍西向,他不與我決戰,就要退到壺口關后面。”邵勛說道:“而無論是撤退還是決戰,把涉縣守軍圍起來都不會錯。”
當然,劉曜更大可能還是撤退。
在涉縣城下與邵勛決戰,那他媽什么腦子啊?壕溝、土墻又不是銅墻鐵壁,早晚會被守軍突破,屆時表里夾攻,全軍大敗是大有可能之事。
王衍默默點了點頭。
“何時攻石勒?”他又問道。
“先把劉曜逐退了再說吧,萬一涉縣真的被攻破了呢。”邵勛笑道:“再者,我也快沒糧了啊。”
“河南還在加緊轉運糧草,萬一大河上凍,可就運不了了。”
“河北今歲歉收,榨無可榨,再打下去可能真的要造反了。”
王衍嗯了一聲。他不會打仗,但漢末以來,雙方無糧各自引退的場面可太多了,今年的收獲已經足夠巨大,沒必要再冒險了。
“你會不會久居鄴城?”王衍最后問了一句。
邵勛笑而不語,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