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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認清形勢

  十月朔日快到了,按習俗要吃麻羹豆飯。

  但如今這個兵荒馬亂的歲月,對洛陽公卿們來說,到哪去找胡麻?飯都快吃不上了啊。

  宮中找來找去,亦只尋得了少許,拿來招待群臣肯定是不夠的。好在還可以用黃米羹代替,湊合湊合吧,畢竟漢時黃祖就曾在船上設黍羹招待客人。

  九月二十五日,王衍在靈芝池邊的觀閣見著天子時,天子正因胡麻不夠而斥責宮人,梁皇后亦低著頭,垂淚不語。

  宮中內事,向由皇后管著,四時八節需要什么用度,同樣向皇后請示。今連胡麻都尋不著,天子可不得斥責皇后?

  王衍輕咳了一下,示意他到了。

  天子收起怒容,看了下王衍,冷哼一聲,徑直沿著閣道向前,走到了釣臺上。

  釣臺不高,離池步許罷了,正適合垂釣。

  靈芝池也不大,位于芳林園(華林園)前,“廣長百五十步,深二丈。”

  池中放著兩條船,曰“鳴鶴舟、指南舟”——肯定不是拿來電魚的。

  天子坐在一張小繩椅上,釣竿一甩,鉤便落入水中。

  “臣聞許昌有胡麻。”王衍說完這句話,便找了張胡床坐下。

  他不奇怪宮中為什么有胡床。

  先帝在時,陳公便獻了幾張入宮,很快便風靡起來,因為坐著確實舒服。

  “太尉何意?”司馬熾扭過頭來,問道。

  王衍不答,只道:“兗州有匈奴游騎入寇,許昌庾夫人為激勵士心,令廚中做胡餅萬余,發往軍中。”

  胡餅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已經很難說得清楚了,一說是從西域胡人那里傳過來的,所以叫胡餅;一說是上面加了胡麻(芝麻),所以叫胡餅。

  十六國后趙時,石勒禁止臣民說“胡”字,胡餅改稱“搏爐”,因為是貼在爐中烤熟,故得名。石虎繼位后,又覺得這名字太抽象,改名“麻餅”。南北朝結束后,又恢復本名“胡餅”,乃唐朝大眾食品。

  但不管怎樣,胡餅上肯定是有芝麻的,王衍這么說,天子只會更生氣——一匹夫都有胡麻吃,他貴為天下之主居然沒有,像話嗎?

  “邵勛老偷朕的漕糧。”天氣大怒道。

  聲音一大,魚都跑了,于是更氣。

  王衍又沒有回答天子缺乏政治情商的話,只說道:“許昌已遣人送了五車胡麻入京。”

  天子專心釣魚,不想說什么。

  “今次尚有進奉,下次有沒有就很難說了。”王衍說道。

  天子手一抖,剛剛咬鉤的魚跑了。

  王衍瞄了一眼池面。

  這池子誰養了這么多魚?站在釣臺上都能看到擺動的魚尾,這要是再釣不到也太傻了。

  “糧草之事,陛下不該禁發的。”王衍繼續說道:“即便洛陽乏糧,外頭又有賊騎,也不該如此。”

  司馬熾瞪了王衍一下。

  話還是那些話,但態度沒以前恭敬了,這老東西一早投向了邵勛,卻來朕面前裝好人,何其可笑!

  “陛下可知,遮馬堤之戰已經結束了?”王衍問道。

  司馬熾聽后,臉色變幻不定,然后用帶著點希冀的目光看向王衍,問道:“如…如何?”

  “王師大勝,俘斬萬五千人,擒偽漢中軍大將軍王彰。”王衍慢悠悠地說道。

  司馬熾渾身一震,頹然低下頭去。

  皇后梁蘭璧在宮人的簇擁下,帶著點心過來,她沒聽到二人前面的對話,只聽到王衍講的遮馬堤之戰的結果,頓時大大松了一口氣,喜道:“妾剛來,就聽得如此喜訊。陳公破匈奴,洛陽算是轉危為安了吧?謝天謝地,滿城百姓算是得救了。”

  “婦人之見!”司馬熾冷哼一聲,說道。

  梁蘭璧嚇了一跳,不安地低下頭,不敢說話了。

  “陳公乃國朝藎臣,數保洛京,功莫大焉。”王衍站起身,說道:“若無陳公,洛陽告破之后,會發生何事,陛下宜細思之。”

  說完,又向皇后行了一禮,道:“臣告退了。”

  “邵勛欲行尹霍之事,還是操莽之事?”司馬熾突然問道。

  王衍停下腳步。

  既然天子把話說開了,那么他也沒必要遮掩,直接說道:“破匈奴之后,陳公自回許昌,陛下勿憂也。”

  “他想要什么?”

  “保全百姓耳。”

  司馬熾冷笑。

  王衍不再停留,走了。臨走之前,還用眼色示意了一下皇后。

  梁蘭璧不明所以,太尉這是做甚?

  “陛下,妾做了——”梁蘭璧收拾掉內心的委屈,擠出笑容,緩步上前。

  “閉嘴!”司馬熾不耐煩地斥了一句。

  梁蘭璧鼻子一酸,差點流下眼淚。

83最新地址  不過她已經習慣了天子的冷言冷語,默默將點心放在案幾上,便準備離去。

  “慢著。”天子收起釣竿,揮手斥退了宮人們,走到梁蘭璧身前,低聲問道:“今長安已復,衛將軍乃關西豪族,如果遷都長安——”

  “陛下不可。”梁蘭璧慌忙阻止道:“長安無漕運之輸,又有軍民供億之費,恐難維持。再者,陛下停發軍糧,雖說事出有因,卻已惹惱陳公,未必能成行。”

  司馬熾冷笑不斷。

  梁蘭璧神色哀傷,仍勸道:“陛下,事已至此,夫復何求?陳公明事理,通文章,必不會亂來的。”

  司馬熾深深地看了皇后一眼,突然問道:“朕聞昔年你與庾文君出游,路遇野道人,言你二人皆有鳳格,此事可為真?”

  梁蘭璧不可置信地看著天子。

  這事知道的人極少,除了她和庾文君外,就只有二人身邊的侍女。

  梁蘭璧越想臉色越白,難道是陪嫁入宮的侍女透露的?為了爭寵,無所不用其極?

  荒唐!真是荒唐!梁蘭璧又流下了眼淚,陛下寧可整夜批閱奏折,或者在靈芝池釣魚,徹夜不歸,也不愿…

  爭寵,到底爭的什么寵!

  “看來是真的了!”司馬熾的臉色也唰地一下白了。

  這等無憑無據的逸聞,平時若聽著,頂多置之一笑罷了。但此時越聽越不是滋味,越聽越惶恐。

  庾文君有鳳格,要當皇后,那么天子是誰?

  司馬熾想著想著,竟然有些顫抖起來。

  邵勛不是士人,喜歡打打殺殺,粗鄙無文,他會不會習慣用屠刀解決問題?

  會不會連山陽公都做不得?

  不過,方才王夷甫又說邵勛不會嘗試控制洛陽,而是自回許昌,又讓他有些迷惑。

  此人真放心朕在后面給他——給他添堵?

  司馬熾想不明白了,見到梁蘭璧仍在哭泣,心中厭煩,甩手走了。

  他現在能做的事很有限了。

  經歷了新安之敗,不知道禁軍還能不能指揮,唉。

  王衍出宮后,自回位于洛陽東南開陽門內的太尉府。

  經過銅駝街時,聽得一浪高過一浪的喧嘩,驚詫無比。

  銅駝街是俗名,本名為“閶闔南街”。

  閶闔門是宮城南側的正門之一,有條御道一直向南,通往平昌門。

  曹魏時,置銅駝諸獸于閶闔南街,駝高九尺,非常矚目,故得名。

  呃,此時這些銅駝、銅馬、銅龜之類的銅獸還在,因為太笨重了,盜賊也偷不走。不過若被外軍攻入城內,可就不好說了,興許融掉鑄錢了呢。

  銅駝街兩側有大量店鋪,售賣各色貨物,王衍妻郭氏就間接經營著幾家,日入斗金。

  因時局緊張,這些店鋪基本都關門了,銅駝街已冷清多日。

  但今天奇了怪了,怎么突然就熱鬧了起來。

  王衍掀開牛車車簾,向外看了一眼,卻見許多商徒打開店鋪隔板,興沖沖地來到大街上,聽著遠處的歡呼。

  “大捷!大捷!”

  “遮馬堤之戰,邵太白殺十萬匈奴,威震大河。”

  “大捷!邵太白一戰擒獲賊大將軍王彰、渤海王劉敷。”

  “石勒聞敗,狼狽而走,洛陽得救矣!”

  王衍聽后,哈哈大笑。

  謠言就是這么傳播的。

  十萬匈奴,哈哈,過矣,三兩千人還差不多。

  另外,王彰是中軍大將軍,怎么傳著傳著就少了“中軍”二字,變成大將軍了?若寫史之人不加甄別,可能會有謬誤。

  不過,王衍也懶得說什么了。

  身處這種狂喜的氛圍之中,感覺真好。

  洛陽百姓太需要勝利的鼓舞了,哪怕只是一時的勝利。

  人心啊人心,王衍嘆了口氣。

  閶闔門那邊應該能聽得到滿城百姓的歡呼,天子知道后,會怎樣呢?

  朝官、軍將、士人們聞知,又會怎樣呢?

  這個朝廷的底色,在一點點發生變化。

  天下的局勢,也在一點點發生變化。

  縱文王復生,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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