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師殿中。
玄慶感受著天地重新有了意識,而那抹氣息正在朝著自己靠近。
他突然有些惴惴不安起來,局促的開始整理起自己身上雜亂的枝葉,然后恭恭敬敬的立在原地,用略帶哽咽的嗓音道:
“弟子玄慶,恭迎宗主。”
沈儀緩緩落地,看著玄慶前輩這幅模樣,不禁略微怔了一下。
不至于吧,對方好歹也是能在那么多前輩強者面前仍舊保持從容淡定的人物,自己僅是突破個合道,就給他看哭了?
不對勁。
沈儀搖搖頭,突然想起來什么,能讓玄慶前輩如此失態,估計還是因為渡五劫的事情。
這事兒或許要成對方一生的心結了。
算了,還是等找到辦法替其彌補道宮之后再說苦劫具體的情況吧。
要是讓玄慶知道了,當初他離五劫圓滿只差一個推門的動作,估計對方要么一頭撞死在祖師像腳下,要么立刻化身第二個岳天機。
這不是故意惡心人嗎。
念及此處,沈儀輕輕拍了拍玄慶肩膀,安慰道:“現在不太合適,以后再說。”
玄慶怔怔看了眼自己肩上的手掌,隨即重新將目光投向沈儀,整個人如遭雷擊般的立在原地,神情呆滯,再沒有半點多余的動作。
不合適,什么不合適。
大抵是不合適暴露身份,不合適向自己等人透露他的計劃。
所以,那是什么計劃?
總不至于是…一路照顧不成器的弟子,哪怕這弟子惹怒了仙人,犯下了彌天大錯,這位師尊也要重歸而來,替其出上那一口怨氣。
“弟子,弟子明白。”
玄慶突然有些手足無措起來,想要擦拭臉龐,手掌伸到一半卻又立刻放下,言辭也是變得紊亂許多:“玄慶不問,玄慶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沒看見。”
他就是想不明白,兵與地合,身與天合,魂與道合,師尊曾經乃是天境修士,而且是其中佼佼者,距離道境也只差一步。
但是哪怕師尊重新拿回了修為,乃至于徹底邁出那一步,又如何得罪的起仙人,更別提那頭已經登天而去的紫髯白龍。
而且相比起報仇出氣,他現在更想要做個道童,就這般安安靜靜的伺候師尊左右。
看著玄慶如此怪異的反應,沈儀略有些詫異的挑了挑眉。
這什么毛病,搞得像自己要殺人滅口似的。
沈儀很清楚什么事情是可以給旁人看的,譬如合道,因為無論如何也藏不住,但類似于用鎮石渡劫這種事情,就需要掩飾一下了,故此他才會去藏法閣中開第五城。
“罷了,我得再出去一趟,不一定什么時候回來,替我傳訊其余幾位宗主,那頭老龍出來了。”
沈儀確實也沒空停留太久,因為柯十三已經找到了那兩頭西洪而來的大妖,又因為方才被犀牛瞥了一眼,導致身受重傷,這事兒就只能自己去辦了。
當然,走之前還是要提醒下盟宗的。
雖然他對洪澤了解不多。
但只要不是蠢物,就知道南洪最深處的宮殿到底屬于誰,更何況對方似乎還替那犀牛法寶承擔著部分看守南洪的職責。
在真正突破合道以后,沈儀才算是看清了自己和這些洪澤老一輩妖族修士間的差距。
四劫算是地境圓滿,自己還補全了最后的苦劫,單論修為來說,算是凌駕于所有地境修士之上,念及洪澤并沒有第二個五劫修士,稱一聲天境以下第一人也不為過。
但吃虧就吃虧在南陽寶地底蘊不足,比起其他的寶地可能稍遜一些,而且沈儀目前的手段也有些欠缺。
涉及到合道層次,他能拿出手的功法也就是鎮岳法和珍級的神岳法。
手段太過于單一的同時,品級也算不上能徹底碾壓旁人的層次,值得稱道的也就是功法境界了,皆是臻至圓滿。
對付尋常的地境修士肯定是綽綽有余。
但別忘了,南龍宮當初面對全盛時期的七子,慘是慘了點,但人家沒亡啊。
根據寶珠中的記載,秦宗主可是天境圓滿大修士,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茍活至今,南龍王再弱能弱到哪里去。
況且又過去了十萬年,說不定對方還有所精進。
沈儀先前的貿然舉動,驚擾了這條老龍,他有些擔心會出什么問題。
畢竟自己現在別說勝過南龍王了,就連突破天境都還沒有頭緒。
身合于天,最重要的就是在寶地中衍生出屬于自己的“規矩”。
當然,也可以將其稱之為神通。
這東西不是靠功法去學的,而是和返虛境時領悟的道法有關系,用道法化神通,需要卓絕的天資,再加無上的毅力去沉浸體會。
沈儀哪里領悟過什么道法,他連當時修的無量道皇宮都是殘缺版,硬生生靠著鎮石給改成了勉強能用的樣子。
至于用鎮石悟出的幾式“道法”,在接觸到淬體靈軀法后也就很少再用過了。
走得太快,無可避免的就會出現很多缺漏。
所幸沈儀早就習慣了一邊往前的走的同時,再順帶去尋找破解之法,無論最后能不能成,總比站在原地發愁要好。
先收集妖魔壽元,去搬山宗把最后一式功法取了再說。
實在不行,那就去找霜虎和青鳳們幫幫忙,嘗試著堆兩尊天境鎮石出來,至少也能幫南洪先穩住局勢。
“走了。”
念及此處,沈儀輕點下頜,辭別玄慶,隨即身形消失在了南陽寶地之中。
南洪邊陲,寶花宗。
一眾長老立于宗外,朝著那艘清月寶船拱手,感激道:“那就有勞柳長老了。”
他們宗主前去參加七子大會,至今還留在清月宗做客。
前些日子,有弟子說好似看見了龍宮的傳令妖兵路過了周圍,在如今這般緊張的局勢下,任何一個細節都不可放過,這才傳信宗主,想問問要不要追查過去。
沒成想七子如此大氣,這點小事,竟是直接就派遣了兩尊白玉京長老過來。
“無需客氣,本就是一家之事。”
寶船上,面容清瘦的中年人搖搖頭,認真回禮,正是柳世謙長老。
寶花宗或許不知道,他們宗主之所以留在清月宗,乃是因為姬宗主去了西洪的緣故,寶花宗主并非是在那里做客,而是在行鎮守之事。
在這種情況下,清月宗當然也要投桃報李,不能讓寶花宗出什么意外。
話音落下,清月寶船迅速轉向,朝著寶華宗先前看見傳令妖兵的方向掠去!
“嘖嘖,不愧是突破了,說起話來愈發淡定從容了。”池陽長老酸溜溜的看了過去。
“…”柳世謙瞥他一眼,無奈笑了笑。
本就在兩城境界蹉跎了許多年,經歷上次仙人洞的事情,兇險歸兇險,倒也算得上酣暢淋漓。
傷好以后頗有感悟,總算是把那病劫給渡了過去。
如今柳世謙在清月宗的地位,隱隱已經有了當初劉興山在天劍宗時的風范,若非生性淡然,甚至有爭一爭大長老位置的資格。
“你知道的,我不在乎這些。”
柳世謙收回眸光,打開第三座城這件事情,對他而言可以說是喜憂參半。
終于跨過了這道門檻,卻也走到了路的盡頭。
以他的底蘊和天資,當初登上白玉京的時候,拼盡全力也就只能看見三座城。
如今將其全部打開,心中不免有些空落落的。
從練氣開始,直到今日,他柳某人的修行之道算是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點。
“結束了啊…”
柳世謙緩緩吐出一口長氣。
“得了便宜還賣乖是吧?怎的,讓白道子下來,清月寶地給你用唄?”池陽嫉妒的牙癢癢,難兄難弟都快過了一輩子了,對方怎么突然就起來了!
不過玩笑歸玩笑。
池陽也是真替老柳感到喜悅,如今亂勢漸起,修為每增一分,在這殺局中保命的希望便多一分。
“管好你的嘴。”
柳世謙沒好氣的瞪了老友一眼,換做以前說這個,眾人都只會覺得是玩笑話,但現在要是白巫道子聽見了,對方哪怕再大度,心里肯定也會生出些忌憚。
畢竟開了三城以后,便是真的有了掌控寶地的資格。
要知道哪怕是現在這幾位宗主,其中也有一半乃是三劫合道,終其一生接觸不到天境的門檻。
“我還真希望等下能碰到龍宮的人,正好讓我們柳長老試試第三件道兵。”
池陽打了個哈哈,能和柳世謙一起被七子其余長老排擠,除了性格以外,他這張嘴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柳世謙懶得理他,將目光投向前方山脈。
寶花宗身處南洪和西洪的交界處,位置很是敏感,若是真有什么情況,很有可能就涉及到南龍宮的謀劃,必須得小心慎重才行。
念及此處,他取出了一件厚重金盤,其上有彎月,受眾星團簇。
此物乃是清月宗重寶,不僅可以尋妖辨氣,甚至還能提前感知到妖魔的大概實力,若非是修為有了長進,他都沒資格將這東西帶出宗門。
柳世謙的指尖從一枚枚星辰上摩挲過去,順勢渡入氣息。
只見氣息從星辰中涌過,讓其閃爍了一下,很快又黯淡下去。
“嘖,白跑一趟。”
池陽將目光從那金盤上移開。
柳世謙卻并未分心,繼續查探著四周,直到所有星辰都閃爍過了一遍,氣息終于渡入了那輪彎月之中。
按照先前的情況,這輪彎月本該迅速黯淡下去,但此刻,柳世謙那張清瘦的臉龐,卻是被月光映的有些發白。
他看似神情不變,但握住金盤的手掌之上,卻是逐漸有青筋虬起。
這輪彎月,乃是用來查探堪比合道境大妖的。
兩人同時陷入沉默,看著那月亮緩緩倒轉,用更亮的那一頭,對準了他們身后。
“看什么呢?給我也看看。”
兩人耳畔響起了一道好奇的嗓音,隨著而來的還有撲鼻的腥臭。
柳世謙略微側眸看去,便是發現緊貼著自己面龐的地方,突然多出了一枚丑陋的臉龐,似鹿似駝,高高隆起的唇皮外翻,露出滿口黃牙。
它笑瞇瞇的盯著柳世謙,隨即又扭頭朝著池陽笑了笑:“在找誰呢?我幫你們找找?”
“嗬。”
池陽屏住呼吸,眼角不受控制的瘋狂抽搐。
一頭大妖,在南洪七子完全不知情的時候,南洪多出了一尊陌生的合道境大妖!
由于南龍宮最近表現出的瘋癲之態,幾位宗主已經很少離宗,幾乎都鎮守在七宗內,擔心出什么意外,至于離此地最近的寶花宗,同樣沒有合道境巨擘坐鎮。
這本是很正確的決定。
因為如果真要打起來,南龍宮必須掌握六位宗主的全部動向,若是它們敢先對寶花宗出手,除了打草驚蛇以外,根本起不到決定勝負的作用,還容易暴露出龍宮空虛的事情,讓七子宗主們提前做出判斷。
但這是對大局而言。
落到個人身上,譬如自己…
池陽扯了扯嘴角,瞬間便認清了自己兩人的結局。
“嘿嘿,看來是想明白了。”
察覺到池陽的神情變化,鹿妖噙著笑意,將雙臂搭在了兩人肩上,然后臉色倏然變得冷漠起來:“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本座要知道南洪七子如今的全部安排。”
“若是讓本座滿意,或許,能給你們一個替龍宮效力的機會。”
話音間,鹿妖略微發力,在這堪比合道境的妖軀下,池陽和柳世謙的肩骨瞬間崩裂。
在這么近的距離下,兩人根本連祭出道兵的機會都沒有…雖然祭出來了也沒什么用。
“在想什么呢?”
鹿妖大概發現了兩人中誰才是做主的那個,重新將目光投向沉默不語的柳世謙,玩味道:“啞巴了?還是嚇傻了,連呼吸都忘了?”
柳世謙放下金盤,對視過去,略微蹙了蹙眉:“你嘴好臭,我在屏息。”
若非是想拿點消息回去找龍爺領賞,鹿妖差點沒忍住直接捏碎對方的道軀!
它強忍怒火,獰笑道:“需不需要本座提醒你一下,伱們一共七個宗門,六位合道境宗主,再加個寶花宗主,正正好好能照看過來。”
“哪怕你們把那南陽宗棄之不顧,讓那寶花宗主抽出手來,僅憑她一個人,要怎么從我倆手中救下你們?”
兩個?
池陽下意識朝前方看去,只見在不遠處,不知何時又多出了一頭背生雙翼的蝠妖,同樣丑陋的臉龐上,一雙眼眸正漠然俯瞰而來。
又是一頭完全陌生的合道大妖!
“呼。”
柳世謙再次攥緊了那金盤,兩頭堪比合道的妖魔出現在南洪,也就意味著南龍宮已經在準備動手了。
然而憑借自己的實力,哪怕已經走盡了修行道路,卻連將消息傳回去都做不到。
這無疑是讓人有些遺憾。
“留一個。”
就在這時,那蝠妖像是看出來了什么,伸手點了點池陽:“留他一個就夠了。”
“別啊!要殺一起殺!”
池陽突然慌了,要是老柳沒了,自己可守不住口,他娘的,這老妖物看人還挺準的。
“行。”
鹿妖也不再墨跡,徑直張開大嘴,打算將柳世謙一口吞下。
就在這時,柳世謙卻是突然看見這鹿妖的黃牙瞬間碎裂,隨即整張臉上好似多出了什么無形的重物,高聳的臉骨寸寸崩開,皮肉更是變得模糊一片。
緊跟著,在它那驚懼不解的眼神中,整個身軀都是不受控制的倏然朝地上墜去。
轟——
劇烈的轟鳴聲中,整條山脊都是猛地斷裂開來!
“誰?!”
蝠妖看著突然被陰影籠罩的山脈,倏然抬頭暴喝出聲。
隨即便是看見了那邪氣騰騰的連綿黑云,黑云當中,一襲繡有金紋南陽的白袍顯得是那般突兀。
青年垂手而立,屈指微彈。
沒有任何氣息的波動,蝠妖身上便產生了和鹿妖同樣的變化,堅不可摧的妖軀中爆發出咔嚓咔嚓的悶響,一雙肉翼拼了命的扇動,卻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整個身軀毫無反抗之力的墜了下去。
轟!轟!轟!
原本就斷裂開的山脊,此刻又是朝下方塌陷而去!
兩頭大妖在淵谷中瘋狂咆哮,卻做不出任何動作,仿佛被無形的神岳鎮在了地上,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軀被碾碎至一灘肉末。
沈儀再次屈指,將那兩攤肉末收入了扳指當中,這才收起黑云,朝著兩位長老掠去。
“我趕時間,先說正事。”
柳世謙和池陽還沒有從剛才的變化中回過神來,兩頭堪比合道境的大妖便是徹底消失在了天地間。
兩人哪怕先前被大妖逮住,都沒有這般失態,呆呆的看著眼前的青年,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正事?什么事情能比剛才的更重要…更恐怖?
“柳長老,去西洪走一趟。”
沈儀并不覺得剛才的事情很值得解釋,當初安憶殺萬象閣主的時候,也不比現在困難多少。
說實話,地境圓滿修為打這兩頭地境初期都勉強的妖魔,跟白玉京殺返虛也沒什么區別。
沈儀從扳指中取出一封金冊:“跟著氣息過去,到了以后會有人跟你說是什么事情…放心,是好事。”
他暫時還不打算暴露萬妖殿和自己的關系,哪怕對方是盟宗長老也不例外。
“好,好事…”
柳世謙依舊是頭暈目眩的狀態,他不太理解,到底什么事情,能比向幾位宗主回稟自己剛剛看到的一幕更重要。
兩頭大妖,就這么莫名其妙的沒了,說是如屠豬狗都顯得有些浪費力氣。
出手之人,乃是他們南洪七子的最年輕的那位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