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總體計劃確定下來之后,余下的就是一些技術上的細枝末節。
比如聚丙烯酰胺和羧甲基纖維素鈉兩種原料的配比、輔料鹽溶液的選擇、以及整個固土過程的詳細步驟。
其實一般情況下,這種高級別的會議,不會討論過于具體的操作問題。
畢竟如果過于事無巨細,那也就失去了逐級領導體系的價值。
但這一次畢竟事發突然,很多資源都是由部委或總局一級直接下令調撥。
所以免不了讓常浩南和莊秉昌帶著來一輪查缺補漏,以確保動工前的準備工作萬無一失。
不過,二人上次開會時就已經把情況匯報了個七七八八,能身居高位者又無不是心思縝密之人。
倒是并沒有發現任何差錯。
唯一可惜的是,眼下還沒有適合改性沙地種植的高產作物,只能先花上幾年時間把土地條件養好,才能種上和東北黑土地一樣的品種。
這也在眾人的可接受范圍之內。
畢竟,能把無法利用且退化面積不斷擴大的沙地變成農田,就已經屬于意外之喜。
哪還能有更過分的要求?
然而,就在莊秉昌說完這件事之后,一位來自農業科學研究院的領導卻突然開了口:
“常院士,莊教授,關于作物育種問題,我可以幫忙聯系一下國內植物分子生物學方向的奠基人,辛志文院士。”
“98年的時候,辛院士主動協調燕京大學和港島中文大學合作,建設了一個植物基因工程聯合實驗室,其中就包括水稻和大豆的功能基因組研究,后來他和咱們都更熟悉的袁院士合作,進行過抗倒伏和抗病水稻的研究,效果也相當不錯…”
說完之后,或許是擔心被誤會,還特地找補了一句:
“在辛院士和袁院士的研究里面,分子遺傳技術只是輔助手段,和我們平常聽說的轉基因并不是同一種技術…”
常浩南對于生物技術領域幾乎可以說一竅不通,因此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只是示意莊秉昌自行決定。
而這個提議,相當于直接把后者的咖位給拔高了幾個量級。
自是欣然同意。
“那么…”
確認了眾人都不再有其它問題之后,坐在首位的長老合上面前的筆記本,視線平靜地而熱烈地掃過面前的每一張面孔:
“針對整個高標準農田建設項目,國家會成立一個專項工作組,其中的試點階段將由我親自負責…各位如果在工作中有什么困難或者需要,可以越過中間層級,直接聯系我本人解決。”
“下面,我來分配一下任務…”
在最高決策層的直接干預之下,整部國家機器開始了高效且精密的運轉。
大豆畏寒,且生長周期較長,今年肯定是來不及種上一輪了。
但九十月份卻恰好是播種草籽的好時節,尤其被篩選出來的披堿草、裸燕麥、藏沙蒿等幾種本就是原產于高原地區,耐寒且耐旱的品種。
如果動作夠快,那還可以在寒冬來臨之前進入生長期甚至成熟期。
種下這些雜草本來也不是為了收獲,只是單純利用其根系加固土體,因此哪怕提前下了雪也無所謂。
一時間,整個蒙省中部的大興安嶺以南地區,都充斥著熱火朝天的繁忙景象。
火車和卡車將一袋袋原料從全國各地匯集到新建好的混合攪拌區,再與氯化亞鐵和水按照0.25:0.045:0.03:25的質量比配置成乳狀懸濁液,再與沙土攪拌形成固化沙。
拖拉機牽引著旋耕起壟機,將原本已經光禿禿的干枯沙地按照農田的標準進行處理,緊接著將固化沙和額外的固化液一并填充到深坑和淺溝當中,最后播下草籽…
總之,如果不是因為他們腳下這片土地是黃色而非黑色的話,怎么看都像是在進行作物收獲之后的秋耕…
在一處田壟之上,兩名穿著粗布棉服的農業技術人員正把兩只胳膊揣在一塊,緊盯著眼前正在和沙土混合的固化劑。
或許是因為這項工作實在過于單調,二人還有不少閑工夫聊天打趣。
自然而然地,很快就說到了他們手頭這項聽起來有些奇怪的任務上面:
“我說老李,咱們就把這么一…坨東西給填下去,轉過年去這黃沙地就能種出莊稼來?”
其中一位皺了皺鼻子,語氣中帶著些遲疑地問道。
作為來自蒙省西部墾區的老技術員,他幾乎半輩子都在跟沙漠化作斗爭,自認為也算是半個治沙老手。
但過去常用的手段,無非是先用草方格和固沙網形成擋風墻防止積沙,等到方格中間的沙地有效結皮之后,再逐步栽種少量的灌木和草種。
有用確實是有用,但一般需要經過57年時間才能形成肥力一般的土壤,效率相對一般。
而像眼前這樣直接針對沙土本身進行的操作,此前絕對是聞所未聞。
站在他對面的那位雖然被稱為“老李”,但其實論面相反而還要年輕一點,一邊把集水漏斗給換到下一個坑里,一邊咂了咂嘴:
“我估摸著…上面既然整這么大的陣仗,那應該是有譜…”
倆人嘴上你來我往地說個不停,但手上的動作倒是一點沒落下。
直到處理完一整條壟溝之后,才扶著有些發酸的腰背直起身來,打算休息一會兒。
“但是這和咱們過去的法子實在是差得太多了,要是擱在早幾十年…”
最開始說話的那名技術員隨手掏出一盒煙來,準備再嘮一嘮自己早年間的經歷。
但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一個聲音從他們身后傳來:
“聽二位口音,應該是來自西部區,那邊屬于干旱地區沙漠化,必須先用草方格這樣的工程措施保水增肥,但東部區屬于半干旱半濕潤沙漠化,就可以直接用化學措施和生物措施固沙。”
“剛才你們填進去的兩種原料,同時有長鏈的疏水主鏈和表面活性的親水支鏈,所以能和土顆粒表面發生包裹與交聯連結作用,起到加固土壤的效果…”
二人回過頭,發現是一個估摸著三十來歲的年輕晚輩。
穿著一身棕色的夾克外套,雖然上面已經沾了不少泥點子,但從白凈的雙手來看,不像是個長期干粗活的人。
后面還跟著另一個看上去就相當壯實的漢子。
又過了幾秒鐘,二人才意識到剛剛那句話是在回答他們無意中聊起的問題。
顯然,對方已經跟在后面有一段時間了。
毫無疑問,這個人正是前來考察項目的常浩南。
按照此前定好的分工,他只需要提供技術支持即可,并不承擔任何一線任務。
但畢竟是拿了經費的項目帶頭人,在動工之初總不可能連個面都不露。
也順便是給忙了大半年的自己放個假。
不過,按照常浩南的性格,閑肯定是閑不下來的。
所以才在附近四下走動,看看有沒有什么自己之前沒注意到的問題。
而之前給那兩位解釋化學固沙的原理,也并不是真的想讓對方聽懂,只是當成一個接上話茬拉近關系的機會而已。
但還沒等他把后面的事情問出口,莊秉昌就從遠處小步快跑地趕了過來。
“常——”
稱呼都快要喊出來了,但突然看到附近還有閑雜人等,于是趕緊收住,走到近前處才壓低嗓音:
“常院士,國家航天局的欒局長帶了個考察隊過來,說是馬上就到,您看…”
欒文杰會出現在這里,著實有些出乎常浩南的預料。
畢竟對方主管的業務跟眼前這黃土朝天可是半點不沾邊。
但畢竟是一個系統里的同事,既然遇見了,那總得接待一番。
“走吧,帶我過去看看…”
兩名技術員看著對方突然離開的背影,整個人卻還處在懵懵懂懂的狀態中。
直到燃燒的香煙燙著了其中一個人的手指,他才猛地一縮胳膊,腦子也重新運轉起來:
“這人面相年輕,但是總感覺來頭不小啊…”
“確實。”
另外一位也跟著把只剩下一個屁股的煙頭丟掉:
“我要估計,少說得是個農場主任!”
蒙省東部的這一波開荒動作很大,光是直接涉及到的就有上萬人和數千臺套設備,根本不可能躲過其它國家的眼睛。
或者說,本來也沒準備掖著藏著。
反而是從一開始就進行了相當高調的宣傳。
“不怕荒灘希望揚,再造一個北大荒”。
從一開始,華夏就點明了要在全蒙省范圍內建設一個產量對標北大荒集團的全新墾區,并且將第一階段試點的全部面積都規劃成為了大豆種植區。
目的很明確,就是要和目前國際市場上期貨的漲價趨勢針鋒相對。
而對于希望借此控制華夏市場的美國來說,這顯然不算是個好消息。
當天的稍晚些時候。
華盛頓特區,西南14街201號。
農業部長安·維尼曼看著眼前一張來自華夏的報紙,面色陰晴不定。
當然,作為一個美國人,她肯定是看不懂漢語的。
因此,坐在對面的部長助理謝爾蓋·艾德蒙正拿著一份報告介紹情況:
“根據華夏方面的公開報道,他們計劃在10年內新建至少700萬英畝的高標準農田,其中先期的試點工程現在已經開始動工,根據衛星偵察結果判斷,涉及到的面積不小于40萬英畝…”
“奇怪…華夏方面近幾年不是正在執行把耕地恢復成森林、草原和湖泊的政策么?”
維尼曼部長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他們從哪里來的那么多土地?”
21世紀初這會,華夏每年進口的大豆總量大約是1000萬噸出頭。
其中來自南北美的大概占六成。
在這樣的基數下,如果在其本土突然增加百萬噸級別的年產量,那確實會對市場平衡產生明顯影響。
要知道,期貨市場的玩的就是一個情緒。
如果任由對方把恐慌平緩下來,那么還真就很有可能平安渡過這次危機。
到那時候,借機做多的投機客們不說血本無歸,至少也得賠掉褲子。
“報道沒有明說。”
艾德蒙回答道:
“但是從他們的宣傳口號來看,似乎是開墾了原本退化過的草場…”
聽到這里,維尼曼微微皺了皺眉:
“這件事情務必調查清楚…”
“就算不能干擾他們的開墾行動本身,也要想辦法讓市場認定,這些農田至少在幾年之內不可能有效產出任何作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