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府。
書房。
胡惟庸小抿一口茶后,緩緩放下茶杯,含笑看向呂本:“呂大人沒去皇宮參加接風宴?我是想去而沒資格啊!”
“不去!”呂本微哼。
雖然現在是捧殺朱棣。
可他不想看朱棣眾星捧月,志得意滿的樣子!
更不想討論這個問題,轉移話題,擰眉道:“胡相,韓國公與胡相真的…”
胡惟庸陰陽臉瞬間全陰。
點點頭。
呂本暗暗惋惜,其實他特別想把李善長也拉入倒燕聯盟。
李善長在大明的人脈,絕非胡惟庸可比。
只要李善長成為倒燕聯盟一員,為允炆謀求那個位置的機會,勢必更大。
可惜,他也知道,李善長這個人,太狡猾。
簡直就是個老狐貍。
據說,當初朱皇帝和郭天敘之爭時,李善長都左右逢源,并非堅定不移站在朱皇帝這邊。
依著朱皇帝的小心眼兒。
立國后能給李善長封公。
并讓李善長為文官之首。
可見此人的能耐。
這么一個老狐貍,當然不能直接告訴其,倒燕聯盟的存在。
本想一步步,將其拉下水。
這等要命的事情,只要上了船,就別想下來。
可惜,老狐貍就是老狐貍,嗅覺敏銳的很,聞到味兒不對,就馬上縮回去。
甚至,不惜大庭廣眾,以自損名節為代價,和胡惟庸斷絕師徒關系。
給別人留下一個重利輕義的糟糕印象。
他詢問,也并非給胡惟庸添堵。
只是為了確定。
“胡相,李善長肯定會后悔的。”
仇視朱四郎的人可不少。
倒燕聯盟有很廣泛的支持基礎。
以對付朱四郎為借口成立的倒燕聯盟,將來必然變質,必然會訴求更多的利益。
如果現在倒燕聯盟,打出扶持允炆的旗號。
不但會嚇跑很多人。
還會有很多人,笑他們不自量力!
就連黃子澄、齊泰暫時都不知,他和胡惟庸組織這個聯盟,所圖可不止朱四郎!
可將來,完全可以為他和胡惟庸操控。
總之,從這個聯盟成立之初。
就只有兩個結果。
要么,他們鏟除朱四郎勢力,扶持允炆繼任太子爺的皇位。
要么,他們被鏟除。
最后一種可能嗎?
將來的倒燕聯盟,會是一個涉及數萬、十數萬人,完全由官員、士紳、商賈等精英層組成的聯盟。
除了朱皇帝這種開國之君。
誰有鐵腕手段,鏟除他們?
太子爺?
太子爺恐怕沒有這種魄力。
老朱家,有這種魄力的,恐怕只剩最像朱皇帝的朱四郎了。
可他,將來會離開大明!
胡惟庸聽著呂本暢想未來,不由笑了。
這樣的未來,的確很美好。
“呂大人今天來了,我正好與呂大人商議一下倒燕聯盟的制度綱領、組織…”
呂本微微愣怔。
胡惟庸眼底鄙夷一閃而逝,臉上卻堆滿笑容,“這件事情,必須呂大人親自來決定…”
“這段時間做生意,接觸鄉土村社,在胡氏商行搞雇工身股制,以及今天觀察朱四郎的陸軍第一鎮,我深受啟發,不知呂大人有沒有察覺,朱四郎所搞得這一切,核心是什么?”
呂本擰眉,一時不知胡惟庸想說什么,隨即笑道:“胡相但說無妨!”
“組織力!綱領目標!”
胡惟庸擲地有聲道:“鄉土村社之所以能迸發出這么大的力量,就在于,朱四郎以村莊為單位,把百姓組織起來了。”
“無論是鄉土村社,還是雇工身股制,綱領目標其實都一樣,就是在內容上宣揚所有人應該一起好!”
“咱們倒燕聯盟的綱領目標自然不用說,就是搞垮朱四郎,正本清源,為大明,為太子扼殺隱患!”
“可咱們現在這個聯盟太松散了,動員力跟不上,打擊朱四郎的戰斗力就無法發揮出來,同時,寬進寬出的松散狀態,也很容易被錦衣衛察覺…”
現在之所以沒有被察覺。
主要是人還少。
以及他運作得當。
可隨著大量形形色色的人加入后。
有些人喜歡招搖,喜歡逛青樓,喝三兩貓尿,喜歡吹噓胡說,倒燕聯盟勢必敗露!
他絕不容許這種事發生。
冒這么大風險干這件事。
他不是為了招搖,是為報仇!為權力!
所以必須有個章程。
必須組織起來,確保動員力、戰斗力的同時,盡可能隱秘!
呂本略微琢磨,問:“胡相準備如何做?效仿朱四郎的鄉土村社、雇工身股制,可怎么效仿?”
他當然希望倒燕聯盟戰斗力強了。
可胡惟庸提及鄉土村社、雇工身股制的組織力,但他沒有發現,這種組織力,到底如何運行。
胡惟庸笑而搖頭,“呂大人,朱四郎的鄉土村社、雇工身股制組織力度并不強,他是用一種經濟的方式,把人組織起來,他這樣搞,倒也能理解…”
用經濟把百姓串在一起、動員起來,經濟的運行中,百姓逐步適應相互協助,分工合作。
最終,讓百姓形成組織度較高的群體。
一改以往,農村一盤散沙的松散現狀。
他可以十分肯定。
一旦大明完全完成鄉土村社,運行幾年后。
北元即便破關沖入中原,也絕對討不了半點好處。
無他。
朝廷一聲令下,已經習慣了相互協助、分工合作的百姓,動員速度會快的驚人!
可以迅速提供大量糧草。
就算是被征召從軍,也比以往的百姓,更快適應軍隊,適應戰斗。
軍隊,說白了就是個相互協助,分工合作的群體罷了。
一群在日常生活中,經過訓練的,適應協助、分工、合作的百姓,能更快速適應戰爭!
朱四郎的身份,不敢用行政式,命令的方式,構建農村的組織力。
他要這樣干。
恐怕就不是被朱皇帝當做心頭肉。
可能,現在都被朱皇帝猜忌!
朱棣如果聽到胡惟庸這番分析。
也會豎大拇指。
有些人,無論好壞,才能都是無法否定。
工業文明為何能碾壓農業文明。
絕不是單純的武器原因。
即便給兩種文明,同樣代差的武器。
工業文明都能碾壓農業文明。
農業文明,是以家庭為單位,一盤散沙,散裝的文明。
工業文明,以工廠、大農場為骨架,構建的經濟運行中,即便不教百姓讀書識字。
百姓都在日常的分工合作中,潛移默化完成了訓導。
朱棣搞鄉土村社、雇工身股制。
除了想要經濟利益外。
更寄希望,借經濟行為,訓練百姓。
讓所有百姓一下子讀書識字,根本是天方夜譚。
可廣泛的鄉土村社,能以一種,不用讀書,通過身體力行的方式,完成百姓對分工、合作的初級訓練。
既能讓大明億兆子民,更從容主動推動、擁抱工業化。
也隱形提高了大明,除財富之外,另外一種國強因素。
“胡相,你就說,準備怎么組織倒燕聯盟吧。”呂本迫不及待詢問。
胡惟庸解釋的越是清楚,他就越發急切。
胡惟庸看向呂本,笑笑,“很簡單,從今天開始,我們倒燕聯盟要做到組織度十分嚴密,不能什么人都吸收,要有一個外圍組織,就以胡氏商行作掩護,當做外圍組織吧。”
通過和各種形形色色的人,生意往來接觸,打好關系同時。
觀察其對朱四郎的態度,對朱四郎鄉土村社、雇工身股制的態度。
觀察其品性等方方面面。
“一些反對朱四郎不堅定的,一些大嘴巴,喜歡夸夸其談的,就留在外圍,絕不吸收到倒燕聯盟核心,一些對朱四郎咬牙切齒,且低調、能保守住秘密的人,吸收進我們的核心,所有核心成員,都要留下加入倒燕聯盟的簽字畫押…”
呂本瞪大眼。
這也太…
他不知該說什么了。
胡惟庸分明還參考了錦衣衛體系。
“胡相,如此,我們倒燕聯盟就很難壯大啊。”
胡惟庸笑了,“我們還有外圍,也會籠絡好和外圍的關系,當我們倒燕聯盟核心發起對朱四郎的攻擊時,同樣可以策動人數更多的外圍成員…”
這些人只是不可靠。
但能把他們吸納到外圍觀察的。
肯定是對朱四郎、以及朱四郎鄉土村社、雇工身股制存有反感的人。
哈哈…
呂本聽完后,頓時仰頭爽朗大笑。
笑過后,湊到胡惟庸身邊,壓低聲,激動冷笑:“胡相,若如此,只要我等,等朱皇帝駕崩后,誰能奈何我們倒燕聯盟!”
胡惟庸陰陽臉頓時露出笑容。
朱皇帝駕崩后,倒燕聯盟就沒有對手!
于此同時。
皇宮的接風宴,也已經接近尾聲。
眾人都有些微微酒酣。
很多人去和朱棣說話。
朱棣禮貌應付著。
“四哥。”
長公主朱鏡靜帶著兩個小家伙,從隔壁女眷的宴殿走來,笑著喊了聲,對跟在身邊,好奇打量朱棣的小家伙說道:“阿道,這是四舅。”
李道往朱鏡靜身后縮了縮,露出半邊臉,怯生生叫道:“四舅。”
朱棣不由被逗笑,彎腰抱起這個外甥。
洪武九年。
他們自己還都是孩子。
眨眼時間,他們都開始做父母、做長輩了。
朱家的第三代也越來越多了。
“怎么,怕我?”朱棣笑問逗弄。
朱鏡靜不由笑了,“今天帶他去看四哥回朝,他還激動喊著,要見四舅,真見了,反而拘著了。”
朱鏡靜打量著朱棣。
她四哥變化可真大。
一身肩頭點綴著明黃的墨黑新式軍服穿在身上。
哪怕是笑著。
能真切察覺四哥的親切。
可依舊讓人很有壓力。
越來越像父皇了。
朱鏡靜收起思緒,看看左右,低語:“四哥,有時間嗎?我想和你單獨說說話。”
朱棣微微愣怔。
然后點點頭,抱著外甥李道,往殿外走去。
有人注意到,也只是看了眼,并未在意。
兄妹二人走出殿外后,周圍很僻靜,朱棣見朱鏡靜神色有些嚴肅,笑道:“你是我妹妹,伱有什么話,可以和我直說。”
朱鏡靜輕松了不少,笑笑,“四哥,今天你們回朝結束后,我公公,就是韓國公,就把我和李琪找去書房,提出,要我們和四哥、四嫂走動勤快些,還叮囑我們,如果能征求四哥和父皇同意,就讓我們夫婦跟著四哥出海…”
朱棣認真聽著。
微微皺眉。
李善長這老狐貍,嗅到了什么事?
分明就是擔心臨安一家,留在大明,遭遇不測。
并且,看好他。
認為他肯定能保護臨安一家?
可…能有什么事?
如今、雄英的命運改變了。
武勛們也老實了。
以劉伯溫為首的文臣,不說兢兢業業吧,至少從推行鄉土村社來看,也不錯。
至少合格。
大哥這些年做事風格也有所改變。
壓力沒有以往那么大。
父皇極為自信。
有信心,通過政治手段解決矛盾。
大概率,是不會做歷史后期,政治無法解決,就用消滅肉體的方式鏟除問題。
李善長還擔心什么?
朱鏡靜見朱棣琢磨,自身也十分不解,補充道,“四哥,今天其實還發生了一件事,我也不知道重不重要,我公公和胡惟庸做了切割…”
朱棣眉頭微挑。
有些驚訝。
用這種自損方式切割。
李善長到底害怕什么?
這就好像是后世的大企業,經濟寒冬時,不惜自身流血,自砍觸手。
李善長認為,未來大明還會有翻天覆地,足以把很多人,卷入其中,碾壓粉身碎骨的大變動?
胡惟庸嗎?
他很想問一問李善長,到底嗅到了什么。
可他的身份。
以及在金陵城。
不適合私下接觸李善長這種人。
而且,恐怕李善長也不知發生了什么。
李善長這種老狐貍,危機對他來說,其實就是機遇!
機遇面前,卻開始收縮,一副安排后事的樣子。
大概率,這只老狐貍也不清楚,只是,天性狡猾,嗅到了危機。
“你沒問,韓國公為何如此嗎?”
“問了。”朱鏡靜搖頭,“可我公公說,若他能預料到未來,就不會這樣安排。”
朱棣默默點頭。
和他判斷的一樣。
片刻后,扭頭笑道:“你們夫妻若是愿意跟我出海,我當然沒問題。”
自家妹妹,照應一下又有什么。
李琪能力中平。
可只要踏踏實實的,對于缺乏治理型人才的他來說,也是幫手。
“謝謝四哥。”朱鏡靜高興笑著點頭,“等再過幾年,兩孩子大點,我們就去投奔四哥。”
朱棣點點頭。
李善長見朱棣一個人走進來。
等其他官員去和朱棣寒暄后,也跟著走過去。
一直等到朱棣身邊沒什么人后,才靠近朱棣,抱拳道:“恭喜燕王在海外創下一番基業。”
“還希望韓國公能多指點。”
李善長笑容微微凝滯,從朱棣一語雙關的話,他就明白,朱棣想要他指點什么。
苦笑。
兒媳恐怕什么都跟朱老四說了。
略微猶豫,說道:“王爺為大明帶來了新氣象,王爺也通過巧妙高明的手段,溫和的推動這一切,沒有出現,歷朝歷代,普遍會發生的新舊猛烈碰撞,不過,我認為,新與舊的矛盾,一直都是存在的,需要大智慧者,用時間換空間來實現新舊交替…”
胡惟庸想干什么。
他真的不知道。
只是胡惟庸這么痛恨朱老四的人,卻突然搞雇工身股制。
他可不認為胡惟庸轉性。
他沒有證據,不想提及胡惟庸。
也不用他提醒。
等朱老四知道胡惟庸搞雇工身股制后,肯定也會對胡惟庸產生懷疑。
何況,就像他說的。
新與舊的矛盾沖突一直都存在。
需要大智慧者,用時間換空間來實現新舊溫和平穩過渡。
朱皇帝是開國馬背皇帝。
朱皇帝在位時,有朱皇帝壓著,新舊矛盾不可能爆發。
可朱皇帝走后。
太子的威望、手腕能解決這個問題嗎?
他很悲觀。
即便他對胡惟庸的判斷出錯。
未來,也必然要爆發一場新舊之間的沖突。
朱老四如果還支持太子,這場沖突還能控制。
所以,把長子一家托付給朱老四,是最正確的選擇。
怎么也不吃虧!
何況,朱老四海外創業,人才缺少。
長子的才智,擱在大明,若是沒有他李善長這個爹,什么都不是。
可出海,能得到朱四郎重用。
加上彼此的關系,不說成為朱四郎麾下的領軍人物。
至少也可以混個中等位置。
若朱四郎能指點培養一番,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成長。
那個蔣進忠就是最好的例子。
若沒遇到朱四郎。
蔣進忠就是個貪慕虛榮,碌碌無為的平庸官員。
可看看現在。
聽說,如今的蔣進忠,都成了朱四郎的大管家。
大管家這個位置可不好當。
能輔佐朱四郎,幾年時間,攢下兩百艘火炮戰船,一個鎮,又一個混成協陸軍,這能力很了不得了。
今天的蔣進忠。
和江寧時的蔣進忠,完全是脫胎換骨的兩個人!
他若是早知道,朱四郎走這樣一條路。
或許,早把長子托付給朱四郎了。
以前讓臨安公主多和朱四郎夫婦走動,步子還是邁的太小了。
朱棣深深看了眼李善長。
他能判斷,李善長這番話是肺腑之言。
新舊矛盾,確如李善長分析,確實存在。
可洪武年之后,大哥還解決不了新舊矛盾嗎?
李善長是不是對大哥太悲觀了?
父皇在位期間。
新勢力茁壯發展。
穩穩壓制舊有。
大哥繼任后,還處理不了新舊矛盾?
人多嘴雜,此時也不是深入想此事的時機,朱棣暫時把此事壓了下去。
決定先觀察觀察。
接風宴結束。
朱元璋當著群臣的面,勉勵譚淵、周浪、張武等人,要他們在后天的檢閱和對練中,拿出真本事。
勉勵結束,眾人要離開時。
朱元璋當眾讓朱棣單獨留下。
引得百官紛紛側目。
燈燭映照下。
朱棣陪朱元璋從宴殿出來,只父子二人,沿著走廊漫步。
掛在走廊的宮燈散發出柔和光暈。
在風吹拂下,輕輕搖晃。
朱元璋余光看著,比他都身形高大的兒子,唇角笑意一閃而逝,“臨安和李善長,找你談了什么?”
朱棣也不藏著。
把二人的話,轉述給朱元璋。
朱元璋笑哼一聲,“老狐貍!”
“新舊矛盾!”朱元璋突然感慨一聲,“知道爹,為何不推動雇工身股制嗎?”
不等朱棣回答,自言自語道:“爹不敢折騰的太厲害,現在剛剛好,我再堅持十幾年,你大哥就能接過一個,欣欣向榮的大明,如果咱推動雇工身股制,烽火遍地咱不怕,可新舊矛盾迅速堆積,咱活著時,若是解決不了,你大哥這個皇位恐怕會很艱難,依靠你,咱相信,你們兄弟聯手,肯定能解決新舊矛盾。”
“可你在施政、帶兵打仗中,形成的威望太大太大了,你還是咱的嫡四子,咱要是這樣做,就是對你不負責任。”
朱棣默默認真聽著。
近些年,身邊人,以及外人,都說他成了老頭子心頭肉。
身邊人替他高興。
外人或是羨慕,或是咬牙切齒。
可他多少還有點不相信。
現在信了。
朱元璋停下腳步,坐在走廊欄桿上,揉了揉膝蓋后,又輕輕拍了拍旁側。
朱棣直接一屁股坐上去。
朱元璋笑哼一聲。
他這么多兒子。
各個見了他,如同耗子見了貓。
即便是標兒,也多有拘束。
唯獨這個。
敢頂撞他!
敢在他面前,率性而為!
這才更像父子。
秀英說的對。
他得惜福。
伸手拍了拍朱棣后背,目視前方墻壁上,晃動的燈籠剪影,“爹這么多子嗣,就你這么一個最優秀的,不能用你的成績來要求他們。”
“你在福建,能同時推行鄉土村社和雇工身股制,他們不行…”
“咱們大明現在欣欣向榮,你也把雇工身股制的種子,種在了大明,北征之后,爹去福建看看,如果爹覺得可行,就把福建定為特別行省,爹會留下律法,永久保證福建,鄉土村社雇工身股制模式永不動搖。”
朱棣微微驚訝。
特別行省,這不就是特區嘛?
不過,想想又不奇怪。
畢竟,從元朝開始,就連直轄這種模式都有了。
行中書省,就是一種直轄。
老頭子搞一個特別行省,也合情合理。
“留下福建,讓福建的風尚,向大明滲透,現在,你們土橋村在金陵各地開設的米鋪、玉酒鋪子,就是搞雇工身股制,只要福建這個風尚之地存在,未來,肯定還會有更多人效仿,尤其是這些鄉土村社…”
鄉土村社缺乏人才。
他看的清楚,這雇工身股制十分適合幫鄉土村社村莊,籠絡人才。
“慢慢,雇工身股制支持者多了…咱看,這件事,留給雄英來做也不晚,到時候,你這個做四叔的,幫襯雄英一把,這事就成了,咱們家雄英,也能憑此功勞,名垂千古…”
朱棣笑笑。
歷朝歷代的皇帝中。
論重親情,恐怕難出老頭子了。
朱元璋聽到朱棣的笑聲,瞪了眼,“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你是有能力,但爹也要叮囑你,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一代人做不了幾代人的事情,你不要想著,你能把所有的事情做完,交給雍鳴一個坐享其成的基業,這是不可能的!”
“你要好好教導雍鳴,將來你自己有了孫兒,也要好好教導他…”
‘歷史上,老頭子肯定沒對‘我’說過這番話。’
朱棣怔怔看著朱元璋。
歷史上,‘他’五次不顧大明財政,能否承受,強行征塞。
就是想一代人,把后來人的事情全做完。
“兒臣記住了。”
朱元璋笑笑。
其實他就是提醒一下。
到不擔心。
老四夫婦,能把雄英教的這么好。
雍鳴怎么可能差的了。
要論對家人的重視。
老四比他這個當爹的合格。
“你在外面,想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不要怕,要是有困難,你就和爹說,那些嚼舌根的,讓他們到咱面前來嚼!”
朱元璋語氣不由有些冰冷。
混賬老四。
幾千匹戰馬,都不向他張口。
還是藍玉提及,他才知道!
還有人嚼舌根?
他就等有人來他面前說老四欠著大明蕓蕓。
砍幾顆腦袋后。
看誰還敢!
“父皇…”朱棣嘴唇幾次動了動,最終開口。
朱元璋沒好氣道:“說!”
他其實早注意到了。
又讓秀英說對了。
洪武九年、洪武十年的經歷。
再加上老四現在也拖家帶口了,一些掏心窩的話,想對他說,還要反復斟酌。
“父皇分封兒臣等人,是為了戍邊,也是為了借兒臣等人,收攏武勛兵權,但兒臣始終認為,藩王分封,未來一定會造成中樞和藩王之間的矛盾沖突…”
朱元璋鄭重看著。
他沒想到,時隔這么多年,老四再次和他提及此事。
“兒臣這些年在福建、東番兩頭跑,也想了很多,父皇為何不效仿兒臣出海,等咱們大明國庫充裕后,扶持二哥、三哥等人走出去…”
“成吉思汗的子孫,一直打到了極西之地,為黃金家族留下了這份福澤,我們兄弟為何不可以?”
“扶持二哥、三哥他們走出去,就要增加二哥、三哥的藩王衛,順勢,把他們岳父的兵權,朝廷收取一部分,再配屬二哥、三哥他們一部分,一些不安分,信不過的武勛,直接讓他們跟著女婿去外面打天下,將其爵位,提前傳給其嫡子…”
朱元璋略微琢磨。
其實,給藩王們增加兵權。
他已經在琢磨了。
藩王們增加到三個衛。
至于兵力,就從他們岳父麾下抽調,逐步抽干武勛手中兵權。
不過支持孩子們,向老四一樣走出去,他沒想過。
其他人有老四的能耐嗎?
恐怕,朝廷需要予以很大補貼才行!
“蒙古人有忽里臺大會,咱們朱家也可以有自己的大會,到時候,每一個新皇登基,我們這些后代,都要回來共享盛會!”
朱元璋不由笑了。
“你容爹想想。”
朱元璋起身。
他得看看,大明的國力,有沒有這個能力。
大明和蒙古人到底還是不同。
蒙古騎兵能做到的事情。
中原百姓訓練出來的將士們,配上戰馬,就能做到嗎?
不過,這一次,他絕不會像洪武九年,直接把老四的提議扼殺。
朱棣笑笑,跟著起身。
他也不著急。
之所以提出這個想法。
是他不想看著朱老二一腳踩到坑里。
朱老二爭儲奪嫡,斗不過大哥!
他在外面做的越好。
他相信,能給兄弟們指出另一條路。
他們這代皇子,恐怕是大明兩百年,最為出類拔萃的一代了。
他們留在中原,死的死,混日子的混日子,真的是種浪費。
若他是大哥。
將來大明富裕了。
一定不留余力,扶持兄弟們走出去!
不想走的。
想躺平混吃等死的,他都要拿著鞭子,抽著往外趕!
別人他管不了。
反正他這一脈的子嗣。
將來必須如此。
去開拓,探索深藍,去把鄉土村社、雇工身股制、中原文明,根植到一個個島嶼、陸地上!
父子二人沒有說話。
朱棣默默跟著,來到御書房外,就見臺階下方,早停著一輛馬車了。
微微詫異。
“父皇,這是?”
朱元璋瞪眼笑道:“帶我和你娘,去參觀參觀你的海軍戰船,尤其是那艘旗艦。”
朱棣跟著沿階而下,靠近馬車時。
馬秀英已經撩起簾子了。
“娘!”
馬秀英笑著點頭,父子二人上了馬車。
馬車啟動。
馬秀英含笑慈祥打量著,伸手摸了摸朱棣肩頭的金肩章,笑的更高興。
他們家老四,幾乎沒靠他們,都創下一番自己的基業了。
今天,陸軍第一鎮雄壯通俗的歌聲中,更能看出,老四的雄心壯志。
大明的舞臺,對老四來說太小了。
老四這只雄鷹,終于有了一片,可以不受拘束,自己盡情振翅高飛的天空。
“后天的對抗演練,有信心嗎?”
朱棣頓時笑了,笑道:“當然有了,就是擔心,父皇到時接受不了現實。”
“什么現實,咱都能接受!”朱元璋笑哼,“你的陸軍第一鎮的確有出彩之處,但朝廷新軍,也有朝廷新軍的長處!”
他就是不去關注。
都知道。
京營新軍和東宮衛率,憋著一口氣,想擊敗陸軍第一鎮!
想讓這支幾乎由純新兵組成的陸軍第一鎮,明白,誰才是打仗的前輩!
朱棣自信笑笑。
朱元璋瞥了眼,轉移話題,“找個時間,搬到你自己的府邸,總住在你岳父家像什么話!”
朱棣頓時變臉。
“咱知道,你是因為烏云琪格,人家對你牽腸掛肚,咱怎么就生了你這么個鐵石心腸的!”
牽腸掛肚?
朱棣唇角抽抽。
那個女人,對他牽腸掛肚?
老頭子竟然都被蒙騙了!
“你現在出海創業,子嗣單薄,真的是好事嗎?你生來就有我和你娘,還有一群兄弟,你感受不清楚,你知道,爹打下大明江山,立國后,舉目四望,無人可依靠,那種如履薄冰嗎?”
見朱棣有些不耐,不想破壞氣氛,無奈道:“退一萬步講,這次你回來,北征開始前,你麾下將士請示,要辦公,繼續呆在你岳父府里,外人進進出出,合適嗎?”
這回,朱棣有些動容。
的確不合適。
其實,他現在,除了身為兒子,還效忠大明外。
已經是獨立的一方勢力。
此番跟隨回來的,不光有將士,還有一套簡單班底。
還有孩子們。
待在岳父家,的確不合適了。
朱元璋見朱棣有些意動,笑笑。
明天,他就派宮里人,去把府門牌匾掛上去。
然后派人去徐府,盯著老四搬家!
他兒子,每次回來住岳父家,像什么話!
父母子三人。
很快抵達海軍停靠的碼頭。
朱元璋看著,即便深夜了。
碼頭還有值守的哨兵,甚至還有暗哨,不由暗暗驚訝。
一路接受將士們默默捶胸敬禮,登上旗艦。
朱元璋像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對這艘龐然巨物的每一處都十分好奇,摸摸這,問問那…
一路慢慢參觀,來到動力艙。
看到畜力驅動的動力艙,驚的微微張嘴,“怪不得,這么大一艘船,逆流而上,跑的竟然那么快…”
踮腳湊近動力轉盤,仔細觀摩,自言自語,“這外觀,向農村碾米的石磨。”
朱棣笑笑。
其實現在這套機括構造,很容易就能改裝成蒸汽船。
只要加裝一個蒸汽機,把牛牽引的杠桿,安裝在一個凸輪上就可以實現,蒸汽機代替畜力。
不過,現在也勉強夠用。
他并不準備改變什么。
畢竟,如今想要做一個密閉鐵罐,難度不小,相比于耗費太多精力,讓匠人們制造蒸汽機。
現在的鐵、鐵匠還不如去制造更多的火銃和農具。
他很清楚,當務之急,對他、對雞籠嶼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底蘊!
積累底蘊后,再提其他,就水到渠成了。
或許,到時候,都不需要他提示,有人就會弄出蒸汽機。
畢竟,只要有需求,就有改造的動力。
事物發展,繁復的表面下,總有相同的規律。
他來大明做的每一件事,都一直秉承,塑造環境,然后遵循事物發展規律。
這樣得來的成果,更牢不可破。
這一夜,朱元璋十分高興。
回到坤寧宮后,哼著小曲,得意洋洋對馬秀英炫耀:“看到沒,咱和老四的父子關系,更進一步了!”
翌日。
早朝結束后。
朱標就把京營新軍將領、東宮衛率將領召集到東宮。
讓藍玉、沐英分析陸軍第一鎮的優勢。
全力以赴為明日的檢閱、對抗演練做準備。
朱棣也早早出門,準備去軍營。
耿府門口。
“耿瑄,你給我站住,今天你要是敢出這個門,你就不是我兒子!”
耿夫人一手叉腰,十分潑辣指著耿瑄放出狠話。
朱紫巷各家家眷紛紛好奇圍觀。
“這娘兩又怎么了?還是因為蘇春曉?”
“有些關系,不過,這回是因為耿瑄去陸軍第一鎮報道,要跟著朱四郎參加北征。”
“要說,跟著朱四郎,肯定能學到本領,可和朱四郎產生聯系,這…”
耿瑄對周圍議論充耳不聞,苦笑看著耿夫人,以及站在門口,嗑著瓜子,一臉看熱鬧的幾個嫂子,“娘,我是肯定要參加陸軍第一鎮北征的,您是不是真的不認我這個兒子?”
“只要你去了陸軍第一鎮,你就不是我養的,也不是耿家人!”
“朱四郎!”
突然有人喊了一聲。
眾人紛紛看去…
朱棣騎馬靠近,看著耿府門外的對峙,不由微微皺眉。
耿夫人看到朱棣時,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快步從府門沿階而下。
看熱鬧的幾個耿家兒媳,臉色頓時大變,相互對視,轉身就往府內跑去。
婆婆和小叔子鬧矛盾,甚至不惜要把小叔子趕出家門。
她們當然樂意見得。
畢竟,少一個分家產的。
可婆婆若是不知好歹,沖撞燕王,那可不行!
必須把公公請出來,阻攔此事。
她們可不想被婆婆牽連,跟著倒霉。
瞧瞧得罪燕王那些人的下場。
耿瑄也急了,搶先一把拉住耿夫人,“娘,你干什么!”
“燕王,你能不能管住你學生,讓她不要勾…”
耿夫人大喊嚷嚷聲剛響起,朱棣眼神冷冷看來,嚇得聲音戛然而止。
一時間,周圍圍觀眾人,紛紛縮了縮身子。
“看在耿瑄這些年的誠意上,耿夫人,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朱棣平靜的聲音響起,耿夫人臉都白了,看著朱棣身后幾名陸軍第一鎮將士,手中對準她的銃劍,突然間冷靜后,更是恐慌。
朱棣視線轉移,落在耿瑄身上,“自己把爛攤子收拾好,是個男人,就別讓春曉替你背負閑言碎語!”
耿瑄穿著一身陸軍第一鎮軍服。
這套軍服,昨天他就迫不及待去陸軍第一鎮大營領取了。
紅肩章,一道杠,一顆星。
暫時是棚正級別的編外人員。
徐膺緒、徐增壽兩個混蛋,昨天穿著軍服,輕輕拍打正式在編肩章,很是在他面前炫耀一番。
有什么了不起。
他們是姐夫的小舅子。
用不了多久。
他還是上門女婿呢!
聞言,忙立正,捶胸:“遵命!”
朱棣眼神這才柔和幾分。
微微抖了抖馬韁,策馬離開。
朱棣剛走,耿炳文‘恰當’時機從府內走出,先看了看朱棣背影,然后黑著臉,看向臺階下的母子二人,“鬧夠了嘛!”
噗通!
耿瑄噗通跪倒,砰砰磕了三個響頭,抬頭,“父親、母親,孩兒不孝,認定了春曉,也認定了陸軍第一鎮。”
他就不明白。
父母到底忌諱什么?
人家俞家,俞靖還在姐夫麾下,擔任海軍統制呢!
徐家,徐增壽、徐膺緒也都決定要跟著姐夫。
耿家怎么就不行!
姐夫在海外發展的好好地,他都能看得出,姐夫志不在大明。
怎么這么多人,就排斥抵觸姐夫?
“不論你們認不認孩兒,孩兒還是你們的兒子,往后,孩兒還給你們盡孝。”
耿瑄再次磕了三個響頭,起身,翻身上馬,去追趕朱棣。
爹娘一定會后悔的!
就像陛下以前那么對姐夫。
現在不也以姐夫為榮嗎?
耿炳文目視耿瑄策馬離開,臉上滿是惱怒,眼底卻閃過一抹欣慰。
跟著燕王,只要耿瑄不出意外。
經燕王調教,將來肯定有出息。
可能比他幾個兄長都有出息,有能力。
他內心是支持的。
但他必須逼著幼子離開耿家。
沒辦法。
誰讓,大明的局勢發展成現在這般模樣!
孩子們長大了。
有的想要振翅高飛,試著出去闖一闖。
有的不思進取,只想待在父母身邊啃父母。
就好比站在旁邊這幾個兒媳。
一天天攛掇自家那個悍婦和耿瑄鬧。
不就是想著,少一個分家產的嘛!
“從今而后,他不再是耿家人!”耿炳文黑著臉冷哼一聲,率先轉身回府。
無人看見處,唇角露出笑容,“好好闖,別讓爹失望!別給咱們耿家丟臉!”
耿家或許能指望的。
也就是這個小兒子了。
各府圍觀家眷,看著耿家府門關上,紛紛議論。
“蘇春曉就這么好?”
“陸軍第一鎮就這么好?讓耿瑄不惜被逐出家門?”
“這耿瑄還是太年輕,看著吧,明天陸軍第一鎮對抗戰敗,一盆涼水劈頭蓋臉澆下來,他保管冷靜后悔!”
朱棣尚未抵達軍營。
耿瑄之事,便在大明上層迅速傳開。
有少數幾人,聽聞后,暗罵耿炳文狡猾,在琢磨,是不是也學耿炳文。
不過,更多人則是笑話耿家出了逆子。
御書房。
朱元璋聽聞后,不由一笑,自言自語:“可憐天下父母心!”
朱紫巷這些二代小子們。
瞧著吧,將來家家都得羨慕耿瑄!
一次對抗演練,陸軍第一鎮就算失敗了又如何?
春曉那丫頭,得了妙云丫頭的真傳。
老四又是個會調教人的。
看看輝祖。
就連徐膺緒、徐增壽這兩個不成器的東西,都被老四丟到福建調教的很好。
還怕耿瑄不成器?
這小子,以前混不吝,這一步人生抉擇,算是誤打誤撞,撞狗屎運選對了。
就當朱棣在軍營,和將士們商議明日檢閱、對抗演練時。
大勝后的丘福、朱能,正跟隨湯和抵近金陵。
入城后。
朱能聽著百姓議論,遺憾道:“總兵,咱們回來晚了,錯過了昨天燕王回朝。”
湯和也十分遺憾。
百姓口中,一千五百門火炮齊射是什么景象?
他好像,每次都差點運氣。
無奈笑道:“幸好,沒有錯過明日的檢閱和對抗演練,你們明日好好觀摩,看看陸軍第一鎮和朝廷新軍。”
丘福、朱能相互對視,眼中迫不及待躍躍欲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