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條,一種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幾十年后的商超貨架上幾乎沒有年輕人問津的食品,在眼下卻是限售、限購的搶手貨。
在接下的幾年中,哪怕是身為四九城的居民,也只能在特定的幾個屈指可數的節日時憑票購買,每人每次12兩不等。
究其原因,是因為粉條的成分大部分為淀粉,尤其是在泡發后,能給人帶來強烈的飽腹感。
張桂芳是深知其中三昧的,所以前些日子唐植桐囑咐她趁有供應買點東西的時候,粉條、粉皮就成了她的首選。
蒸包蒸好后,鳳芝站在鍋前躍躍欲試,被張桂芳趕到了一旁。
不是疼女兒吃,而是怕燙到她。
蒸汽虛一下,得疼好幾天。
蒸好的蒸包或者饅頭,要盡快出鍋晾上,否則遇水則塌,賣相就不好了。
手鐵的可以直接上手拿,左手倒右手,快速的放在蓋簾上。
手不夠鐵的,這時候就需要準備一碗涼水,手指蘸涼水后,再去取蒸包或饅頭,依舊是快速放在蓋簾上,如此反復,取完為止。
剛出鍋的饅頭、蒸包,晾的方式不同,饅頭是圓形底面朝天,饅頭尖與蓋簾接觸,蒸包則正好相反。
唐植桐小的時候問過母親,這是為什么,母親沒有回答出來,只說是老一輩傳下來的規矩。
此刻,唐植桐又想到了這個問題,猜測可能是因為饅頭底面朝天,與空氣接觸的表面積更大,涼的更快吧。
“媽,這個蒸包為啥是坐著放,蒸饅頭的時候卻是倒著放?”盡管唐植桐有自己猜測,但還是問了一下張桂芳。
“哪有那么多為啥?都是老一輩教的。”張桂芳頭也沒抬,繼續忙活著撿蒸包,蒸鍋一共兩層,撿完上面的,要用筷子夾出篦子和籠布,然后拾下面的。
“得嘞。”在聽到母親的回復后,唐植桐樂了,哪怕中間隔了幾十年,當媽的回復幾乎完全一致。
“媽,熟了嗎?我能嘗嘗嗎?”鳳芝看著張桂芳將蒸包都拾出鍋,在一旁瘋狂咽口水,有抬手咬指甲的跡象。
“別吃指甲,忘了前兩天誰拉出蟲來了?先去洗手。”張桂芳打了鳳芝的手一下,提醒道。
前陣子馬大娘給的石榴,鳳芝鬧著要吃,張桂芳哄著她吃了兩塊石榴皮,打下了一點蟲。
剩下的石榴皮也沒扔,被張桂芳曬起來,準備以后和南瓜籽一道給孩子驅蟲用。
唐植桐印象里,張桂芳總是采用這種方法,隔上一陣子就給姊妹倆吃上一回。
鳳珍還好些,鳳芝屬于那種不嫌埋汰的傻大膽,排出蟲子都得用小木棍挑著玩的主,每次都被張桂芳揪著耳朵教訓。
以前的唐植桐跟木頭似的,對這些事情并不上心,反而穿過來的唐植桐,一再提醒家人飯前洗手,注意衛生,養成良好的習慣。
所以,這大半年來,排出寄生蟲的次數越來越少,也算好事一樁。
鳳芝洗完手,迫不及待的拿起一個蒸包啃了一口,燙的吸氣,也舍不得往外吐。
唐植桐笑笑,也不勸,在小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兒時的影子。
饞,幾乎是小孩子的通病,生活優渥、沒經歷過窮日子的人,是不會懂這種感受的,更不會有共情。
在來到這個年代之前,唐植桐聽母親說起一樁舊事,大概70年的樣子,她的幼弟,那時才五六歲的模樣,過生日時想吃一次面條,被二哥扭著耳朵拽出家門,耳根都裂的出血了。
唐植桐自己還沒讀小學的時候,大概90年左右,生活水平比眼下的四九城差不多的樣子,鄰居大娘每次包水餃都會扒著后窗臺喊他過去吃。
那真是一個勁的往嘴里填,撐得肚子疼,晚上睡不著覺。
當然,也有人說過他沒出息,但唐植桐的母親從來不責備自己的兒子,每次都是給他揉肚子。
唐植桐長大后,曾跟父母聊過這件事。
母親說:讓他們說去吧。誰還沒個小時候?又不是不請就過去胡吃海塞。你現在生活條件好了,我小時候只有過年才有機會吃水餃吃到撐,而且水餃是素餡的。
唐植桐又問父親年幼時吃什么。
父親說:你媽那時候是富農,平時吃玉米面窩窩,過年吃水餃,我沒法比,是貧農,一年到頭地瓜面摻野菜。
父母雖然嘴上這么說,但行動上卻是把他們童年的缺失都補償到了兒子身上,力所能及的給他最好的。
唐植桐也不是忘恩負義的人,有能力后也是力所能及的回報父母,對于喊他去吃水餃的大娘,每年兩次的探望,從沒斷過。
話又說回來,饞,真的丟人嗎?
唐植桐覺得不丟人,在食不果腹的年代,饞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本能,更何況這是在自己家,又不是在外面撒潑打滾鬧著要吃的。
只有那種沒法滿足家人的口舌之欲,卻又責怪家人太饞,那才叫丟人。
張桂芳沒有偏向,在她看來無論年齡大小,都是自己的孩子,一人手里塞了一個。
大家吃的都滿意,鳳芝這會正跟蒸包較勁,也顧不上留意哥哥是不是最后一個吃。
張桂芳顧不上自己吃,麻利的將另一鍋醒好的蒸包放進鍋里。
眼下天涼快,蒸包開了口,后面吃起來就容易下嘴了,鳳芝腮幫子鼓鼓囊囊的,一個蒸包送下肚,還要再拿第二個,卻被張桂芳給攔下了。
“這些是給敬民家送過去的,你想吃再等第二鍋。”張桂芳將女兒的手撥開,說道。
“媽,嘗嘗味就行了,不用帶這么多。”王靜文聽到后,主動從蓋簾上拿起一個蒸包,塞到小姑子手里,又拿起一個遞給婆婆:“媽,忙活半天了,您也嘗嘗。”
“好,好。”張桂芳笑出的魚尾紋都成了菊花狀,接過蒸包,使喚起了兒子:“桉子,一會你給送過去,趁熱吃才香。連昨天你帶回來的葡萄干也帶過去一半。”
“葡萄干?葡萄干是什么?”鳳芝一聽,感覺像是吃的,立馬問道。
“葡萄干是葡萄風干后形成的一種小零食。”鳳珍開口,悠悠說道。
“姐,咱媽給你吃過?”鳳芝一聽姐姐這么說,眼睛就瞪大了,流露出絲絲委屈。
“以前咱爸買過,你也吃了。”鳳珍哪能不明白妹妹的意思,堅決回擊這種毫無技巧的挑撥。
“可我一點印象都沒有。”鳳芝更委屈了,就跟虧了好幾十塊錢似的。
“行了,給你嘗嘗,真是鬧人精。”張桂芳略顯頭疼,哪能不明白小女兒的意思?
張桂芳之所以知道葡萄干也是因為丈夫那次帶回來的那一點,活了小四十年就吃了那一次。
那時候鳳芝還小,吃得香,但印象不深。
唐植桐對家人的反應一點都不奇怪,后世因為太甜而不受歡迎的葡萄干,在現下妥妥的稀罕貨。
其實不止現下,再往前推二百來年都是稀罕貨,大部分時候作為“京八件”配料出現。
滿清的時候,流行起了“京八件”,就是以棗泥、青梅、葡萄干、玫瑰、豆沙、白糖、香蕉、椒鹽等八種原料為餡,用油、水和面做皮,以皮包餡,烘烤而成的點心。
包裝精美,售價不菲,專供三節兩壽走親送禮用,跟幾十年后的月餅禮盒、粽子禮盒差不多。
至于好不好吃嘛,見仁見智,唐植桐覺得非常一般,遠不如月餅。
張桂芳將唐植桐昨兒拿回來的葡萄干從里間拎著出來,一塊帶出來還有一張包袱。
“給,堵住伱的嘴,今兒就這么多了,慢慢吃。”張桂芳也不知道這東西能不能洗,反正上次吃的時候沒洗,直接捏了一小撮給了鳳芝。
隨后其他晚輩也沒落下,一人分了一點。
“謝謝媽,葡萄干就不用拿了,留家里吃吧,我弟弟妹妹以前吃過。”王靜文接過葡萄干后道謝,雖然是跟自己的婆婆,但有些話依舊不方便直說,難道說她父親在世的時候,去西北的故舊沒少送嗎?
“你們吃過那是你們的,這是人家給桉子的,帶過去給你媽嘗嘗。”張桂芳沒聽兒媳婦的,語氣里帶了三分驕傲。
作為一個舊社會過來的人,她可是太清楚能有人給送東西意味著什么了,這是兒子有本事。
以前都是自家給別人送,啥時候有別人給自家送過?
趁鳳芝細細品嘗葡萄干的工夫,張桂芳先將蒸包一股腦的放進包袱打包,然后剛才找出報紙把葡萄干分了一半包起來,最后遞給唐植桐:“桉子,你先送過去,看能不能趕上午飯。”
“得嘞,我這就去。”唐植桐接過包袱,樂呵呵的將手里的葡萄干都塞在了小王同學手里。
葡萄干沉,一斤多也沒多少,唐植桐直接塞在自己的布兜里,然后拎著包袱出了門。
為了給蒸包保暖,出大門的時候,唐植桐將包袱扔進空間,然后騎上自行車直奔椿樹胡同。
正常來講,四九城的立冬還沒到寒冷的時候,穿套薄棉衣足以應付此時的天氣。
但剛出花市大街,唐植桐就覺得起風了,小風嗖嗖的從耳邊吹過,手指、耳朵明顯感覺到了寒意。
大概一刻鐘以后,唐植桐進了婦聯宿舍的大門,跟高大爺打過招呼,將自行車停在樓棟門口,自顧自的上樓。
葉志娟這套房子是一梯兩戶,現在還沒到供暖的時候,所以家家戶戶都是閉著門保暖。
唐植桐在樓道里朝手哈了好幾口熱氣,逮住耳朵又揉又搓,到門口時才將包袱薅出來,敲響了門。
“誰啊?”里面傳來王靜瑩的問話聲。
“靜瑩,是我,你姐夫。”唐植桐回道,接著里面就是噔噔噔的腳步聲。
問話的是王靜瑩,開門的卻是王敬民,一開門就熱情的跟唐植桐問好,眼睛卻飄向唐植桐手里的包袱:“姐夫好!”
“好,去拿個小盆出來,今兒吃蒸包。”唐植桐賞了小舅子一個腦瓜崩,隨即問小姨子:“咱媽沒在家?”
“嗯,開會去了。”王靜瑩一邊給唐植桐倒水,一邊說道。
“謝謝。你洗洗手把蒸包倒騰出來,我不過手了。”唐植桐手指冰涼,接過搪瓷缸,將手捂在上面。
“我來,我來,我洗過手了。”王敬民自告奮勇,壓根沒拆包袱,而是從旁邊掏了一個洞,掏出一個來,先往自己嘴里塞,然后才用另一只手慢慢往盆里倒騰。
“坐一邊,好好吃你吧。”王靜瑩沒有聽弟弟的,洗完手出來,將他撥拉到一旁,先將包袱解開,然后利索的將蒸包拾到盆里,還貼心的將包袱迭整齊放在桌子上。
唐植桐則捂著手,喝了幾口搪瓷杯里的水,隨后將口袋里的葡萄干掏出來放在桌子上;“一點葡萄干,你們嘗嘗。”
由于蒸包已經沒那么熱,王敬民在聽到葡萄干后,三兩口將蒸包咽進肚子,忙不迭的拆包裝,嘴里也沒閑著:“謝謝姐夫,這個好吃!有日子沒吃到了。”
唐植桐笑笑,又喝了幾口水,才將搪瓷杯放下,起身道:“你們吃,我先回去了。”
唐植桐謝絕了王靜瑩留飯的邀請,下樓回家。
在樓道的時候,唐植桐不禁搖頭,這人與人的差距有時候比人與狗的差距都大。
同樣大的孩子,王敬民知道葡萄干好吃,而且話里話外以前沒少吃,而鳳芝則第一次有印象的嘗到葡萄干,唐植桐相信胡同里其他同齡孩子不知道葡萄干是什么的占多數。
650塊錢不夠吃一頓早飯。
699塊錢不夠買一雙襪子。
她們也許真的以為六百多塊錢是小錢。
她們也許真的不知道六百多塊錢足以支付大部分普通農村家庭一個月的伙食費。
也許這就是幸存者偏差吧。
也許她們知道,只是不屑于去關心罷了。
從人民中來,到人民中去。
知易行難,談何容易。
唐植桐回家的路上,風刮的更猛烈了。
西北風通過外套、毛衣的縫隙,拍打在唐植桐的身上,讓他不受控制的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