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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三十八,李治國

  “咚咚,咚咚鏘!”

  “咚咚咚咚咚咚鏘!”

  火車漸漸駛入車站,雖天色已暮,可月臺上仍舊是鑼鼓喧天,彩旗招展。

  李源對座位對面的一位看起來快四十的男人笑道:“這些都是下鄉的,風水輪流轉,你們要進城了。”

  男人叫張來福,今年其實才二十五歲,只不過繁重農活讓他看起來過于老相,他今年是上京城醫學院上工農兵大學的。

  最有意思的是,他還帶著一把鋤頭來。

  也就是今年了,再過一二年,這種大學名額就不是莊稼活干的好的人就能上的了。

  公社、農村也有官啊…

  張來福聞言咧嘴大笑,道:“多虧了老人家英明!以前啊,生在農村,那一輩子都是農村人,只能種地產糧,交上公糧給城里人吃。城里人只要生在城里,就能吃一份商品糧。在工廠單位里上班,那是老子傳兒子,兒子傳孫子。哪怕是混帳無賴,也能進廠捧上鐵飯碗。所以城里人瞧不起咱農民。老人家一看,這怎么能行?工人是大哥,農民是兄弟,大哥怎么能瞧不起兄弟呢?既然大哥瞧不起兄弟,那就讓大哥去當兄弟,兄弟來當大哥,大家換著來!”

  李源也笑,還別說,雖然從科學上來講,這種推薦上大學的法子實在談不上靠譜。

  但是張來福這么一說,還真有些道理。

  他至今都沒明白,這種世襲的工廠傳承制度,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過農民直接推薦入廠干活,應該會更好一些,從學徒干起,真就未必比城里人干的差,多半要強些。

  可是去大學里讀書做學問,沒有基礎的知識結構,恐怕有些不大靠譜…

  當然,這些本也不該是李源考慮的事…

  火車緩緩停靠在站臺,一張張年輕的面孔清晰可見。

  干干凈凈,細皮嫩肉,和張來福看起來跟兩代人差不多。

  最小的看著估計也就十五六,一臉孩子氣。

  張來福看不上這種,撇嘴道:“這樣的下去,能干啥?糞叉子都扛不動,白吃糧食!要是落到我手里,先讓他們每天推三車糞再說,練出勁兒來才行。攢不夠工分,肯定給不了糧食。”

  李源呵呵了聲,沒再說什么,起身下車離去。

  四九城看起來,還是沒什么變化。

  和去年三月離開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

  不過,才下的一場新雪,讓這座古老的城池變的新了些…

  臉上用圍巾包的嚴嚴實實的,尋了個沒人的角落,“掏”出了自行車,李源往秦家莊駛去。

  “他爹,水燒開了沒有?燒開了把野雞毛褪了,給大雪燉雞湯喝!”

  “燒開了,雞都燉鍋里了。”

  “他爹,你給老五去說說,別打小十八了,他從學校回來又不知道那是給他嬸子燉的肉,偷吃幾口就偷吃幾口。他一聽是給小嬸子的,不是趕緊進山打了只野雞回來么?也得虧他運氣好,碰著了只野雞,不然真要被他爹給打毀了。那么大的孩子都上大學了,不興打了。”

  “他那算個屁的上大學,這個孬孩子,就運道好,其他啥也不是啥。”

  李母聞言笑了起來,轉身進屋,屋內大嫂子抱著一個小被子包的嚴嚴實實的孩子,對李母道:“該打!娘您甭攔著了,那熊孩子打小不著調。都說像他小叔,可他小叔就小時候不著調,人家從上中專那天起,就開始往家里寄錢了。我們也不指望十八寄錢,別胡鬧就行。你看看他,沒一點正行。在大學里不好好學東西,還是整天瞎晃蕩。要不是李坤寫信回來,我們都不知道這壞東西還跑東北去了,找他哥哥姐姐們,要吃香的喝辣的。”說到最后也是哭笑不得。

  孫月香坐在炕頭,和秦大雪在說話。

  秦大雪包著個頭巾,規規矩矩的坐著月子。

  秦大雪笑道:“大嫂,十八是被推薦上的大學,他什么底子也沒有,坐教室里聽課跟聽天書一樣,什么也聽不懂,可不就四處撒歡么?”

  大嫂子不明白道:“那讓他們上個啥?將來出來能干啥?”

  孫月香笑不出來了,眼里滿是憂愁。

  是啊,將來怎么辦呢?

  這樣下去,整整一代人才都要斷層掉,那是多么恐怖的事…

  秦大雪呵呵道:“李荷他們這一代人還是能撐上一二十年的,這樣的情況肯定不能長久下去。我們都能明白的事,上面不會不明白的。”

  孫月香自嘲一笑,隨后嗔道:“坐月子呢,還想那么多。你運氣好,生在冬月里,還能坐滿月子。我在這幾年,看著好些女人夏天生孩子,生完三天就得去干活上工,將來得落多少病啊。”

  秦大雪無奈道:“五二年的時候,政務院已經下發了女人產后休假五十六天的文件。可坐月子的習俗前幾年被打成了糟粕舊習俗,這兩年好一些,但為了工分…也都是沒法子的事。”

  孫月香道:“算算日子,源子該回來了。本來還說能在你生孩子前回來呢,估計沒算準日子。”

  “咚,咚咚!”

  孫月香話音剛落,敲門聲響起。

  李母忙道:“來了來了…你爹還夠快的。”

  大嫂子將睡著的孩子放到炕一邊,又去將炕桌擺起,秦大雪不好意思道:“大嫂,這些其實我自己能做的。”

  大嫂子道:“你好好坐好了,別亂動,招了風可不是開玩笑的。好好坐個月子,也可以歇一歇。你看看你今年忙成啥了,整個紅旗公社就沒一個不夸你能干的。挺著大肚子在那修路挖渠,上面要調你去當官,你還不走,非要扎根農村…咱們家,現在就屬你最有出息,老爹把寫你的人民報紙都收著呢。這月子你可要好好坐…”

  說著,發現秦大雪面色不對,一張俏臉上笑容一下燦爛起來,好看的大眼睛里,也滿是明媚的笑意。

  秦大雪平時笑歸笑,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笑。

  一旁孫月香也是小小的“呀”了聲,滿是驚喜。

  大嫂子忙回頭看去,就見李母激動的捂著嘴,似乎是怕聲音太大控制不住嚇到了孩子。

  她身旁站著的那個高大身影,一臉笑容,不是剛剛還談起的李源,又是何人?

  “老八,你回來了!!哎呀,你回來的真是時候!快來看看你媳婦兒,上個禮拜剛給你生了個大胖兒子!”

  大嫂子聲音不小,好在寶寶沒被吵醒。

  李源將身上大衣脫去,去了去冷氣,才走近一些,看著面色還有些蒼白的秦大雪溫聲道:“辛苦了。”

  秦大雪笑的明媚大方,道:“一點都不苦,正好還能偷個懶,媽和嫂子們天天伺候著,我都吃胖了。”

  李源對李母、大嫂子道:“媽、大嫂,辛苦你們了。”

  李母又快掉淚了,大嫂子嘲笑道:“你播完種就不挨家了,啥事都是大雪一個人扛,她懷到第二個月就開始吐。吐的人臉都黃了,可是受了不小的罪。就這樣,還天天去干活。我們不疼她怎么辦?”

  李源看向秦大雪,不過沒等他再道一遍辛苦,秦大雪就笑道:“港島那邊怎么樣?婁曉娥生了嗎?”

  李源點頭道:“她生了老三,叫李富貴。她姐姐生的雙胞胎,也是倆兒子,老四叫李吉祥,老五叫李如意。”

  秦大雪哈哈大笑起來,孫月香也滿臉無語的看著李源,道:“這是誰起的名兒啊?”

  還是上過中專的呢。

  李母、大嫂子卻覺得沒什么,挺好,特別是聽說還有兩個雙胞胎,高興壞了。

  大嫂子掰起手指算了起來:“那你家老三就是三十五,老四是三十六,老五三十七…誒呦,大雪,你這個三十八!”

  秦大雪還是樂不可支,不過忽然想到什么,警告道:“這個你好好起名字,別那么隨意。”

  李源溫聲笑道:“你是大功臣,你說的算。”

  秦大雪想了想,道:“其實俗一點是對的,太雅了也不好…就叫李愛國怎么樣?”

  李源嘿的一笑,道:“咱們還真想一塊了,我在港島的名字就叫李愛國。”

  秦大雪又哈哈笑了起來,隨后道:“那你說叫什么?別逃避責任,你是父親。”

  李源道:“叫李治國好了。”

  秦大雪滿眼無語的看著他,道:“你可真敢想…你怎么不給富貴起名叫李治國?”

  李源嘿嘿笑道:“隨他媽,這個也隨他媽。”

  說著,踱步到孩子跟前,細細的看了起來。

  李母、大嫂子、孫月香都悄悄出去了。

  “看出什么了?”

  秦大雪聲音溫柔了許多,問道。

  李源笑的燦爛,回頭看著她道:“眼睛像你!奶水夠不夠?”

  秦大雪白他一眼,不過還是點頭道:“夠了,吃不完。”

  李源眼睛一亮,眉眼間透露出一種壞意…

  秦大雪繃不住了,拿枕頭丟向他!

  一回來就想跟兒子搶飯吃?

  時間還不對,兩口子只是目光癡纏了會兒,就說起話來…

  “估計全國就你一個,這個光景還能來回折騰的。”

  秦大雪笑道。

  李源解釋道:“也是沒法子的事,去看湯圓、小思他們只是其一,還有一重原因,是一直準備在那邊建立一家藥學實驗室,現在已經辦起了一家藥廠。國內現在完全沒辦法做醫學科研和搞藥品生產,所有重要設備儀器都被封鎖的死死的,只能在那邊做。

  另外,我在那邊還在不斷的在收集外國的先進學科的教科書,全體系的,并讓人著手翻譯工作。將來情況好轉之后,都捐給國家,這也是咱們家能做的一份貢獻。

  這個工作其實是今年回去后才開始著手去做的,我本來只是一個醫生,沒那么大的理想和抱負,就想一家人過好就行。

  但是和你在一起后,我受到了強烈的熏陶,決定為祖國人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大雪,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你喜歡嗎?”

  秦大雪咯咯咯的笑了起來,并且一發不可收拾,李源走過去,將妻子摟在懷里,秦大雪又笑了好一陣,才道:“佩服佩服!放過去,你一準是最頂級的公子哥,住秦淮河上不用花錢的那種。你這是到哪座廟念哪部經,去哪座山頭唱哪里的歌啊,真虧你說的出口!!”

  李源一臉委屈道:“雪啊,你真冤枉我了!”

  秦大雪攔住他亂動的手,握在手里笑道:“沒怪你,只是覺得你心里對咱們國家的熱愛,并不比誰少,做的事,更是比大多數人多的多,沒必要拿來討好我,貶低了你自己。你寫的《赤腳醫生手冊》上了報紙,上面把你夸成了人民的好醫生。”

  李源搖頭道:“你以為我在乎那些榮譽?對我來說,即便人民報紙天天給我登第一版,夸出花來,都不及你眼里的笑容更動人。”

  猝不及防下,秦大雪又咯咯咯的笑個不停,明媚的大眼睛里,多了絲絲嫵媚。

  女人哪有不愛聽的…

  “啪,啪啪!”

  敲門聲響起,李源去開門,就見李母端了一大碗雞湯站門口,大嫂子端著熱饅頭。

  李源忙道:“媽、大嫂子,你們先進去,我和爹說說話。”

  李桂和李池、李江幾個站在院子里在看他。

  大嫂子笑道:“成。你和爹說幾句話,再進來,別耽擱久了啊。你跟著一起吃。”

  李源想起什么來,叫了聲“爸、大哥”后,就走到角落里把自行車從黑暗地兒推了出來,并開始從后座上往下卸東西。

  兩大箱奶粉已經不少了,車把上還掛著四只大肥雞,居然還掛著一只羊,還是兩根豬后腿,四條魚…

  李桂看著這些玩意兒,一腦門子暈。

  李江樂的驚笑道:“老幺,你也太有本事了,這些都從哪弄來的?”

  李源提著羊給李江,道:“二哥,你羊肉做的好,把這只收拾了,給老爹、老娘補補身子。”

  李江嘿嘿笑著,沒答應。

  果然,就見李桂皺眉道:“現在天冷,放的住,放好了,大雪還坐月子呢,我們跟著吃啥?”

  李源道:“過兩天我還能再拿回來幾只,這次又立了不小的功勞,這些東西不缺,你們放心的吃!其實要不是支援大三線建設,大量物資都送到西面去了,老百姓的日子要好的多,再過幾年就好了。爸,您和媽身體還好吧?”

  李桂看著又老了不少,瘦瘦的一個老頭,不過精氣神還行。

  他道:“我好著呢,你們過好你們的日子就行,現在還不用你們管。”

  又看了看李源帶回來的東西,實在想不明白從哪弄來的,也不去多想了。

  反正他相信他的兒子,不會做壞事,不會為虎作倀…

  老五李海笑道:“公社那邊也不用擔心,現在民兵師里都是咱們家的人,還有你幾個嫂子那邊的親戚,管的穩當的很。大雪就是厲害,公社里弄的順順當當的不說,還帶著民兵去區里,把幾個放風聲要斗我們的人抓了起來,搜出不少證據來直接打靶了,區里的老領導都悄悄感謝她呢。往后就再沒人敢招惹咱們紅星公社了,你放心吧。”

  老大李池都笑道:“咱們紅星公社去年的糧食產量,區里排第一。咱們可是實打實的,沒放衛星。”

  老六李洋道:“咱們的樣板戲排的也好,上面的大領導都下來看過,喜歡弟妹的啊,幾次說想調弟妹去上面工作,專管樣板戲。弟妹都推辭掉了,說就要扎在農村里。人家也不生氣,聽說孩子的爸爸是編寫《赤腳醫生手冊》的,現在還在外地農村跑著,繼續寫手冊,大領導更高興了,拉著弟妹合了影照了相呢。”

  李源試探問道:“男領導女領導?”

  李洋道:“女的。”

  李源不敢多問了…

  不過也無所謂,就算真是那位,和她合影過的人多了去了。

  就憑秦大雪堅持駐守在農村工作,還不是靠打砸起的家,而是實打實的干出成績了,將來清查的時候,也不會有事。

  李桂問道:“聽你媽說,曉娥和她姐,在那邊又生了三個孩子,還都是兒子?”

  李源笑道:“嗯,三個月了。”

  李桂道:“錢夠用不夠用?家里能幫的,可不多。你上回說婁家做生意賠光了,你在那邊,現在還能撐得住不?”

  父親,關心的地方和母親不同。

  李源笑道:“爸,您放心吧。我醫術好,給人看病,看一個有錢人收的錢,十年都吃不完。才換了大房子,娥子她們都好著呢。對了,我還帶了照片!”

  說著,從解放包里翻了會兒,掏出一沓照片來。

  李桂和幾個兄弟都圍了過來,老七李清把馬燈提到中間,李家一群爺們兒看著李源一張張翻著照片。

  看到照片里的三層洋房,有花園、有泳池、有草坪、有汽車,李源帶著婁曉娥、婁秀、李幸、李思,三個大人一人抱一個孩子站在草坪上,所有人都是燦爛笑容,五哥李海楞了會兒,道:“源子,這個…整個樓都是你家?”

  李源點頭道:“都是。在青衣島上還在修一處更大的,將來放開了,家里人都去住也住的下。”

  李家人都說不出話來了,靜靜的翻看著一張張照片。

  過了好一陣,四哥李湖才問了句:“源子,那邊不是應該生活在水深火熱中么?他們…怎么都這么富啊?”

  照片里有維多利亞灣的夜景,還有港島公園的、中環商場的照片…

  對李家人的沖擊,不是一般的大。

  李源道:“因為他們技術先進!我悄悄的過去后,一直在學習他們的技術,還把他們先進技術的書都翻譯成了咱們的文字藏了起來。過些年,就都拿回國內來,放到學校去教。這些技術都是帝國主義封鎖咱們的,一點都不肯讓咱們學了去。只要咱們國家有了這些技術,用不了多少年,也能發展起來,四九城也能建成這樣的城市!”

  李池沉聲道:“源子,你這是去當地下讜了?”深入敵營,多危險啊!

  李源笑道:“沒有,那邊買這些書不犯法,我一點事都沒有。”

  說著,李母和大嫂子又出來了,道:“別耽擱源子了,讓他進去和大雪一塊吃飯。”

  李源告別父兄,重新回了自己的屋子,關上門后,看著妻子坐在那,孩子還在一邊炕上睡覺,兩人都笑了起來。

  團圓,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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