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她唇上抹的口脂顏色鮮亮,粘在手上之后搓了搓也不容易暈開。
以薛白的經驗來說,這口脂比杜媗用的要好,不輸楊玉瑤用的。再一聞,隱隱有一股迦毗國進獻的郁金香氣味,據他所知,乃是圣人在臘月里賞賜的“宮墻紅”。
“薛御史不如嘗一嘗?”
耳邊忽然響起一句風涼話,是羅希奭。
“看得如此仔細,可有看出什么?”
“羅御史來得這般快,可是就在附近?”薛白不答,反問道。
“剛到。”羅希奭道:“聽說幾位駙馬正在信成公主的府上赴宴,來湊個熱鬧。”
“哪幾位駙馬?”
“薛御史都認得的。”羅希奭道:“咸宜公主的駙馬楊洄、永穆公主的駙馬王繇,對了,還有寧親公主的駙馬張垍。”
“原來如此。”
羅希奭問道:“薛御史可猜到是如何回事了。”
薛白把手里粘上的口脂擦了,搖了搖頭,道:“實在猜不出。”
他再去看那具男尸,是個穿著青衣,奴仆打扮的年輕人,眉清目秀,只看這一身衣物,想要查出是誰府上的應該不難。
兩個死者的死因相同,都是被人扭斷了脖子,應該是大力氣的壯士所為。
杜有鄰已吩咐把凈域寺中的僧人都帶過來,開始問案。
羅希奭冷眼旁觀,臉上浮起了微微的譏諷之色。
“你們寺廟死了人,都說說,如何回事?”
僧人們面面相覷,末了,有人答道:“回少尹,方才我們正在做晚課,并不知他們是如何進入寺中,更不知是如何死的。”
但卻有一位老和尚嘆道:“阿彌陀佛。”
杜有鄰問道:“禪師可知發生了什么?”
“貧僧在寺中掃地,見這兩位施主進入寺中幽會。”老和尚轉身,向側殿內的一尊雕像合什,道:“他們當著廣目金剛的面,白日宣淫,廣目金剛遂放出巨蛇,將二人勒死了。”
眾人目光看去,只見廣目金剛正端坐西方,怒目圓瞪,手中持著一條巨蛇,俯視著他們,像是在審視著世間的罪惡。
庭中一寂。
忽然。
“哈哈哈哈。”羅希奭大笑起來,抬手一指,道:“老和尚你是說,殺人的是這尊雕像?”
“是廣目金剛。”
“可笑。”羅希奭收起笑容,擺出官威,大喝道:“何人讓你這般說的?還不招來?!”
“阿彌陀佛,貧僧不打誑語。”
“把這老和尚押入獄中,我要親自審問。”
羅希奭一吩咐,杜有鄰身后的京兆府差役中當即有人聽令。
從吉溫任京兆府法曹時起,這些人就聽從“羅鉗吉網”的吩咐,這些年依舊沒有太大變化。這也是楊國忠必須拿掉羅希奭的理由之一。
見此情形,杜有鄰無可奈何。
薛白則靜觀其變,認為既然是李林甫、張垍雙方斗法,他們自然會出招,不急著出手。
他猜測,羅希奭是在追查張垍養的外室,這死去的女子也很可能真是張垍的外室。
不多時,新任的京兆府法曹嚴武大步而來,看到薛白,先是點了點頭。
嚴武應該是個很聰明的人,上任沒多久,已收買了幾個差役,不多,至少能夠做事。他在這案子里既不偏向羅希奭,也不偏向杜有鄰,公事公辦的態度。
“身份查到了。”
嚴武指著那具男尸,道:“是信成公主府的奴仆。”
當今圣人有二十九個女兒,其中五人早夭。
朝臣們要記住剩下的二十四位公主及其駙馬,頗為不易,更何況還包括一些改嫁的情形。
信成公主府今日一場宴會,邀請的也都是諸王與公主駙馬。既然牽扯到了命案,京兆府與御史臺諸人不免要登門問詢。
待聽得通傳,信成公主與她的駙馬獨孤明還未說話,寧親公主已開口道:“死了兩個奴婢,竟也敢來打攪我們?不見,趕出去。”
她的夫婿很快就要成為宰執了,她在諸公主中也算是揚眉吐氣,比起信成公主、獨孤明,她更像是宴會的主人。
咸宜公主卻不慣著她,問道:“來的是誰?”
“京兆少尹杜有鄰,京兆法曹嚴武,還有殿中侍御史羅希奭、薛白。”
“薛郎來了?”王繇笑道:“那便見見他如何?”
嗣歧王李珍亦是朗笑,道:“好啊,我亦許久未見薛郎了,這是位妙人。”
寧親公主想讓張垍出面,替她找回面子,然而轉頭一看,卻不知張垍去了何處。
很快,幾個官員被帶了進來。
杜有鄰為官最大的問題并非不擅實務,而是不夠圓滑。這問題平時看不出來,到了這種滿堂公卿的場合才算是漏了怯。
他沒太把諸王、公主、駙馬當一回事,當即開口道:“隔壁的凈域寺出了命案,煩請信成公主與駙馬辨認,死者是何人。”
反而是羅希奭,兇名在外,此時卻是滿臉諂媚,不等這些貴人們發作,上前賠笑道:“人命關天,下官們不敢不盡心,免得萬一傳出去。”
信成公主于是向身邊的侍女看了一眼,吩咐道:“讓管事去辨一辨。”
不多時,管事辨認了回來,稟道:“回公主,死的確是府中的仆童,只是…那名女子,小人并不認得。”
此言一出,眾人倒是好奇起來。
“怎么?是公主府的仆童勾了旁家的婢女,被金剛放蛇勒死了不成?”
議論紛紛之中,羅希奭上前幾步,開口道:“敢問,駙馬張垍可在?”
“何事?”寧親公主答道。
“恕下官無禮。”羅希奭道:“此案,下官該是已查明了。”
他雖還未說查到了什么,但先問張垍在不在,已讓此間所有人都意識到這案子與張垍有關。
寧親公主當即冷了臉,她第一反應不是信任并維護她的夫婿,而是要查清楚他到底做了什么,遂道:“說,怎么回事?”
“下官有要務須稟報張駙馬,遂過來求見。”羅希奭道:“下官是從宣陽坊西門進來的,看到張駙馬攜著一女子進了凈域寺,之后,才是一個青衣仆童入寺。”
他說到一半,已是滿堂嘩然。
杜有鄰看了薛白一眼,暗道這些事羅希奭方才不說,顯然是故意要公諸于眾的了。
羅希奭又道:“但等下官進了凈域寺,卻不見了張駙馬,只看到兩具尸體…想來,是駙馬擔心公主生氣,殺人滅口了。”
寧親公主確實很生氣,雖在眾目睽睽之下,還是忍不住向身邊人發了火,喝罵道:“還不去把駙馬找來?!”
一時之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于她這種天潢貴胄而言,可謂是奇恥大辱。
羅希奭見眾人已對此事有了興趣,低聲吩咐一句,命差役將女尸搬到前院,這嚇到了一些沒見過死人的公主,但更多人還是圍上前看了看,小聲嘀咕著。
“張垍果然還是養了外室…”
人群當中,楊洄斟了一杯酒,遞給了薛白,頗為客氣地笑了一下。
薛白這才想起來,自己曾經見過楊洄養的外室,這是要求保密之意。
“出了何事?”
隨著這一句問話,有人從大堂后方走了出來,是喝得微醺的張垍。
寧親公主一見他就發了瘋,拿起杯子便砸,嘴里罵罵咧咧。
張垍一臉茫然,待聽說了事情經過,走上前看了一眼那具女尸,神色毫無變化。
“我不認得她。”
張垍說著,拿起妻子砸過來的酒杯,飲了一杯酒,笑道:“好個‘羅鉗’,迫害到我頭上了?但伱只有這點小手段嗎?”
羅希奭道:“張駙馬莫非以為我沒有證據…”
恰此時,又有人說了一句。
“我認得她。”
眾人轉頭一看,只見是信誠公主的駙馬獨孤明。
獨孤明說著,扯下了堂中的帷幔,蓋在了那女尸身上。
“這是我府上的女婢,名叫懷香。”獨孤明道:“此事與張垍無關。”
羅希奭有些詫異,之后微微冷笑,想明白了,無怪乎所有人認為張垍養了外室婦,卻從來沒人找到,原來是讓獨孤明幫忙的。
“獨孤駙馬這句話就怪了,你府上的管事都不認得她,你反而認得她?”
“后院女婢,前院管事不認得,實屬正常。”
“那為何信成公主身邊的女使亦不識得他?何況她這妝扮,豈是普通女婢?”羅希奭道,“莫非獨孤駙馬想替張駙馬隱瞞?”
獨孤明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招過一人,吩咐道:“去將身契拿來。”
過了會,一份身契便被拿來,在眾人當中傳閱。
“懷香是我在天寶四載買的。”獨孤明嘆息一聲,道:“諸君都知道,我的女兒遠嫁契丹,我擔心她在契丹失寵,后來買了幾個美婢,但還沒來得及把人送過去…”
說到這里,信誠公主已失聲痛哭。
“公主!”
“別說了…”
他們說的這件事,薛白也知道詳情,之前聽顏真杲說契丹、奚之事時提過。
當年,張守珪一度利用契丹內亂、分化契丹,被臣子擁立的年輕可汗便投降唐朝,李隆基賜漢名李懷秀,拜松漠都督、封崇順王。
天寶四載,李隆基將獨孤明與信誠公主的女兒封為靜樂公主,嫁給了李懷秀。靜樂公主三月出嫁到了契丹,僅僅在當年九月,李懷秀便殺了她,叛唐。
與靜樂公主有同樣遭遇的,還有李隆基另一個外孫女宜芳公主,也是天寶四載三月嫁給了奚族的首領李延寵,九月被殺死,奚族叛唐。
兩個不滿十五歲的外孫女死在異國他鄉,朝廷多次彈劾安祿山為了養寇自重,侵掠契丹、奚族,逼反李延寵、李懷秀,李隆基從來都是視而不見,認為安祿山有大功。
唯有信誠公主的哭聲,讓人想起了當年的往事。
“獨孤駙馬是說,這個懷香,是準備送到靜樂公主身邊的婢女?”羅希奭問道:“那為何…”
他話音未落,獨孤明已冷冷喝道:“出去!”
“下官身為御史,有查案之責…”
“我府中的兩個下人死了,你無端查到張垍身上,是在查案還是在排除異己?!”獨孤明怒道:“還不出去?!”
羅希奭還想說話,在信誠公主的哭聲中卻是開不了口。
公主府的下人們已上前,將他推了出去,杜有鄰當即告辭,匆匆讓人將尸體抬走。
“薛郎留步。”
一眾賓客中有人開了口,卻是楊國忠。
“既然來了,一道喝杯酒如何?”
薛白看了獨孤明一眼,詢問這個主人的意見。
獨孤明已收拾好了心情,彬彬有禮,道:“我與薛郎是鄰居,往日卻來往得太少,正好一敘。”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眾人也不在意有兩個奴婢方才已經死掉了,添酒回燈,繼續觥籌交錯。
堂中添了一張案子,薛白才落座,楊國忠已過來,低聲道:“看到了?除掉羅希奭的好時機。”
“張垍自己做不到嗎?需我們幫他?”
“你且看他。”楊國忠笑了笑。
薛白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寧親公主面若寒霜,張垍陪在身邊,雖說城府甚深,卻也難掩臉上的苦意。
楊國忠道:“你我都明白,張垍才遷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靠的是圣人的喜愛,聲勢雖大,根基太淺。沒我們幫一把,哪斗得過李林甫?”
薛白笑了笑,愈發感到楊國忠進益很大。
“這案子,阿兄了解多少?”
“那個懷香,你也見了,是個絕色,若說是張垍的外室,不奇怪。”楊國忠道:“但若說是獨孤明的外室,也不奇怪。”
薛白于是明白過來,楊國忠進益的只有爭權奪勢的手段,落在具體的事情上,還是不行。
“你呢?看出了什么?”
“找到了關鍵證據。”薛白道。
楊國忠一訝,與他碰了個杯,轉身走了,顯然是要去提醒張垍,再賣一個人情,換些好處。
只這一場宴會,他恐怕就能撈到價值萬金的好處。
很快,楊洄也來與薛白碰了一杯,感慨道:“懷香是個絕色啊,可惜了。”
薛白回頭看了咸宜公主一眼,低聲道:“楊兄也是艷福不淺。”
“噓。”
“此事,楊兄如何看?”
“羅鉗把人掐死了栽贓張垍的可能性更大,啖狗腸,辣手摧花。”
等到楊洄走開,薛白便提起酒杯,走向獨孤明。
他到現在還一滴酒都沒喝,因為不需要給楊國忠、楊洄面子。對于獨孤明,他卻是想要拉攏的。
“獨孤駙馬,今日叨擾,我需向你賠罪。”薛白道:“也得感謝獨孤駙馬為我的婚宴借出宅院。”
獨孤明知道薛白不擅飲酒,反而放下了酒杯,道:“薛郎一道走走?散散酒氣。”
“幸甚。”
兩人于是出了宴廳,在后方的庭院里踱步。
“我家與虢國夫人有些過節。”獨孤明道,“薛郎可聽說過了?”
“沒聽說過。”
“虢國夫人沒有在你面前罵我們?”
薛白搖了搖頭,道:“沒有。”
“說來,也只是一樁小事。”獨孤明道,“當時發生在天寶八載的上元節。”
“那年我不在長安,在偃師。”
“上元節,長安城太過熱鬧,去花萼樓赴宴時,我們夫婦與衛國公主的車駕與楊家三位國夫人的鈿車被堵在坊中十字大街,楊家三位國夫人遂命武士上前驅開行人,揮鞭子的時候,驚到了我的馬,我便下車呵斥。”
說到這里,獨孤明苦笑起來,道:“但沒想到,當時虢國夫人卻是男裝打扮、策馬而行,被我罵了幾句,她發了怒,遂也抽了我三鞭,此事遂鬧到了御前。你可知圣人如何處置的?”
“不知。”
薛白答了,忽然有些疑惑起來。
大家都住在宣陽坊,事情鬧到如此不愉快,他卻沒有聽楊玉瑤抱怨過。
獨孤明道:“圣人處死了那個揮鞭驚了我的馬的武士,卻把以前賜給衛國公主的所有賞賜都追回了,罷了我的官職,對虢國夫人則沒有任何處置,旁人都說圣人包庇楊家。”
“此事…”
“衛國公主,便是宜芳公主的母親了。宜芳公主之事,你想必也聽過…必然是聽過的,你常與安祿山為敵。”
“是。”
薛白記得,天寶六載李亨慫恿朝臣彈劾安祿山舉的便是宜芳公主的例子,因為她嫁的奚族首領李延寵還與契丹可汗李懷秀不一樣,李延寵原本就在長安當人質,是安祿山上奏將他放回奚族,然后又逼反了的。
獨孤明神色黯然了許多,道:“我們兩家的女兒都是往塞北和親,一去不返了。走動的便多了些,上元節那夜亦是如此,與虢國夫人爭執之事,圣人看似因為偏袒楊家,實則是敲打我們。”
“為何?”
“因為圣人永遠沒有錯!”
獨孤明咬著牙擠出了這句話,卻是紅了眼。
他沒有就此事再多說。
但薛白卻已經明白了,李隆基討厭信誠公主、衛國公主一直在他面前抱怨她們的女兒死了,抱怨安祿山,于是找到一件事,就要給這兩個女兒一點教訓,讓她們閉嘴。
這天寶年間發生的一件件荒誕的、匪夷所思之事,底層都有一個…更荒誕而且自私的理由。
圣人永遠沒有錯。
“我也想除掉安祿山。”薛白道。
“好。”獨孤明道:“那我與薛郎,不會因為我與虢國夫人的過節而有嫌隙?”
“朝堂上,泛泛之交的人有很多,但如你我這般堅定對付安祿山的不多。”
“那就好。”
獨孤明停下腳步,看向遠處的月亮,嘆息了一口氣。
他要說的已經說完了,開始往回走。
薛白問道:“懷香可是張垍托付在駙馬這里的?”
獨孤明不等他說完,擺手道:“不是。”
“可張垍與安祿山交情一向不錯。”
“他與誰交情都好。”獨孤明道:“我不會因此而冤枉他。”
此事他不愿多談,李林甫與張垍,他堅定地選擇張垍。
薛白也不逼問他。
兩人回到了宴廳,才入內,張垍便向薛白招了個招呼。
“薛郎一道走走?散散酒氣。”
這般迎來送往,薛白再次走向庭院,只是這次是與張垍一起。
雖然張垍沒有嘆氣,但薛白還是感覺聽到了他的嘆氣聲。
“讓你見笑了。”
“不會。”
“你助我登上相位,想必沒想到我會在眾人面前這般丟臉?”
薛白道:“但駙馬你并不冤枉,對嗎?”
張垍停下腳步,四下看了一眼,道:“楊國忠說你找到了關鍵證據,能證明我的清白了?”
“我找到的是駙馬確實與懷香私通的證據。”
張垍笑著搖了搖頭,道:“莫開玩笑了,哥奴也不可能用這點小事就扳倒我。”
薛白道:“寧親公主若是鬧得厲害了,圣人馬上就會猶豫,該不該用一個駙馬為宰相。誰都知道,圣人很不喜歡太平公主、安樂公主。”
“別鬧了。”張垍問道:“你想要什么,直說。”
“好,直說。駙馬答應讓王忠嗣征南詔,讓我很不安。”
“此事是圣人的意思。”
“駙馬是在助安祿山謀河東嗎?”
“不是。”張垍道:“我為的是大局…”
薛白懶得聽這些,張垍敢與安祿山友善,他就必須給張垍一點教訓。
與李林甫接洽也是為此。
所以,還是李騰空懂他,知道他的底線在哪里。
“駙馬若為大局,當潔身自好才是。”
“那是哥奴栽贓。”
“懷香用的口脂是御賜之物。”薛白道:“而獨孤明在去年的上元節就被圣人罷了官職,還收回了所有的賞賜。今年上元節根本就沒有收到圣人賜的口脂。”
“僅憑一個口脂,你就能…”
薛白道:“駙馬是不信我,所以不與我直說?”
張垍終于不再爭辯了,目光微微閃爍,猜想也許方才獨孤明已經與薛白說過了。
“你想讓我如何做?”
“王忠嗣可以南征,我不反對此事。”薛白道:“但我務必要保住河東,甚至還要撤換安祿山…”
“你為何一定要與他為敵?”
“朝中有兩個人我得罪死了,一是李亨,二是安祿山。此二人早晚能要了我的命,偏駙馬與他們都交好。”
張垍笑了笑,道:“其實我與你交情才是最好的。”
“那駙馬就上表,撤換安祿山,舉薦一個與你關系匪淺的范陽節度使,如何?”
“薛白,你該知道,哥奴栽贓我這點事,真威脅不了我。”
張垍這句話,意思其實是“你手里這點把柄威脅不了我”。
“我知道駙馬與右相在斗,我的態度很簡單,誰能上表撤換安祿山,誰便是真心要保我的命,那我便幫誰。”
“莫忘了,當初要推我為相的人是你…”
“當初王忠嗣還在河東。”
張垍不是第一次感到這種為難。
他與獨孤明來往時偶爾便是如此,獨孤明恨透了安祿山,偏偏圣人又愛極了安祿山。
此事,本質就是薛白與圣人的心意是完全違悖的,薛白在逼旁人站到圣人的對立面。
要薛白的幫助,就得惹怒圣人,那還怎么可能拜相?
但張垍至少有一點比李林甫強,他有容人之量,且已被調教得十分有耐心。
“此事,我可以答應,但眼下還不是時機,圣人倚重安祿山,此時斷不可能調走他,需要徐徐圖之,你給我三年時間,待我穩住朝中局勢,有了合適的人選,勢必著手。”張垍道:“河東你大可放心,絕不會落入安祿山之手。”
“空口無憑,駙馬何不先上表,以示誠意?”
“可以,待除掉了哥奴,我必上表。”張垍道:“我先遷王維為中書舍人,顏真卿為庫部郎中。我們合力除掉羅希奭,再議大事,如何?”
薛白手里其實什么證據都還沒有,借著一點猜測,敲打一下張垍罷了。
聞言,他不情不愿地點點頭,算是答應下來。
這邊敲打了張垍,把王維、顏真卿往上推一推,那邊除掉羅希奭,再敲打一下李林甫。到時再看這兩個斗雞哪個更有誠意不遲。
想著這些,薛白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只是個七品御史,敲打、考驗兩個宰相,其實他在做的事與李隆基一樣。
是夜,薛白犯了宵禁,回到家中,直接便寫了一封奏章彈劾羅希奭。
御史臺。
“御史臺出了個叛徒。”
羅希奭得知薛白彈劾了他,根本不以為意。
他一邊寫著辯駁的奏章,一邊與心腹分析著局勢。
“薛白急不可耐地彈劾我,勢必要提到昨日獨狐明說的靜樂公主一事,他卻不知圣人最煩聽靜樂公主…”
而在羅希奭的奏章里,他毫不留情地指出,張垍、獨狐明同流合污,并且利用靜樂公主之死來掩蓋他們蓄養外室婦的事實。
此時,有人稟報道:“御史,嚴武來了。”
羅希奭聽了,點點頭,道:“讓他進來。”
嚴武身材高大,面容冷峻,一進門往那一站,很有酷吏風范。
“京兆府法曹嚴武,見過羅御史。”
羅希奭看得連連點頭,道:“京兆府法曹,當年,我還是監察御史時,便常與吉溫聯手辦案,辦得京城中的不法之徒心生膽寒,如今我看你,很有…風采遠勝吉溫啊。”
嚴武行了一禮,依舊冷酷。
羅希奭笑道:“是我失言了,吉溫不配與你比。你八歲殺人,殺的是該殺之人,好男兒!”
“是。”
“我聽說,雖然是薛白把你舉薦到這個位置上的,但你與他之前并無交集。你到了長安之后,薛白也頗怠慢于你?”
“是。”
“懷香一案,你怎么看?”
“羅御史要我怎么看,我就怎么看。”
羅希奭眉毛一挑,沒想到這不茍言笑的嚴武這么干脆。
也是,狠人就是這樣。
“那你把這份判詞謄寫一遍,用印吧。”羅希奭道:“我已審問了那個老和尚,他供認,是張垍收買他,說出金剛放蛇殺人那樣的荒唐之言。”
“喏。”
嚴武二話不說,接過毛筆便抄。
羅希奭愈發喜歡他,贊賞不已。
“你雖年輕,但前途絕對不可限量,你我往后便是這長安城的‘羅鉗嚴網’了。”
“嚴網?”嚴武難得笑了笑,似乎頗喜歡這個稱呼。
是日,羅希奭便把他的判詞與證據都遞了上去。
他的看家本領還沒丟。
興慶宮。
高力士捧著幾封奏章放到了李隆基面前。
“圣人,已經有結果了。”
“朕懶得看,高將軍直接說吧。”
高力士遂賠笑道:“那讓老奴來猜,圣人想知道的,并不是張垍有沒有養外室這點‘狗皮倒灶’的小事。”
李隆基聽了他的用詞,不由笑了笑。
“圣人是想看,張垍有沒有本事鎮住諸臣,若是連羅希奭都應付不來,一有風吹草動,朝臣們便對他失去信心,那張垍也只能當個駙馬。”
“直說吧,張垍有沒有這本事?”
“至少,羅希奭收買京兆府法曹,沒成。嚴武已經上奏,說羅希奭指使他冤枉張垍。”
“呵。”李隆基漫不經心地應道:“既然他有這本事,便當是廣目金剛放蛇勒死了人又何妨?”
他像是在看斗雞,李林甫一啄,張垍避過去了。
這位圣人如今正是敲打、考驗兩個臣子,看誰更適合當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