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府中的馬球場并不算大,馬球場后方用來換衣服的屋舍就更顯逼仄…薛白與楊玉瑤打完馬球,擠在屋舍里換了衣服,再次出了一身汗。
“別著涼了,披上。”
“現在才知道疼人家,嘁。”
比起薛白疼她,楊玉瑤更疼他,嗔了一句之后便道:“這馬球場還是小了,你可知我們東邊也是一整片的大院?”
“空置的?沒見那邊有人進出過。”
“我打聽了,李齊物的,據說是個宗室,任過懷州刺史、陜郡太守,如今被貶了,長安的宅院也不住,不如我買下來送給你。”
“送給我做什么?”
“給你當外宅,伱馬上要成親了,有個外宅,我們好來往。”
薛白只覺好笑,道:“我們的宅院本就只隔了一條街。”
“隔了街我都嫌遠,偏要買一座更近的打通了,與你連在一起。”楊玉瑤笑道,“我也好有座大的馬球場嘛。”
薛白想了想,道:“李齊物是因為與李適之交好,被李林甫打壓的吧?”
“我才不管這些。”
“別招惹他,他也許要東山再起了。”
薛白的官雖然小,卻是對天下大勢了如指掌,語氣篤定,特別容易讓楊玉瑤信服。
“楊家再風光,已不宜再得罪李氏宗室。”
“說到風光,也就是外人看著還得寵。”楊玉瑤低聲道:“你要成親了,玉環想給你這義弟送樁厚禮,還未找到機會與圣人提。”
“貴妃的心意我領了,禮就不必了。”薛白俯下身,替她把耳環掛起來。
“你已許久未見到圣人了吧?”
“嗯。”
薛白與楊玉瑤都已意識到了,其實薛白的權勢,或者說對朝堂的影響力反而是在變弱的,因為他已經離弄臣的身份越來越遠了。
以前他想保王忠嗣,只要哄圣人開心了就能達成目的,那是“薛打牌”的能量,而薛御史能做的就少得多了。
真正做事肯定是更難的。
“玉環說,你成了親便不同了,她該幫你一把,近來想辦法讓你面圣一趟。”楊玉瑤道:“到時你給圣人賠個不是,莫再惹惱他了。”
“賠不是?我不過是盡了一個臣子的本分。”薛白隨口應了,想著這句“成了親便不同了”該是楊玉環的原話,也許指的是她與他關系在李隆基眼里就清白了,其實本來就清白。
“就是讓你別太本分了,這世道,吃虧的總是你這樣的本分人。”
“沒關系,吃虧是福。”
“慣會說嘴。還有,聽說你近來與右相府那小娘子走得近。”楊玉瑤媚眼一瞪,拿手指點著薛白的額頭,教訓道:“收斂些,都是要成親的人了,該知潔身自好。”
薛白在楊玉瑤宅中狠狠地“潔身自好”了一番再出來,才回到家中,便得了一封拜帖,卻是王維邀他明日到茶樓品茶。
他思量了片刻,猜測這該是李騰空想出來的掩人耳目的辦法。
次日,到了輔興坊的茶樓,果然見到玉真公主的車駕就在茶樓外。
他還是先去見了王維。
王維如今官運不錯,前兩年已升為五品郎中,今日來卻沒穿那身紅色官袍,依舊是一身素雅襕袍,舉止優雅地煮著茶,隨口聊些山水、禪思。
薛白敷衍幾句,道:“摩詰先生在庫部數載了,也該升遷了吧?”
“不強求。”王維淡淡道:“你與昌齡兄作忘年交,稱我為兄即可。”
“好。”薛白與李白反正也是平輩相交的,道:“摩詰兄下一步若能謀一個正五品上的給事中,或是中書舍人,便可參與中樞機要了。”
王維停下動作,看了薛白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
薛白道:“摩詰兄沒有經世濟民的抱負不成?”
王維倒也坦誠,道:“若真沒有,我何必科舉入仕,何必舍了輞川的山水到長安來沾俗氣?”
“我老師便想謀一任給事中。”
“顏清臣如今只是員外郎吧?”
“是,老師想往前走兩步,中間還需要一個郎中的闕。”薛白道:“就請摩詰兄先進一步,把這庫部郎中的位置讓出來如何?”
“中書舍人?”
“簡單。”薛白道:“摩詰兄與駙馬張垍見一面如何?他如今正是御前的紅人。”
中書舍人、給事中都只是正五品的官,卻有“儲相”之稱,一個負責起草詔令,一個負責審議封駁詔令。
薛白若是把王維、顏真卿推到這兩個位置上,就相當于能通過他們知曉整個朝堂所有的詔令…其權勢是可想而知的。
如此提議,便是詩佛也動心。
談了一會,有一名女冠過來,稱是玉真公主也在這茶樓,既巧遇了當今兩個大詩人,想請他們移步一見。
此間說是茶樓,其實是個占地不小的院落,兩人由這名女冠引著進了后院,便見另一名女冠過來,道:“薛郎這邊請。”
薛白并不詫異,走進一間偏廳,便見李季蘭正笑盈盈地迎上來。
這時節,正是桃花開得正艷的時候,她一笑,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紅。
春風一吹,裹著一陣香氣,薛白恍惚了一瞬間,迅速清醒過來,摸了摸鼻子下方,提醒自己這小娘子就長這般模樣,并非是在對自己雙目含情。
“咳,季蘭子怎么在這里。”
“你低些,我與你說。”
李季蘭拉了拉薛白的衣袖,讓他附耳過來,方才道:“騰空子想代右相與你談事,不想讓外人注意到了,因此施了些障眼法,哪怕有人知道我們今日來這里了,也只當你是來見我的。”
“見你?”薛白覺得見李季蘭,傳出去也不妥。
“嗯。”李季蘭一本正經道:“我們都考慮好了,若被人發現了,便說我們又要寫一個戲文,便是你上次說的《梁祝》了。”
“是嗎?你們都考慮好了。”
“但薛郎你還是得與我細說了,我方好執筆的。”李季蘭有陣子沒見薛白,要說的有許多,接著又道:“對了,你可真是了不起,讓騰空子這般清靜無為的人也一心官場庶務呢。”
“那是騰空子有一顆經世濟民之心。”
皎奴推開一絲窗縫,目光看去,見李季蘭還不把薛白帶過來,在院里語笑嫣然地說話。
她不由疑惑,天寶五載那個冬天,她可是第一個徹夜與薛白相伴的女子,但從當時到現在,她都沒看到他到底有哪里好,值得這么多小娘子繞在他身邊爭搶的。
不過是個心機深沉的小人罷了。
這般想著,她便擔心單純的十七娘與這等小人商談,萬一也被害了,就像吉溫、楊慎矜。
“來了。”
稍等了一會,薛白終于推門而入。
李騰空正坐在那,手里拿著一個小卷軸看著,上面是她今日要談話的要點。
聽得動靜,她連忙把它收進袖子,擺出篤定自若的表情。
“你我相見,不宜引人注目,我便出此下策。”李騰空道:“不介意吧?”
“很聰明。”
“你是故意夸我一句,顯得你更厲害嗎?”
薛白笑道:“不必這般緊張,雖說是談事情,不影響我們是朋友。”
李騰空示意皎奴與眠兒出去,問道:“你是輕易就抱朋友的人?”
“嗯。”
薛白難得見她顯出有攻擊力的模樣,仔細端詳了她一眼,卻見她的銳氣已經收了回去,像是一只白色的小貓抬起爪子喵了一聲就作罷。
“我阿爺答應你的條件了,他打算把安祿山調回長安。”
“那很順利?”
“你不必一副不相信的表情。”李騰空正色道:“此事,我會盡力做成。”
她拿起案上兩封信,遞給薛白。
其中一封是李林甫寫的,稱陳希烈任門下侍中以來,毫無建言,他有意薦安祿山接替,以全其“出將入相”之功業云云。
薛白更感興趣的是安祿山的回信,打開來,只見安祿山措辭謙卑,對李林甫表達了萬分的感激,稱一定平定契丹、奚,以不辜負右相厚待,又說自己愿聽從朝廷安排,不論是何官職都接受。
“你阿爺信安祿山這套說辭嗎?”
“不信。”李騰空道:“可此事表明他答應了你的條件。”
“這種口頭答應不作數的。”薛白道:“除非他正式上書。”
李騰空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手指在袖中輕輕捏著她的小卷軸,想了想,道:“我阿爺想要知道,他一旦上書,你便會出手保他的相位嗎?”
“我需要看到更多的,他與安祿山翻臉的決心。”
“還有一個問題。”李騰空猶豫了片刻,道:“你不會是…趁著我阿爺與張垍爭相位,故意拖延,扶植別的勢力吧?”
薛白聞言驚訝,再次打量了她一眼。
她還太年輕,臉頰上的皮膚細膩,眼睛干凈,因還從未經過世俗的沾染。所以,從她說代右相府來談,他一直有些小瞧她,不認為一個小女子能影響什么。
直到此時,他的心思第一次被人揭穿。畢竟,連張垍、陳希烈、楊國忠等人都沒意識到他的真實目的。
朝堂風起云涌之間,他其實是在偷偷經營自己的小勢力,想著把顏真卿、王維推進中樞,拉攏元載、嚴武等等出色的后進之輩。
“是你阿爺讓你問的?”薛白不動聲色道。
“我只是奇怪,以你的性子,既不會信我阿爺,也不該信任張垍,更何談楊國忠了。”李騰空道:“你可是敢言直諫,把圣人也得罪了。”
“你阿爺能支持慶王嗎?”
薛白想到,李騰空說的是“別的勢力”,遂以李琮來掩蓋自己的真實目的。
“慶王?”
李騰空勾了勾手指,示意他俯身過來,她手指纖細,白晳中透著些紅酥感。
薛白遂俯身過去。
“我阿爺想扶持的是皇二十一子,盛王李琦。”李騰空小聲道:“圣人追贈武惠妃為皇后,那盛王實則是圣人的嫡子。另外,盛王妃乃是武敬一之女。”
薛白知道李林甫的風流往事,想必這武敬一與武鳳娘大概也是族兄妹之類。
“盛王也好、慶王也罷,你阿爺其實并不在意,畢竟這些年,只聽他說要易儲,卻從未說過要易成誰。”
“要我阿爺扶持慶王,這可又是一個大條件。”
“若他愿意與慶王見一面,我便出手保他。”
李騰空問道:“如何相見?”
“在我成親當日,慶王當會來。”薛白道:“恭迎右相便是。”
李騰空聽了,低下頭捧著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
她還在故作鎮定,淡淡道:“那我便以茶代酒,先祝你新婚大吉了…”
過了兩日,韋蕓接過薛白遞來的賓客名單掃了一眼,不由驚訝。
“這可是滿朝公卿都要來?”
“是。”
“你的宅院可擺得下?”
“宣陽坊的幾個鄰居都說可以幫忙擺酒宴。”薛白道:“有恩國公主府、信成公主府、虢國夫人府、楊國忠府、高仙芝府。”
韋蕓反而擔心起來,問道:“是否太過張揚了。”
薛白為安她的心,不提自己如今在朝堂上的聲望,道:“學生畢竟有些詩名,盛情難卻。”
“好吧。”
韋蕓放下名單,猶豫著,問道:“對了,近來聽說了些風言風語…”
薛白登時緊張,想到了楊玉瑤提醒自己的,婚期將近,務必潔身自好。但他與李騰空見面隱秘,彼此也是清白,想必還是與楊玉瑤之間的風言風語傳出來了。
正思忖著如何解釋,便聽得韋蕓后面的話。
“你老師…他近來歸家身上都帶著異香,顯然與女子往來,卻與我說是公務,具體的不肯說,你可知曉?”
“這…”
薛白一聽便知是如何回事。
顏真卿必然是與蘇毗國的哪位當權者在接洽了,此事雖然哥舒翰、張垍都不介意與他談,但實則也就這寥寥幾人知道,極為隱秘。
“老師確實有公務。”
“是何公務須每日與女子打交道?”
“師娘只須信任老師,此事學生也不知具體詳情。”
顏宅的庭院那邊,顏嫣正一身男裝打扮,帶著顏頵假裝路過,其實是在成親前這種不宜見面的時節見薛白一面。
“你看他,呆頭呆腦的。”顏嫣遠遠看著薛白出來,不由嘀咕了一句。
顏頵撓了撓頭,奇道:“阿兄多玉樹臨風啊,我還是頭一次聽人說他呆的。”
“因為你比他更呆。”
姐弟二人正在拌嘴,便見薛白也不知在想著什么,還小小聲地唱了兩句出來。
顏頵頗懂音律,不由驚道:“阿兄唱歌調子好奇怪,無怪乎坊間都在傳你是‘薛白嗓’…”
話音未了,顏嫣已一把將顏頵拉住,道:“坊間都說阿兄嗓音獨特呢。”
“可方才那調子。”
“住口吧。”
顏嫣喝止了弟弟,自己卻也是對薛白方才的唱詞感興趣的,道:“阿兄方才唱的詞雖平白,卻瑯瑯上口呢,何不寫下來,便當練練字。”
“就是大白話,不是甚詩詞。”
薛白其實還在想著顏真卿與蘇毗使者聯絡之事,倒沒留意到自己因一些聯想,隨口唱了兩句。
顏頵不由好奇,問道:“阿姐,你聽清阿兄唱什么了?”
“說什么王權富貴,怕什么戒律清規。”
顏嫣于是清唱了一句。
她不像念奴那樣擅于唱歌,但聲音好聽,那聲音像是能從薛白耳朵鉆進他心里,拿羽毛輕輕撓他的心臟,偏還帶著些調皮之意。
恰此時,顏宅的仆婦又趕過來了,匆匆把薛白領出去,不讓他們在成親前相見,免得傳出去壞了顏家的名聲。
顏嫣送別薛白,眼里還帶著取笑之意,分明是笑他唱歌是個大白嗓。
可等她回到閨房,將今日聽到的歌唱了一遍,卻是在那兩句后面還能繼續唱起來。
她今日聽到的可有好幾句。
“說什么王權富貴,怕什么戒律清規,只愿天長地久,與我意中人兒緊相隨…”
距婚期尚有十余日,薛白每日上午還是到御史臺視事。
御史職責有糾、察、彈、推四項,相當于長安城發生的諸事都有權力過問一嘴,其實還是忙的。但天寶年間的氛圍下,多也只能忙些小事,真正的大事,還得由那幾個兼著數十個官職的人物作主。
以前薛白在秘書省任校書郎,給秘府圖書修改錯字,如今他在御史臺當御史,每日的一個工作職責就是檢查秘書省的校書郎有沒有完成錯字的修改。
有趣的是,如今有幾位校書郎正是薛白的同年,李棲筠、劉長卿、李嘉祐…
一起中進士兩年,當年眾人之中最少年的薛白終于是與他們拉開了差距,換言之,他已經有一點點資格,把他們拉攏為黨羽,并成為領頭的那個。
說好了是來巡視校書郎做事,但諸同年聚在一起,免不了喝上一杯,末了,眾人都表態拭目以待看薛白扳倒李林甫,使天下人揚眉吐氣。
待回了御史臺,才在官廨坐定,楊國忠便大笑著領了一人過來。
“哈哈哈,阿白,看誰回來了。”
薛白雖不出所料,還是故意顯出喜色,笑道:“公輔兄。”
元載三步趕到薛白面前,深深行了一禮,道:“多謝薛郎美言,調我回朝。”
“是公輔兄有才華,并非我的功勞。”
昔日楊銛門下的幾個核心難得再聚在一起,其實已經是物是人非了,薛白與楊國忠貌合神離,元載跌得最慘,如今只能仰二人鼻息。
這種時候,元載其實生怕他們二人逼他做出表態,好在,薛白與楊國忠談論國事,都是以大局為重。
“公輔回來得正好。”楊國忠道,“征討南詔在即,朝廷正要籌措錢糧,公輔正擅長此事,我有意舉薦你為驟遷檢校度支員外郎,如何?”
所謂“檢校”,就是元載官階不夠,以官派他辦理度支員外郎之事。即便如此,這也是個肥差,且非常容易立功。
元載心中大喜,但還是向薛白看了一眼。
薛白點了點頭,道:“有了公輔兄擔此重擔,想必錢糧軍費能順利許多,但還望你愛惜民力。”
若不知道的,還以為楊國忠這個太府少卿帶著元載來見宰相,聽宰相對他舉薦官員的建議,誰能聽出薛白只是一個殿中侍御史。
實則是楊國忠與張垍的私交并不好,雖然見風使舵地倒向張垍,無非因得了好處。他并不愿將事事稟報張垍,因此帶元載過來,讓薛白去與張垍說。
此為楊國舅送禮的妙招之一,叫“借花獻佛”。
借花獻佛時大家都是楊黨,都是兄弟朋友,待元載告辭,楊國忠繼續堆出一臉笑意,便開始以御史中丞的身份與殿中侍御史說話了。
“這御史臺殿院,院使還是羅希奭啊。”
薛白聽弦而知雅意,笑了笑。
楊國忠雖說是御史臺的官長,但實際上卻被三院的院使架空了權力,如今李林甫有了罷相之勢,他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收回權力。
此事,兩人倒是有共同利益。
除掉羅希奭,首先是伸張正義,其次,極為有利于薛白提升聲望、資歷,對李林甫也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哪怕薛白正暗中與李騰空在談判,卻并不影響他打擊李林甫的勢力,相反,這還是一種敲打、震懾。
不得不說,楊國忠在爭權奪勢上真的進步了很多,如今已經非常善于因勢利導了。
這條官途大道之上,就沒一個人懈怠,所有人都拼盡了全力。
“羅希奭,是御史臺的前輩了。”薛白道。
楊國忠道:“羅希奭有一個舅舅名叫張博濟,乃是李林甫的女婿,這甥舅二人年紀差不多大,從小關系就好。不像你與安祿山,一老一少。”
“故而,羅希奭是哥奴的心腹。”
“除掉他,則李林甫將徹底失去威望。”楊國忠笑問道:“阿白可敢彈劾羅希奭?”
“但不知有何罪名?”
楊國忠道:“阿兄我是個愚笨的,因此才來找阿白。”
“好吧,那此事我便應下了。”
薛白說著,心里忽然在想,李騰空真的不應該摻和到權爭之事里來。
這些事根本不像她想得那么簡單,他與右相府也絕不可能是一拍即合的。
就像兩國聯盟,表面上互遣使節在談著,背底里其實都是暗刀子,只有一方中了太多刀,流血不止,開始求饒了,才會有結果。
右相府,偃月堂。
“先讓十七娘穩住那豎子,我們設計除掉張垍。”
“圣人諸多女婿當中,張垍一直都是最受圣人喜愛的一個,如今更是風頭正盛…”
李林甫躺在椅子上,神色有些憔悴,緩緩道:“張垍最大的弱點,便是他的駙馬身份,借此除掉他。”
“但不知如何做?”李岫想不出辦法來。
“你也知薛白與楊三姨之事。”李林甫道:“張垍那般人物,你當他沒有外室嗎?咳咳,寧親公主一直就不信任他,故而他做得極隱秘。”
李岫一時無言以對。
現今這大唐風氣,公卿中潔身自好者太少,他阿爺與武鳳娘,薛白與楊三姨、杜家姐妹等人,張垍顯然是不例外的。
“阿爺,這種時候,做這些還來得及嗎?”
“去查。”
“是。”
李林甫疲倦地閉上眼,道:“我會上書,調雜胡回朝,以阿布思任范陽、平盧節度使。如此,或可挽回威望…說來,薛白已給我出了兩個主意啊。”
“可阿布思是突厥人,鎮守河北,萬一…”
“圣人當然不會答應。”李林甫道,“我聽說,貴妃想在薛白成親前召他進宮。希望我表了態,那豎子能想辦法替我說些好話吧。”
說到這里,他已有些喘,就像他的宰相之位一樣,如今正在茍延殘喘。
杜宅。
薛白近來沒時間與杜五郎玩,少不得來安撫一下他,并與杜有鄰談了談杜五郎出仕之事。
末了,杜有鄰道:“那你今夜就在家里住吧?馬上要宵禁了。”
“聽伯父安排。”
杜媗與杜妗對視了一眼,道:“我去把被褥鋪上。”
“有勞媗娘了。”
書房這邊,杜有鄰不免與薛白談起了正事。
“如今這朝堂上許多事都箭在弦上啊,王忠嗣快要回朝了,是否掛帥南詔;李林甫是否罷相;張垍是否拜相,皆沒個定數,讓人不安啊。”
薛白道:“這種時候,圣人是不會立刻下決定的,就是要所有人不安。看誰犯錯誤,誰先承受不住,誰就出局,到時勝負便見分曉,萬事也就有了結果。”
杜有鄰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圣人已有換相之意?在等張垍、李林甫,看誰犯錯?”
“如同在斗雞,眼下正是兩只斗雞剛下場,在互相瞪眼的時候,而各方下注,給它們鼓舞氣勢。”
杜有鄰低聲問道:“你押誰?”
薛白心念一動,有了玩笑之意,問道:“我押伯父你,如何?”
“我何德何能啊?”杜有鄰笑著擺手,根本就沒想過拜相。
他認為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反而是在一旁煮茶湯的杜妗與薛白偷偷對視了一眼,以眼神有了交流。
杜有鄰沒留意到這一幕,捻著長須在品味薛白方才的話,心道怪不得長安是這個氣氛,原來張垍、李林甫都還在拉攏人造勢。
但不知這兩只斗雞何時開始互啄?
“伯父在京兆府任少尹,可還順利。”
“少尹并不止我一個,六曹或聽李林甫的,或聽楊國忠的。”杜有鄰道:“我也無甚事,還算順利。”
薛白不能理解這樣的“順利”,問道:“嚴武任法曹,做得如何?”
“他好像已經立威了,但與我來往得少。”
正此時,在這暮鼓還未響起之際,忽有小吏登門,杜有鄰遂到大堂相見。
“少尹,城中出案子了!”
“案子?”杜有鄰大為驚訝,問道:“城中哪日不出案子?今日為何來找我?”
“京尹在忙,說這案子讓少尹來辦。”
杜有鄰一聽,便知是一樁大案,屏息道:“快說。”
“宣陽坊凈域寺死了一對年輕男女,請少尹速去。”
“這…”
杜有鄰大為不解,不明白這樣的案子,楊國忠為何特意要讓他辦。
天色雖晚,他只好去重新換上官袍。
而那小吏趁著這當口,還與薛白低聲說了一句。
“薛御史,京尹讓我告訴你,羅希奭已經去凈域寺了,這樁案子,只怕與右相府有關。”
薛白點了點頭,隨杜有鄰往凈域寺而去。
暮鼓聲中,眾人到了凈域寺,果然見到羅希奭正在檢查一具女尸。
薛白走上前,目光看去,尸體有兩具,是一男一女抱在一起,那女尸雖是侍婢打扮,衣裳的料子卻不尋常,且長相艷美。
只一眼,他便知如此絕色,只怕事涉公卿了。
杜有鄰看了,也終于反應過來,眼看著死者那蒼白的面容喃喃了一句。
“斗雞開始了?”
這章后面放了個宣陽坊的用地示意圖,大家可以看一下,有助于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