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噠噠噠的馬蹄聲令原本凋敝的村莊多了些生氣。
村子坐落在京城的西北邊,隔了十幾二十里地,叫什么反正是少有人知。趕上這年景,百十來口人走的走,死的死,青壯多是出門闖蕩去了,能留下的大都是些上了歲數腿腳不利索的老人。
本想著活一天算一天,結果前些年遇到位走鏢的大俠,途徑此處,瞅見這一幕,隔三差五便讓人過來接濟一二,日子才算有了點盼頭,不像以前那樣死氣沉沉。
聽到馬蹄聲,原本破落的村子里陡見人影騰挪,肅殺四起。
直到瞧見趕車人露出面目,才聽有人熱切的招呼著。
“是程師伯!”
程庭華趕著輛板車,上面滿滿摞了一車干草,裹著不少治療外傷的草藥。
沒等停下,干草捆里翻出個人來。
“陳師弟!”
幾個相熟的聲音接連冒出來,正是左宗生他們。
還有一些京城里的游俠,一群人圍了上來,嘰嘰喳喳,問東問西的。
朝云來的最快,也不說話,只是繃著她那張白凈小臉盯著陳拙左右打量,杏眼眨都不眨,等瞧見沒有什么見血的地方才松了心里的緊張,眼含關切道:“陳大哥,你沒傷著吧?”
陳拙心頭一暖,笑道:“這才幾天沒見啊,別窮緊張。”
細一瞧,他才發覺這妮子的身骨不知不覺長高了一截,出落的愈發亭亭玉立,站他面前都快夠到下巴了。
一旁的程庭華瞧得不太樂意,見自己徒弟眼里只有她那陳大哥,眉頭一蹙,忽然有些后悔當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把古玉留在了鏢局里,憑白給這丫頭塑了個大敵,到嘴邊的肉都給丟了,心里好不別扭。
“咋的,就不問問你師父我?整天陳大哥長陳大哥短的,天天惦記著…跟我熬藥去…”
朝云還想再說兩句,冷不丁經程庭華這么一打岔,俏臉一紅,沒瞧見老人眼里的憂色,埋下頭跟著老人走了。
陳拙卻是沒有留意到二人的反應,只當程庭華說的調笑之言,加上身旁人眾多,一時忙于應付。
他依稀能從人堆里認出幾張眼熟的面孔。
只是往日這些混不吝的小子,如今多多少少都帶了傷;有的丟了半邊耳朵,有的斷了胳膊,還有人變成了獨眼龍,臉上卻興奮的和他打著招呼。
左宗生感慨萬千地道:“好小子,就知道你不會安分,哪想你居然把奕親王給殺了…哈哈,痛快…”
左宗生往日平和的模樣如今好似多了幾分生硬棱角,臉頰上還掛著一條結了痂的血口,眼神也變得犀利起來,胡子拉碴,刀不離身,散發著濃濃的血腥氣。
見陳拙在打量自己臉上的傷,左宗生哈哈一笑,“被洋人的洋槍刮了一下,我還當他們有什么三頭六臂,刀劈劍砍照樣見紅,盡說些鳥語,嗨什么米的,被我宰了三十多個。”
哪料他一開口,那些個參加了義和團的游俠兒也都七嘴八舌的搭起了腔。
“我殺了兩個!”
“我殺了一個!”
“還有我,五個!”
聽到這些殺敵人數,左宗生臉上的笑意反而淡了不少。
血肉之軀哪能敵得過槍炮火藥,殺的人多,死的更多。
他神色一黯,但很快又掩飾了起來,“走,跟我去見師父,還有李師伯也都在呢。”
一間小院,木門半敞。
陳拙一路跟著過來,但見四四方方的院子里躺著不少人。一個個頭系紅巾,滿身的血污,有的貼墻坐著,懷里抱著纓槍,有的撐著大刀,有的則是缺胳膊少腿,躺在一張草席上,身旁擱著藥碗,盡是負傷的人。
還有人正艱難掙扎的喝著藥,只是沒等咽下去便已身子一軟,趴地上不動了,同時惹來幾聲悲呼。
“這些都是跟著師父一路殺出來的,師父和師伯已經有些日子沒合眼了,形意門的幾位師兄弟也都一直忙著照料。”
看著被人抬出去的尸體,左宗生神色復雜。
“宗生,你程師伯的藥送來了沒啊?救人如救火,趕緊煮上。”
一個氣息渾厚的嗓音兀的自屋里傳了出來。
“已經送過去了。”
左宗生應了一句。
語出話落,一道魁梧身影已跨過門檻,虎目一抬,徑直便瞧見了左宗生身旁的陳拙,神色先是一怔,接著大眼一張,精光爆顯,咧嘴已是笑了起來。
“好小子,還真就讓你從關中闖出來了!”
低沉嗓音落入眾人耳畔。
這人個頭不算太高,但身骨扎實,肩寬背闊,穿了件灰色勁衫,雙袖已毀,赤著兩條粗壯有力的臂膀,腳下是雙幾快磨破的搬尖灑鞋,腿上是一條灰蒙蒙的燈籠褲,腦門上生著剛硬的發茬,一條油亮烏黑的辮子垂在腦后。
大刀王五。
多半是許久未曾打理的緣故,和當年遇見時相比,陳拙只覺眼前人實在太過落拓,滿臉的胡茬,像是個吃了上頓沒下頓,喝酒還得賒賬的窮漢。
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卻亮的嚇人,好似一雙放光虎目,顧盼間如猛虎巡山,萬獸蟄伏。
陳拙單膝一跪,胸腹間隱有血氣上涌,“徒兒陳拙拜見師父!”
王五笑容和藹,欣慰之余不免大受觸動。
誰能想到,當年的萍水相逢,一番隨意指點,竟造就了一位名震江湖的人物來,且還成了自己的弟子。
王五笑著將陳拙扶起,上下打量了一番,連說了幾個“好”字。
只是瞧了瞧滿地的傷員,王五斂了笑,溫言道:“眼下不是咱們師徒閑聊的時候,搭把手,先救人,等啥時候院里沒人了,再跟我好好說說伱這些年是怎么闖過來的。”
陳拙想也不想地點頭道:“好!”
可惜,沒等師徒二人詳說長敘,戰禍已是自津門蔓延而至。
未及天黑,已有團民傳信來報,師徒兩個只見了一面,王五提著刀便又急匆匆的出了村子。
八guo聯軍于津門大肆殺戮之后,進軍北上。
庚子年八月二日,聯軍集兵兩萬從津門沿運河兩岸進發。
沿途雖有十數萬義和團團民和清兵拼死阻擊,無奈敗勢已顯,傷亡慘重之下,只得節節敗退。
八月十四日深夜,列強聯軍,兵至京城城下。
八月十六日入夜,西太后、光緒帝與一眾心腹大臣暗自逃往西京。
歷時兩天,京城淪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