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監察局的大廳過道處,一個神態慵懶、黑發褐眼的青年正靠著墻,異常專注看著手中的報紙。
他看起來也很年輕。大概只有二十出頭,像是個剛畢業不久的大學生。
他身材瘦削,有著細長的鷹鉤鼻、薄薄的嘴唇總是抿著,這讓他看起來會顯得有些刻薄。
他一邊看著報紙,而哈伊娜就站在他旁邊,不斷碎碎念著什么。
“…就是這樣,夏洛克先生!我已經將我所記得的一切都講了出來,所以您能為我解答那個疑惑了嗎?”
哈伊娜顯然是有些興奮。
不光是立功,而且還被采訪并上了玻璃臺階報的頭版頭條、應該還被女王注意到了自己——這件事讓她感覺自己像是踩在云端一般、飄飄忽忽。
意識到自己恐怕出名了之后,她狠心咬牙、用自己必要生活費之外所有的錢,都全部買下了這一期的玻璃臺階報。打算放假回家的時候把它們全部帶回家里,送給親戚朋友們看。
今天上班的時候恰好碰見了夏洛克顧問,于是她半抱著見到曾經偶像的興奮、半抱著炫耀之心,向他詢問了一個問題——
“…什么疑惑?”
夏洛克·赫爾墨斯抬起頭來,隨口道:“你是說‘艾華斯先生為什么能猜到那個酒保不對勁’?這很簡單,因為他是個很聰明的人。
“他知道酒保的名字,說明他曾經來過這里;艾華斯先生的身姿挺拔、坐姿很有修養,也能輕易知曉他并非是老人,老人的肩膀狀態與年輕人是不同的——當然,考慮到酒保或許不懂這種人體構造學,我想更確實、更直接的證據,應該是他的靴子。
“手工織造的精靈靴,采用了煉金術與祝福的神秘技藝。能除臭、吸汗、通風、防水,并提高抓地力,防止跌倒。這樣的一雙鞋子,大概就要一百二十銀冠以上。一般的騎士家族都用不上。
“勞合區的酒吧多少都會做一些非法勾當,看人很準。他絕不可能看不出這種明顯的特征。而他明明認出了艾華斯先生的身份,卻故意稱呼他為‘老先生’…你覺得勞合區的酒保,能說出這種禮貌而有文化的話?
“而且,他看到了你又為什么不害怕?監察局的工作之一,就是找看起來沒有交稅的人進行強制征稅。從這些窮苦人手里挖他們本就不多的存款,不恨你們、不怕你們就怪了。這種做生意的人,要比普通工人更怕你們——因為他們的賬本多少都有問題。
“那么,他為什么不怕伱?那就說明,他并不在乎你會找他要錢。或者他就干脆不是本地人——甚至可能都不是阿瓦隆人,沒有意識到毫無預兆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監察究竟在這個國家意味著什么。
“而報紙上的圖給的很清晰,輪椅更凸顯出了他的靴子樣式——更不用說他那精靈風格的精工輪椅了。那蝕刻的精靈文都寫的很清楚了——莫里亞蒂。諾,在這里。你沒看到嗎?
“我說,哈伊娜小姐…教授跟我提過你是高分畢業的。我想你精靈語應該及格了吧?”
“…啊,是的。我認得。”
哈伊娜有些尷尬:“我只是沒看見。”
原本她還蠻興奮、蠻驕傲的,但如今卻被劈頭蓋臉的訓斥了一頓。讓她心中的興奮感變淡了許多,還有一種“我原來這么差勁”的失落感。
她其實有一部分東西沒有說出來——比如說艾華斯遇襲那天,就帶著一本禁書前往了那個酒吧。那是艾華斯先生的秘密,她要堅定的為他保密。
——因為他們是看同一本禁書的共犯,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結果,夏洛克顧問就算不知道這個重要情報,依然從其他細節中推理出了真相。而這些東西,哈伊娜的確沒有注意到。
就和艾華斯先生從那個酒保的行動中,推理出地下酒窖中藏著幕后兇手一樣的神奇!
哈伊娜很是興奮,但又有些失落。
因為她覺得,自己似乎又陷入了剛上大學時的那種狀態——原本以為自己是很優秀的人,可一旦接觸到了更廣的天地、就發現自己似乎也不過如此。
如果將這些重要的細節與證據都告訴她,哈伊娜覺得自己雖然會慢一點、但肯定也能推算出真相。只是她根本就看不到這些細節——這才是他們之間最大的差距。
看似差距不大,實則宛如天塹。
“看來你已經理解艾華斯先生的了不起之處了。這很不錯。”
年輕的夏洛克先生辛辣的點評道:“很遺憾的說,你在他們之中恐怕還是工作能力偏強的那一類。稱得上是笨蛋中的聰明人。其他那些肌肉長在腦袋里的人,都不過是一群蠢貨。
“他們總是什么都做不到,只會把事情搞砸。就算我告訴他們真相、也總要反復解釋才能說服他們。
“而這位艾華斯先生——恕我直言,他的觀察力比大半個監察局加起來都要強。”
“…您對艾華斯先生的評價居然這么高嗎?”
哈伊娜很是訝異。
她基本上只聽過夏洛克先生覺得這人不行、那人愚蠢。
“當然,”夏洛克神情冷漠,“在我看來,你們能‘聯手’解決這次案件,完全是依靠他的觀察與判斷。
“如果你缺了他,你是絕對破不了案的;而他完全不需要帶你,也能解決這次事件。你只不過是個推輪椅的人,甚至連保護者的義務都沒有盡到——當他明確告訴你,要全力攻擊對方的時候、你為什么要留手?既然選擇相信對方的指揮,你就要信到底。信一半又有自己的想法,比全然不信更加可怕。
“他有優秀的觀察力,正確的推理能力,果斷的判斷力,沉穩的執行力,比你更加成熟穩重的心態——以及精準的射擊術。無論是天賦、性格以及能力都相當了不起,年僅十八歲就遠遠勝過這個國家九成九以上的人。他值得我稱呼一句‘先生’。
“我對他很感興趣,聽說他是大一的學生?那我就要回母校去看看他了——我有預感,與他共事或交流應該會相當愉快。”
說罷,夏洛克將手中的報紙精準的對折,遞還給了哈伊娜。
那是四個角完美的對準,沒有一點偏斜。從中可以窺見夏洛克身上的那種完美主義。
“啊,他其實在家中休學了兩三個月,還沒來上學…”
哈伊娜有些尷尬的接過報紙。
而黑發的青年也沒有對這個結果感到訝異,只是平靜的點了點頭:“也正常。大學教不出真正的人才。那里不過是一群知識的保姆,在努力把知識拆解成容易消化的糊糊,努力塞到懶人與笨蛋的嘴里,試圖讓他們成為可堪一用的社會公器。那并非是為天才服務、專門教授聰明人的地方。
“我猜艾華斯先生的學識與智慧,應該來自于教授的親自教導。即使在整個王立律法大學中,莫里亞蒂教授也是其中最聰明的那一批人。”
“…這樣啊。”
哈伊娜訕訕道。
她感到些許失落…因為她覺得自己能進入王立律法大學,并且大二開始就擔任女生級長的履歷還是挺厲害的。但她又知道,夏洛克的確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因為他同樣是從王立律法大學畢業的首席。
在哈伊娜讀大一的時候,夏洛克就是她大四的學長。她在沒有什么心眼、也沒有什么背景的情況下,僅靠著自己學習成績的優秀以及人緣好,就能夠把學生會工作打理的井井有條,也完全是依靠夏洛克當年立下的諸多規矩。
同樣是首席、同樣是學生會主席、也同樣是全滿分畢業。但他們之間依然有著很大的差距。
“——等一下,夏洛克先生,”哈伊娜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我有一個疑問:
“您既然覺得監察局都是一群笨蛋,甚至當年畢業時拒絕了監察局甚至督察院遞來的實習邀請函…如今又為什么要來監察局擔任區區一名顧問呢?”
“顧問”做的再好,也沒法往上走。所有的功績都是肯特局長的,而他最多也就只能從局長那邊拿一兩本書當私人禮物。
而如果他當年選擇進入監察局,如今說不定就已經是副局長了。而且早晚都會成為局長——到了那時,整個書架都是他的。
“…區區?”
聞言,夏洛克有些訝異的回過頭來。
他細細打量了哈伊娜幾眼,便理解了她的話、嘆了口氣。
青年搖搖頭,壓低聲音道:“這種話,記得以后就不要再跟人說了。
“威權之道的信徒,可不該這么關注‘晉升’與‘前途’。一位監察不該有這么清晰的‘野心’,這意味著你有超越之道的適應性。
“在阿瓦隆,想要升官的人是不會被升官的——這么說你能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