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2年,萬圣之月(10月)
薩格勒布,克羅地亞 離月末只剩下不到十天的時間了,寒風呼嘯著穿過城市的建筑,地面上銹色的樹葉變得越來越密,厚厚的深灰色云層落下雨水,開始讓落葉腐爛。
薩格勒布的天氣陰沉凄涼,每個人都知道冬天即將來臨。
離開家鄉近兩個月的軍隊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熱情,他們早就明白國王并不是在開玩笑,他們南下確實不會有任何戰斗或圍城,因此也不會有豐富的戰利品和任何晉升的機會。
只有那些騎馬送口信或公文的信使們在這個秋天才有真正的任務,而且他們的任務比任何時候都要多:
他們不斷地來來去去,從不停歇,每天換著馬匹匆匆趕往目的地,把國王的消息和皇家法官的信件送到只有少數人知道的地方。
國王的特別客人穆垃登·蘇比斯每天都想要拜見查理,但衛兵們始終不讓他進去,使得這位克羅地亞總督越發憤怒和困惑。
他和他帶來的二十個隨從可以自由地在城里游蕩,但不能走出薩格勒布的城墻一步,這種沒有任何誠意的陌生待遇完全不是國王該有待客之道。
然后有一天,一切似乎終于有所改變了。一小撮騎兵舉著安茹的旗幟趕來,匆匆忙忙,沒有帶來什么好消息。
他們的首領,一個身材魁梧、肩膀寬闊的大胡子騎士被立刻帶到了國王面前。
他在大廳里呆了大概一個小時,無論他說了什么,似乎都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克羅地亞總督的命運。在這位騎士出來之后,穆垃登·蘇比斯立即被國王召見。
終于是時候了,他欣慰又興奮地想,現在國王終于要告訴我他的決定了,現在,正義終于要得以伸張了…
穆垃登昂著頭,在兩位持矛衛兵的陪同下朝著大廳走去。
伊斯特萬·拉克菲詳細地講述了那場失敗的戰斗,雖然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喜歡演講的人,但這次他并沒有吝惜自己的語言。
他講了整個經過:從波佐尼到維也納,從帕紹到米爾多夫的路程,在因河與艾辛河旁扎營,劫掠周圍村鎮,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利奧波德公爵,夜襲,最后是持續了半天的戰斗。
雖然他一直都在右翼邊緣作戰,沒法看到軍隊整體的動向,但拉克菲還是很真實地還原了當時的戰局。
這場戰斗的贏家本應該是腓特烈·哈布斯堡而不是路易·維特爾斯巴赫,他認為匈牙利軍隊的第一次沖鋒已經決定了戰局,他們本能完全擊潰捷克軍隊,然后再是巴伐利亞人…
但是腓特烈把大部分匈牙利和庫曼騎兵放在一邊,再也沒有給他們任何重新加入戰斗的命令。
然后在敗局已定的時候,在右翼的剩余輔助軍隊逃往橋邊,在一定的犧牲之后加入了科茨基的隊伍。
“成千上萬的人死在了那里,陛下,”拉克菲講完了他的故事,“但我們被圣母救了下來。
我們統計了一下,倒下的戰士不超過三百人,您的四千庫曼騎射手損失大概為兩百,兩千兩百名匈牙利騎兵的損失則約為一百。”
拉克菲的身體仍然有無數處在發疼和抽痛,長途騎行讓睡眠不足的他飽受折磨,等到終于抵達了薩格勒布時,他覺得自己像是打了兩場米爾多夫之戰。
不過他并不后悔,也不會抱怨。他知道國王會記住那些帶來重要消息的人,遲早會給他們豐厚的獎勵。
拉克菲決心在他的一生中讓自己的家族揚名立萬,而任何想要崛起的人都不能享受休息這種奢侈或是任何世俗的快樂。
因此,他帶著一隊精選的庫曼騎手從波佐尼出發,直奔南方,只在許邁格和佩奇停留了一天,親自向國王匯報米爾多夫戰役的情況。
千種不同的情緒反映在查理的臉上,思緒在他的腦袋里飛快地互相追逐著。
自從十年前的羅茲戈尼戰役以來,安茹的軍隊一直是不可戰勝的,國王也非常清楚一支所向披靡且不斷壯大的軍隊在王國內的政治和王國外的談判上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十年的勝利和成功之后,他不敢想象這次的失敗會對匈牙利日益發展的外交關系產生怎樣的影響,這就像是一根被拉長的鎖鏈突然在某一處斷裂了,后果是災難性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國王說出了他的想法,“我提供的軍隊以一次沖鋒開始了戰斗,并造成了不小的殺傷?”
“是的,陛下,”拉克菲堅定地點了點頭,“我們粉碎了至少五倍于我們的士兵。在我們被召回之前,我可憐的戰友洛林奇·托爾迪,愿上帝保佑他的靈魂,
他和我已經看到了捷克人背后的巴伐利亞軍隊,我們的機會本是擊潰約翰國王的陣線,然后向更深處推進…”
“我知道了。”查理揉著下巴,陷入了沉思。“你還說腓特烈·哈布斯堡派桑鐸伯爵和他的部隊守住橋,直到戰斗結束時也沒有讓一個人從那橋上經過?”
“一個也沒有,陛下。”拉克菲允許自己短暫地笑了笑,因為他開始明白國王的意思了。“他們一刻未離地守著橋口。”
“當敗局已定時,優秀的指揮官和他忠誠的隊長們成功帶著安茹旗下的騎兵離開,只有三百人犧牲,沒有人被巴伐利亞人俘虜,雖然腓特烈的戰斗失敗了,但匈牙利國王的軍隊仍然沒有被征服,是這樣嗎?”國王完成了自己的解讀。
“即使是最混亂的情況,陛下果然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塞凱伊騎士恭維道,他也很贊同這種巧妙的想法,“是的,陛下,事情就是這樣的。”
查理臉上的皺紋慢慢撫平了,取而代之的是滿意的表情。雖然他的任務清單仍然是長不見底,但至少他已經成功地解決了一個棘手的問題。
“謝謝你親自給我們帶來這個重要的消息,伊斯特萬爵士!”國王用贊許的語氣說道,“你會永遠擁有我們的感激。”
然后,他擺手示意讓拉克菲站到一邊,對在場的所有士兵、騎士、文官、神父和仆人宣布道:
“經過長時間的書信往來,和大量公文的簽署,事情的結果還算幸運,我們已經成功地在王國南部解決了我們的事務,不費一兵一卒。
我知道你們中的許多人擔心我們會在這里度過冬天,但不要擔心!兩天后我們將返回蒂米什瓦拉溫暖的家,與每個人都可以與家人和愛人一起慶祝圣誕節!”
大廳里響起了震耳欲聾的掌聲和歡呼聲,整個墻壁都在顫抖。查理微笑著忍受了一會兒這股爆發的熱情,然后右手一舉命令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但我們還有一件事情沒有解決,”他用更低沉嚴肅的聲音補充道,“這些天來我聽到的謠言和猜測已經夠多了,現在我要在你們的面前解決這個問題,而不是在更私密的場合,所以都好好看著,好好聽著吧!”
“衛兵!”查理厲聲喊道,“馬上把穆垃登·蘇比斯總督帶到我面前來!”
沒過多久,克羅地亞人走進了薩格勒布的大廳,和上次類似的事情不同,這次他并不需要從幾十個面無表情的衛兵中間經過,他這次沒有低頭,沒有跪下,他站在他的國王面前,背脊挺直,昂首挺胸,眼中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我在這里,陛下,正如您命令的一樣,”他自信地說道,“您卑微的仆人恭候吩咐。”
“穆垃登·蘇比斯!”國王冷冷地叫道,他決定不拖延他在南方最后的事務,直奔主題。“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俘虜了。你有兩個選擇,帶著尊嚴,或是帶著鐐銬離開這里。”
穆垃登完全沒有料到這個結果。他的臉拉長了,皮膚開始失色,只有他的眼睛還閃著光,但里面卻不再看得到任何希望。
“帶著尊嚴…陛下。”他回答道,但喉嚨里的苦澀讓他幾乎說不出話來。他的話語從嘴里掉了出來,微弱而沒有絲毫生氣。
“你有什么問題嗎,穆垃登?”查理問道。
站在國王對面的人變成了一尊滿是灰塵的雕像,緩緩地點了點頭。
“您打算怎么做,陛下?”穆垃登吃力地問道,“我的領土怎么辦,我的頭銜又將會變成什么?”
“你的權力早已動搖了,最近幾個月你作為總督的地位也變得站不住腳了。”國王說道。“你的臣民背棄了你,你的城市背叛了你。作為國王,我有責任確保這種情況不會繼續下去。
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控制了那些與你交戰的貴族,維持了南方搖搖欲墜的和平,所以為了讓這種情況繼續下去,我在此剝奪你克羅地亞總督的頭銜。
從今天起,亞諾什·巴博尼克是整個克羅地亞和斯拉沃尼亞的總督。你的另一個敵人,伊什特萬·科特羅馬尼奇與你在波斯尼亞總督位置上的長期爭端也必須就此結束,從今往后他將擁有整個波斯尼亞。”
我的帝國被摧毀了,穆垃登面如死灰地想,我父親的帝國啊!它現在什么都不剩了…
“出于亞諾什·巴博尼克總督的善意,你的大部分城堡、宮殿和莊園仍然屬于你的家族。”查理繼續說道。
穆垃登盯著國王,表情越發痛苦,就像正在嘗著膽汁一般。
我的親戚會偷走我的一切,直到最后一塊面包為止!他聽到自己內心的聲音。就算是巴博尼克家都比那些爭吵不休、在背地里捅刀子的親戚們要好得多!
“您的決定不公平,陛下!”穆垃登悲鳴道,想要用最真誠想法打動國王,但后者不為所動。
“你有權利這么想,”查理結束了他的判決,“告別你的克羅地亞故鄉吧,穆垃登·蘇比斯!兩天后我將帶你一起回首都。”
“作為您的客人嗎,陛下?”被剝奪權力的男人痛苦地問道,“就像是和在這里時一樣嗎?”
“這一切都取決于你,穆垃登,”國王重復著之前的提議,“看你怎么選擇了。”
和在蒂米什瓦拉一樣,查理在薩格勒布的城堡也指定了一個房間作為小王座室,用來處理更私密的事務。他退到了屋里,并讓仆人們和衛兵們離開房間,只留下安塔爾一人。
安塔爾知道這不是什么好兆頭。
“幾個月來,你一直屈身做我的侍衛,待在我身邊,沒有一句埋怨或是諷刺的表態。”國王說道。“我認識你很久了,安塔爾,這些年我還以為我已經完全了解了你的性格,但現在你又一次讓我感到驚訝。”
“我已經接受了我的命運,陛下。”安塔爾順從地說道,這種順從幾乎讓查理感到憤怒。
“你我都知道讓你成為我的貼身侍衛是一種懲罰,而且我還剝奪了你自由行事的權利。”
“我一直都知道我該受到懲罰,”騎士回答,“而且很多人認為我應該受到比這更嚴厲的懲罰。”
“胡說八道!”查理揮了揮手,“既然我們今天成功地解決了很多問題,那我們把這事也徹底解決了吧!安塔爾·巴托,你的懲罰已經結束了。
從現在開始,除非我有什么特殊的緊急任務交給你,你可以自己安排自己的時間了。”
安塔爾突然感覺到一種從內到外的解脫,但盡量將自己的厭倦感隱藏起來,不讓查理發現自己一直跟在他身后有多么疲憊。
一塊巨石從他的心口滾落下來,不過國王只能看到騎士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見狀他的嘴角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現在我要告訴你,”查理說,“我有一個重要的宮廷職位要給你,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權力和責任,我有一個更嚴肅的計劃,安塔爾,而且幾乎沒有人知道這些東西。”
“什么計劃,陛下?”
“到時候你會知道一切的,我親愛的朋友,”國王回避了直接回答,“整個王國最多只有五個人會和你一起知道這些事情,其中甚至包括約翰國王多久上一次廁所,以及腓特烈公爵最喜歡多少歲的男孩。”
安塔爾不明白國王的意思,他皺著眉頭看著查理,想看看他是否會再說些更具體的話,但他沒有再說什么,而是開始在陳設簡陋的房間里走來走去。
他慢慢地走過安塔爾,然后停在窄窗前俯瞰著凄涼秋景,雙手放在身后。
雖然在每年這個時候的克羅地亞并沒有特別美麗的風景,但查理并不在意,他看著他帝國的另一個角落,看著自己取得的成功,和平終得以維持,他也可以繼續著自己的野心。
“正如我所說的,從今天開始,你將重獲昔日的自由。”過了一會兒,他用一種奇怪而疲憊的聲音說道。“但你要證明,你是否真的有能力完成我以后交給你的任務和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