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科不但要辦,還要源源不斷。
這話說出來,在場重臣,一起變色。
恩科本就是在朝廷典章之外,另外開恩,偶爾為之可以,哪能接連不斷,這么弄下去,就不是恩科,而成了常態。
陛下如此草率,身為朝廷重臣,理當阻止才對。
可看看在場幾個人,最為地位的吏部天官蹇義已經是低眉順眼,一聲不吭,戶部尚書夏原吉神游天外,不但不勸諫甚至還有點想笑。
沒錯,老夏鬼機靈,按照這個建議,要考察百官政績,然后根據情況發放津貼…這可是大好事。
津貼這個東西,不在于數量多少,而在于一旦有人有了,你沒有,或者你比別人少很多,這就難堪了。
毫無疑問,這條規矩下去,朝臣肯定要忙活一陣了。
而當下最緊要的政績,就是財稅,就是充實國庫。
讓這么多人,給戶部辦事,豈非天大好事 而且坐穩了戶部尚書之位以后,夏原吉逐漸發現,戶部尚書應該和吏部尚書一起,共同領袖百官。
不能一張嘴就是吏部天官為百官之首,他這個戶部地官,也該和吏部并列,畢竟天地是放在一起的。
夏原吉一向不吝嗇擴權。
當然了,他不會說出來的,畢竟這種恩科,實在是太遭文人恨了。
壓力到了禮部尚書宋禮這邊,畢竟他才是負責科舉的主官。
猶豫了再三,宋禮硬著頭皮站出來,“啟奏陛下,這次恩科之中,有不少經年老吏,他們能提出一些建議,并不奇怪。而新科進士多為普通書生,他們不熟悉朝廷政務,也是情理之中,這么考試,并不公平。”
不公平!
朱棣突然一笑,“朕說埋沒了人才,宋卿家卻說殿試不公,是不是要讓諸位卿家一起評評理,看看你和朕到底誰對?”
宋禮嚇得一哆嗦,冷汗就下來了,“臣萬萬不敢和陛下相比,臣只是擔憂壞了取才大事,還望陛下明鑒!”
朱棣只是冷哼,并未多言。
徐景昌卻笑道:“陛下,臣覺得宋尚書所講,確實有道理,一方面是經年老吏,一方面是初出茅廬,涉世未深的書生,放在一起比較,固然不合理…只是臣想請教宋尚書,既然如此,為什么朝廷的會試,只能選出一群只會讀書的年輕人?”
宋禮臉都綠了,這是質疑整個會試了。
徐景昌這小子搞事情的能力是越來越強了。
“定國公,新科進士要到各部觀政,然后才能分派官職,那些入選翰林的佼佼者,更是要在翰林院坐班數年,乃至十數年…伱在通政司,理當知道這些事。”
徐景昌笑道:“我確實知道這些事,不過我記得有些三甲進士,是直接外放知縣的。我想問宋尚書,涉世未深的書生,能直接當縣令嗎?又或者宋尚書以為,縣令是個小官,無足輕重?我記得之前咱們就討論過了,許多人面對君父的時候,就說皇帝有些事情不知道,要靠著官吏輔佐諫言,匡扶社稷。結果呢,要問百官比天子多知道多少,卻又說不上來,尤其是下面的官吏,很多都靠著各種各樣的師爺,幫忙處理公務,上下兩張嘴臉,實在是讓人費解。”
又是舊事重提,你打算直接招募師爺當縣令嗎?
現在一看,所謂恩科,不就是給師爺小吏一條成為縣令的路嗎?
轉了一大圈,當初的戲言,竟然讓徐景昌給鼓搗成功了。
這小子還真是鍥而不舍。
朱棣聽到耳朵里,倒是頗感興趣…朝堂的政務復雜,選出一些優秀的年輕人,讓他們慢慢觀政學習,歷練十幾年之后,擔負一些重任,這沒有問題。
但是地方上直接派新科進士,就有些草率了。
四年靖難下來,朱棣是深刻理解底層官吏的價值。
那些能干的知縣,既能供應軍需,又能組織百姓種田,兩不耽誤。
可有很多廢物的地方官,民夫征不到,糧食送不上去,地方民生還弄得一團糟,許多老百姓四處逃亡,十室九空。
知縣就是百里侯,是普通百姓的青天大老爺。
不派點能干的人,絕對不行!
朱棣隱隱冒出一個念頭,恩科必須堅持下去,盡量選拔出一些人,充實地方,唯有如此,才能真正落實自己的想法…想要干大事,就不能沒有人!
這一次的恩科,值得推敲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眼瞧著天子怦然心動,朝臣們生怕再說出什么驚世駭俗的話來,尤其是蹇義,不得不挺身而出,“陛下,有人長于辦事,有人長于調動,地方用人,并非小事,不如從長計議?當下還是盡快把殿試的名次排出來,昭告天下。這也是朝廷的大喜事,接下來還要安排這些新科進士的官職去向,千頭萬緒,半點馬虎不得。”
蹇義這話也有道理,徐景昌盤算了一下,此番殿試,已經是大獲全勝,先把勝利果實拿到手,然后再繼續攻城略地。
不光是他,解縉也是這么想的。
畢竟他們實在是太孤單了,算來算去,就總結出“四丑”,這說明他們的實力也太弱了,好歹要四十丑,四百丑才好啊!
接下來的閱卷,相對順利了許多,朱棣喜歡什么,大家伙都清楚了。
凡是能提出有用建議的,都排名靠前,越是有操作性,就越是得到朱棣賞識…
只不過閱卷到了最后,有兩份卷子,讓人難以抉擇。
其中一份,就是曾棨的。
朱棣拿在手里,坦白講,第一印象,他也想給個狀元。
真的,無可挑剔!
但是一看內容,又讓他搖頭。
“老生常談,都是老生常談!一個新科進士,卻是如此暮氣沉沉,莫非說一路科舉下來,把銳氣都消磨光了不成?”
“這樣的人,朕…”
朱棣很想黜落,但是捏著這張卷子,就是舍不得扔了。
徐景昌深吸口氣,“陛下,以此人的文采,進入翰林院綽綽有余,他在會試當中,也排名靠前,是今科的佼佼者。所提建議,雖然老生常談,但到底也有可取之處。”
有徐景昌的話,朱棣想了想,也就放下來了。
只是接下來的一份考卷,讓所有人都犯了難。
這人關于理財的建議,看文章的前半段,頗有儒家的風范。
他講天下財有定數,朝廷多拿,百姓就少得…初看這種開頭,所有人都以為他要勸天子輕徭薄賦,與民休息,又是儒家的那老一套。
但是接下來他說了一句,中國多得,則蠻夷多傷!
這一句話,堪稱奇峰迭起,驟然帶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
原來他講天下的財富有定數,這個天下是包括大明和蠻夷的,不單純是中原。
博弈的雙方也不是朝廷和百姓,而是中外!
所以他的主張是要多往外賣東西,尤其是昂貴的東西,而少買外國的東西,尤其是那些值錢的寶貝…要把國家的精力放在囤積金銀上面。
這套思路正是重商主義的主張。
再看卷子署名,也不是外人;徐欽!
朱棣眼前一亮,這小子有點東西啊!
朱棣忍不住道:“諸位卿家,你們也都說說,他講天下財有定數,中原多得,蠻夷多傷…這話有沒有道理?為什么過去一說天下財富,只把眼光放在大明,這是什么道理?”
什么道理?
不思進取吧!
其實整個農業社會,財富積累非常緩慢,動不動天災人禍,甚至連年征戰,積累點財富,也很容易被一把火燒了。
所以儒家認為天下財富是不變的,還真不能說錯。
在這個事情上,不能拿工業社會的經驗衡量農業社會…甚至到了后世,一些上了年紀的人,極度節儉,一點錢都舍不得花,衣服破了也不扔,買了空調也舍不得用。
還真不能怪他們,畢竟對于很多上了年紀的人來說,他們的前半輩子,還處于農業時代,后半輩子,才進入了工業時代,有些不習慣,也是情理之中。
徐欽這篇文章妙就妙在他承認儒家的主張,你們講的對…但是結論錯了,你們不能只勸說天子節儉,輕徭薄賦。
你們該想辦法從外面賺錢,替大明爭取利益。
這才是你們該做的。
他的這套主張,竟然莫名契合下西洋的建議…朱棣是心花怒放,拍手稱快。
“徐景昌,你兄長的本事,可不比你差啊!”
徐景昌混不在意,笑道:“陛下慧眼識人,這也是徐家的運氣。”
他們滿意了,可朝臣這邊卻是皺眉頭了。
“啟奏陛下,四夷乃是荒蠻之地,煙瘴之鄉,并無多少財富可言,取財海外,不亞于緣木求魚,臣以為還是要把心思放在中原之上,勵精圖治,富國裕民才是正道。”
朱棣抬頭看了看,說話的正是左都御史郭資,便笑道:“你說的有道理,海外到底有沒有財,一時也說不好…這樣吧,今年就是正式下西洋的日子,朕任命你為欽差正使,讓鄭和給你當個副手。你就出海親眼瞧瞧,到底有沒有財富,然后回來告訴朕,如何啊?”
郭資眼前一黑,直接昏了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