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誠的父親鐘殿榧是著名的電影評論家,他自小耳濡目染,在電影一道造詣頗深。
林為民也知道他這人能聊天,今天這個場合太需要這樣的人才了。
阿誠一開口,果然不同凡響。
從電影和的改編關系到文學形象與銀幕形象的區別,再到電影的視覺表現,然后又是什么是電影語言。
由文學到電影,再由電影到文學,嘴皮子上下翻飛,把在場眾人侃的頭暈目眩。
坐在林為民身邊的陳先生向他問道:“這人是誰啊?”
“鐘老的兒子,鐘阿誠。之前在我們《當代》上發了幾篇,《棋王》、《樹王》、《孩子王》。”
“他啊!”
提起鐘阿誠,陳老不認識,但提起“三王”這三部,陳老印象深刻,看向阿誠的眼神帶上了幾分欣賞。
阿誠今天來純粹是湊熱鬧的,父親鐘殿榧出行不便,出來參加活動必須得帶上他。
他也沒想到林為民會點他的名,但他這人面對大場合,從來不虛,反而有種人來瘋的勁頭,越說越起勁。
陳老感嘆道:“是個人才啊!”
林為民心中也只能嘆服,能把陳老這種久經沙場的文壇宿將都侃到心服口服。
阿誠這張嘴,真是個寶啊!
可能是說話說的太多,阿誠說到最后有點放飛自我。
“其實我覺得吧,與其拍《芙蓉鎮》,還不如拍林老師的《霸王別姬》,雖然同樣是反應嗡嗡嗡的題材,但《霸王別姬》本身有一種極符合電影這種藝術形式的美感…”
林為民正喝著茶呢,聽到這話嗆了一口。
他朝周圍瞥了兩眼,徐桑楚和謝晉的臉色不太好看。
臉色最黑的,當屬顧樺了。
林為民趕緊咳嗽兩聲,用輕松的語氣說道:“看來阿誠很喜歡《霸王別姬》啊!”
眾人發出一陣笑聲。
“我覺得《霸王別姬》和《芙蓉鎮》兩者不存在孰優孰劣。以前我也和謝導探討過這個問題,他要拍的是一部能夠反應過去年代的‘政治風俗畫’,而《霸王別姬》的主旨,更多的是在談‘情’之一字,最核心的東西還是很不一樣的。
《芙蓉鎮》在反應過去年代的問題上,是深刻而全面的,它的主題也非常切合謝導的初衷。”
林為民說完之后,看到顧樺和謝晉的臉色稍霽,心中輕松了一點。
他今天來本來是站腳助威的,被阿誠這么隨口一發揮,搞的好像是來砸場子的一樣。
還好我反應快!
正當他慶幸的時候,隔了幾張椅子的許鞍華主動開口。
“林先生剛才說的很對。我覺得把《霸王別姬》單純視為反映嗡嗡嗡的,是不公平的。它的核心不光是在談情,更是反映了一段波瀾壯闊的大時代。如果能交給一位優秀的導演來拍攝,一定可以成為影史佳作。”
林為民無語的看向許鞍華。
大姐,這個時候你就別添亂了!
在許鞍華說話的時候,顧樺的臉色越發的僵硬,會議室內本來有所松動的氣氛變得怪異起來。
這時陳先生站了出來,笑呵呵的說道:“跑題了!跑題了!今天我們說的是《芙蓉鎮》的問題。”
他的輩分高、位份重,盡管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卻扭轉了會議室內的氣氛。
大家繼續暢所欲言,逐漸忘卻了剛才的小插曲。
一天的座談會開完,大家都有些疲憊。
散會后,陳老對林為民笑道:“剛才開會的時候不好意思說,看來大家對你那部《霸王別姬》寄望頗高啊!就沒想過拍成電影嗎?”
林為民笑呵呵道:“之前和謝導聊過,沒談攏。沒遇上合適的導演,遇上就給拍了。”
陳老說道:“謝晉還不合適?這兩年找過你的導演不在少數吧?”
“只能說緣分沒到。”林為民搖頭晃腦。
陳老看著他的樣子,心中想到一句話: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孫猴子就是孫猴子。
座談會結束,晚上還有滬影廠組織的招待宴,林為民不打算參加,跟顧樺打了個招呼,告辭而去。
《芙蓉鎮》的改編消息傳來,讓很多喜歡《霸王別姬》的讀者感到遺憾。
雖然同是首屆雁冰文學獎的獲獎作品,同樣有反應嗡嗡嗡的內容,但《霸王別姬》在這些讀者的心中的地位比《芙蓉鎮》高了不知凡幾。
放著好好的《霸王別姬》不拍,反倒去拍《芙蓉鎮》這一點讓很多人感到無法理解,以至于有不少讀者開始給導演謝晉和滬影廠寫信控訴這件事。
這是謝晉和滬影廠萬萬沒想到的,看著一封封的讀者來信,謝晉有些哭笑不得。
最難受的是顧樺,本來自己的作品被大導演謝晉看中改編,投資的又是滬影廠這樣的大制片廠,座談會的規格更是高的離譜,正是他春風得意的時候,卻沒想到竟然被林為民給搶了風頭。
關鍵這風頭人家還不是故意搶的,甚至還有些刻意回避,這就更讓顧樺郁悶了。
事后,他不止一次的寫信給同學們吐槽過此事,成為大家的笑談。
時間到了八月下旬,《當代》今年的第五期再過些天就要上市發售,今天編輯部開會討論稿件積壓的問題。
這兩年多時間,《當代》的投稿量一直很大,可雜志的版面是有限的,每年只有六期。
哪怕是采取了叢書的形式消化了一小部分質量不錯的來稿,但對比海量的投稿來說仍舊是杯水車薪,很多稿件的發稿周期甚至已經推到了四期之后,《當代》是雙月刊,四期就是八個月,半年多的時間。
一眾人討論了半天,但始終沒有觸碰最根本的問題。
“改版吧!月刊的事,勢在必行!”
林為民不怕得罪人,當領導要想不得罪人,干不好工作。
由雙月刊改為月刊是應對積稿最有效的辦法,何況《當代》的銷量一直很好,讀者們對這種變化只會高興,唯一難受的大概就是編輯部的同事們了。
從最開始的季刊到雙月刊,再從雙月刊到月刊,大家都快被榨干了。
林為民這個主編發話,而且站在大義的一邊,眾人誰也沒有出言反駁,而是把目光投到了覃朝陽身上,寫滿了求生欲。
“這樣一來,大家的工作量又要翻倍了。”覃朝陽替大家說出了心里話,眾人心中感激。
“跟社里申請一下,再調幾個人來。雜志改編,雙月刊變成月刊,等于銷量翻倍,社里的效益也好,領導沒理由不答應。”
林為民的應對毫無遲滯,仿佛早已演練了很多遍。
眾人內心無不哀嘆,當年從季刊變成雙月刊的時候就是這么搞的,大家聽到這個話并不覺得意外。
只是眼神又投向了老覃同志,寄希望于老覃同志能夠給點力,把這個“林扒皮”的決定給懟回去。
“這…”老覃同志沉吟著,眾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過了好一會兒,老覃才道:“也是個辦法!”
眾人心中齊齊唾棄了一口,就知道伱們倆是一丘之貉!
老覃這人,靠不住啊!
覃朝陽講完話,林為民問道:“大家還有什么意見?”
眾人互相看了看,這廝占著大義,領導層也統一了意見,還假惺惺的問大家的意見,心中更加唾棄。
當了領導,心都黑了!
才當個主編就這樣,這要是讓你當了社長,大家還有好日子過嗎?
“沒意見!”
一群人齊齊說道。
“好!”林為民撐著桌子站起身,“既然咱們編輯部統一了意見,那就上報社里。”
開會是在編輯部的大辦公室,開完了會,林為民和覃朝陽說著話回各自的辦公室。
眾人則在編輯部里嘀嘀咕咕,聽的佟鐘貴都有點牙疼。
剛才開會的時候怎么沒見你們說話啊?
作為編輯部年紀最小、資歷最淺的同志,這話他不敢說,只敢在心里想想。
同時也更加佩服林老師的果斷和擔當。
“老覃同志演技又進步了!”林為民調侃道。
覃朝陽面帶無奈,“這不都是你給逼的嗎?”
“什么叫我給逼的?我這壞人當的還不夠?那下回有這事你來說!”
“再有這事?咋地,你還想改成半月刊啊?”
覃朝陽說完自己先笑了起來,季刊、雙月刊、月刊,再變成半月刊,不提社里和讀者們能不能接受,估計編輯部的同事們已經瘋了。
林為民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今天的會,其實倆人早就事先商量好了。
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當領導,也得講究方式方法。
別看這個時候得罪人,但恰恰也是豎立權威的時候,覃朝陽跟林為民說的時候,他立刻就領會了覃朝陽的意思。
玩笑歸玩笑,林為民心中對老覃同志是感念的。
社里那邊也是林為民去說,雜志改版這種事他肯定要提前跟領導溝通一下,然后再上會。
去到蒙偉宰辦公室,匯報了一下情況。
蒙偉宰道:“也該改版了。從去年開始積稿情況就有點嚴重,你搞的那個叢書治標不治本。”
“那你走之前不改?”林為民嘟囔道。
蒙偉宰訓道:“我改了,還有你的事嗎?”
“是是是。感謝領導良苦用心,那這事就這么定了?”
“跟你說多少次了,不要說這種話。這是你我一句話能定的事嗎?”
“是是是,得上會,得集體討論。”
蒙偉宰看著他這憊懶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還有沒有事?沒有事趕緊走!”
“那您先忙!”
林為民笑呵呵的從蒙偉宰辦公室出來,往《人民文學》編輯部走去。
迎面撞上了祝偉,“林老師!”
“老謝在嗎?”林為民問道。
“在呢!”祝偉答了一句。
林為民推開編輯部的門,恣意囂張。
“老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