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淵閣的人并沒有把徐林帶回京都的總舵,那輛馬車把徐林帶到了內城一處不知名的宅院里。
在這里的廳堂中,徐林見到了臨淵閣閣主,陸銘。
這個曾經遠遠打過一個照面的中年人,如今近看,他的年紀與跟徐林父親相仿,但臉色看上去卻比徐堅要憔悴的多。
那張氣血虧損的臉,讓徐林覺得,他跟當初那個患病的自己有點相似。
“徐公子,不必拘束,請坐。”
陸銘開口,他的語氣很溫和。
徐林有點意外,這個傳聞中的,帝國情報與殺手的頭目,竟比想象中要客氣。
徐林出于禮貌,也對他拱了拱手。
“徐公子,看你這身衣服,如今也算是太傅府的人了吧?”
陸銘就像嘮家常一樣隨意地說著。
徐林皺了皺眉頭,并不答話。
之前父親和姜太傅都告誡過他,臨淵閣的人遲早會來找自己。如果被臨淵閣帶走問話,該說的才說,不該說的就當沒聽見,以免被人抓住什么把柄。
“呵呵…徐公子,看樣子,你對我們臨淵閣有些敵意啊。”
見徐林保持沉默,陸銘云淡風輕地笑了笑。
少拐彎抹角…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徐林的心里暗罵著這個小老頭。
面對徐林的持續緘默,陸銘也沒有著急,反倒是一旁的那位紅衣星使有點怒氣,他眉頭緊皺,瞪著徐林。
陸銘見狀,便吩咐屋子里的其他人都退下。
“這…閣主,屬下以為,還是留在此處護衛您比較穩妥。”
赤星使似乎有點擔心。
在他們看來,陸銘雖然在九州俗世中已經是罕逢敵手了,但眼前這個“天碑學院的幸存學子”身上卻有頗多怪異之處。
尤其經過他們最近一段時間的調查,發現這個看似文弱的書生,從嵐州回歸京都的過程中有不少驚人之舉。萬一這個學子一時想不開,要對閣主不利,那這麻煩是大是小還真不好說。
“呵呵,你們太多慮了。人家徐公子,可是天碑學院的高材,是講道理的斯文人。你說對吧,徐公子?”
面對這個問題,徐林靈魂深處的學子身份復活了,讓他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看。你們安心下去吧。”
在陸銘的命令下,兩位星使和各種雜役都退下了,房間里只剩陸銘與徐林二人。
見徐林面色寒冷,陸銘緩緩起身,走到徐林跟前,親自給他倒了杯茶。
徐林觀察著這個人在天地真氣循環中的氣息流動,發現他身上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這種違和感,似乎在哪里見到過,卻又想不起來。不過,對方身上的氣息并不是敵意,反而給了徐林一種友善的反饋。
“徐公子?”
陸銘見徐林正在晃神,便出言提醒。
“嗯?”
“請。”
陸銘示意徐林喝茶。
看著案幾上的那杯茶,徐林眉頭緊鎖,他倒不是擔心對方下毒,只是實在有點不習慣對方這種綿里藏針的溝通方式。
“陸大人,有什么要問的,直接開口便是。徐林沒有什么可隱瞞的,只要我知道,一定言無不盡。”
徐林懶得跟他繞了。
“徐公子,今日貿然請你前來,并不是臨淵閣的公事問話。何況,伱所知道的那些情報,我們也早已獲取。同時,我們也知道,你對于圣親王殿下的下落,同樣是一無所知。”
“那你們把我帶到這里來干什么?”
徐林沒好氣地說道。
“徐公子稍安勿躁,今日相請,只是為了解開我們之間的一些誤會。”
“誤會?”
看著始終語氣溫和、態度誠懇的陸銘,徐林有點搞不清狀況了。
“不錯。徐公子,冒昧問一句,你是不是覺得,姜家謀反一事,是被冤枉的?”
“這……對!”
面對這個問題,徐林一開始是猶豫的。
因為,如果在這里表態,他就是在質疑昭武皇帝的裁決,是大不敬,這個表態很容易成為別人的把柄。
但他想到姜太傅與姜家的遭遇,想起那天在奉天臺的場景,他的義憤蓋過了膽怯,遲疑變成了斬釘截鐵的肯定。
陸銘看著徐林那青澀的模樣,表情玩味。
“哦?呵呵…徐公子就這么直言不諱地回答嗎?你知不知道,姜家的謀反之罪,是陛下圣裁的。”
“是…是又如何?哼!陛下雖然圣明,但也有可能被奸臣蒙蔽一時。”
徐林看著陸銘,特意把“奸臣”念得很重。
知道對方在指桑罵槐,陸銘不但不生氣,反而笑著點了點頭。
“呵,所以我才說,我們之間有些誤會。這第一個誤會,就是姜家謀反之事,里面誤會可大的很。”
對方的話,讓徐林有點不明所以。
這還能有什么誤會?不是你當著所有人面宣讀出來的嗎?
“陸大人你到底什么意思?有話直說吧,你再這樣繞圈子,恕我不能奉陪了。”
“徐公子,先喝點茶,時間還早,不要這么著急嘛。”
“我沒那么多時間陪你閑聊,若是沒有公事,在下便告辭了。”
“欸,別急…別急…”
陸銘又扯了幾句有的沒的,始終不肯把話說清楚,似乎在故意拖延時間一般。
徐林越發覺得眼前這個小老頭有點不對勁了,他果斷站起身,打算離開。
就在這時,陸銘似乎是終于確認了某些事情,他臉上的笑意消失,換上了一副嚴肅的表情。
他朝徐林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后快速從身后墻面里的一個暗格中取出了一件東西。
那是一個木匣似的物件,陸銘把它置在桌上。同一瞬間,一股奇異的真氣波動擴散開,仿佛一個真氣護罩籠罩了徐林與陸銘。
“這…陸大人這是何意?”
看著對方的一系列操作,徐林驚訝地問道。
“徐公子勿驚,容我解釋。此物是世外玄武閣‘遮天屏’的仿制品,功能相似,當然,生效范圍不足原版的百分之一。此刻,在這個空間內,我與你的交談不會被任何人竊聽。并且,只要它記錄的影像足夠久,它就能生成一個幻象,讓空間之外的人觀察我們時,只能看見你我在延續剛剛那番尋常的對話。”
徐林徹底被搞糊涂了。“遮天屏”?防止竊聽?這個人,到底是打算干什么?
不過,他很快明白了陸銘先前的怪異舉動。
“這么說來,剛剛從我一進屋,你就一直在故意拖延時間,為的是讓這個東西的幻象生效?”
“徐公子果然聰穎,正是如此。現在開始,才是這次我請你來真正要說的話。”
陸銘表情認真地看著徐林。
徐林此刻的心緒劇烈起伏,但他還是裝出一副鎮靜自若的樣子,等著對方繼續說話。
“徐公子,剛剛我說,我們之間有誤會,并非虛言,你先看看這個。”
陸銘從懷里掏出一份奏折模樣的文書,遞給徐林。
徐林將信將疑地接過,快速看了起來。
這是一封以臨淵閣名義呈交給昭武皇帝的調查報告,內容與那天徐林在奉天臺上聽到的很相似,但兩者之間有一個關鍵的差異。
這份報告里面,只提到了四圣閣與秦王還有臨天郡布政使勾結,意圖謀害圣親王,卻并沒有提到姜家。
“陸大人,在下不明白,你給我看這個是什么意思?”
“徐公子,你看一下這封奏折的日期。”
昭武二十九年,臘月二十四。
“陸大人的意思是…”
“不錯,這封奏折,是我第一次呈交給陛下的調查報告。但是,當時陛下看完后,卻給我打回來了,并且讓我再好好查清楚,不要草率。”
陸銘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徐林一眼。
“然后兩天之后,我的人,就‘恰好’在嵐州與京都的驛站里,同時截獲了姜磊與秦王密謀叛亂的書信。”
徐林怔怔地看著陸銘,說不出話。
“徐公子,我們的第一個誤會,是你以為,我告訴了陛下姜家謀反,而實際上…”
是陛下告訴了你,姜家謀反!
徐林在心里替對方說完了這句話。
但很快,他便為自己有如此大膽的猜測感到害怕。
他終于理解了對方為什么要使用那個“遮天屏”的仿制品了。
此刻他們兩個在討論的內容,是大逆不道的禁忌之語。
徐林有些迷茫了。
眼前這個人,不是皇帝的心腹嗎?如果說皇帝有什么陰謀,他不應該是那個陰謀的執行者嗎?他為什么要告訴自己這些事?
看著徐林的表現,陸銘明白,他理解了。于是,他開始說第二件事。
“徐公子,我們的第二個誤會,是你以為,我們臨淵閣殺害了姜家人。”
徐林沒有接話,顯然,今天對方說的事都沒有那么簡單。
“這一件事上,誤會就更大了。雖然我也不甘心承認,但臨淵閣確實沒什么太強的戰斗能力。我們只是個以刺探、搜集情報為主的隱秘機動組織,偶爾會有一些暗殺行動,也是針對普通人。從這次調查圣親王失蹤事件中就能看出來,我手下的七星使作為閣里的最強戰力,卻被人輕描淡寫地殺害了四人。”
徐林繼續聽著,未有表態,但他已經開始明白對方的意思了。
“且不論我們有沒有理由去暗殺姜家人,臨淵閣根本就沒有能力潛入姜家,并且殺害姜太傅與姜家的少主。”
“姜家有一個管家,他的武道境界不在我之下。一個殺手,想要完全避過他的探查,潛伏于太傅府,然后一擊擊殺姜家少主,臨淵閣根本沒有這樣的高手,連我都做不到。”
“徐公子將來自有機會去問問他,看看我所言是真是假。更何況,那天夜里,我們的人要暗中保護陛下都捉襟見肘了,哪有余力去動姜家人。”
陸銘這一番話,語氣誠懇,并且分析也很在理,徐林不由覺得,他們似乎真的不是殺害姜家人的兇手。
“但是,太傅手中有一封汝陽伯親筆所寫,指控你們勾結四圣閣謀害圣親王的信件,你們是唯一有動機對姜家動手的人。這個你作何解釋?”
徐林說出了自己的疑問。
“徐公子,你如此聰慧,這還需要我來解釋嗎?‘親筆所寫’就能信嗎?”
陸銘苦笑著反問道。
徐林沉默了。
是啊,既然自己認為汝陽伯姜磊串通秦王的信件有問題,不足以采信。那么他指控臨淵閣的信也大概率是被人做了手腳,只是為了將禍水引向臨淵閣的道具罷了。
或許,正是因為這些被做了手腳的信件,汝陽伯才必須要死…
背后之人,可能不止一人,他們都要殺姜磊滅口。
這樣看來,臨淵閣反而是于私于公都不希望姜磊死的人。
于私,姜磊活著可以證明臨淵閣沒有針對姜家;于公,姜磊活著他們便可以抓住這個謀逆的主犯之一,交給皇帝請功。
如此一來,臨淵閣沒有動機對付姜磊,又沒有能力對付姜太傅,兇手確實不是他們。
陸銘見徐林似乎自己能想通,便繼續往下說:
“徐公子,這第三個誤會,是你以為,我們臨淵閣會與你敵對。”
徐林此刻看向這個面容蒼老的中年人時,心情復雜了很多。
“陸大人的意思,你們沒有想過為難我嗎?”
“徐公子,你有這種誤會,也很正常。基于前兩個誤會,在你心中,我們臨淵閣必然是用心險惡的卑劣之徒。所以,你下意識會覺得,臨淵閣是你的敵人,未來會針對你。”
徐林沒有回應,但他的心思確實被說中了。
“呵呵。不得不說,徐公子你真的是高看了我們。就算不論你身邊那兩位靈武境高手的威懾,光是你在三溪林里的所作所為,臨淵閣也是不敢輕易與你為敵的。”
“三溪林?那天你們也在?”
徐林突然警覺了起來。
“別誤會,徐公子,在中州發生那樣大動靜的戰斗,臨淵閣于情于理都需要監視并收集相關情報。我們只是遠遠看著你們而已。”
徐林這會想了想,他才回過味來。
原來這個閣主,剛剛說了那么多,是在跟自己示弱啊。
“那,陸大人,你今天跟我解釋這些,除了消除誤會,就沒有什么別的目的嗎?”
“一定要說目的,我的目的就是希望能跟徐公子你化敵為友。”
陸銘在徐林面前并不遮掩,這也是他表達誠意的方式。
徐林聽到這個,皺了皺眉頭。
現在姜家對臨淵閣的誤會還很深,而太傅對自己多有照拂,自己還是需要跟臨淵閣劃清界限為妙。
“‘為友’就不必了吧。但我可以承諾你,只要你們不傷害姜家與我身邊的任何人,我和我的朋友都不會與你們為敵。”
“徐公子重情重義,心性率直,令人敬佩。也罷,陸某自不會強求。只要能消除誤會,自然日久見人心。”
陸銘說完,從懷里掏出了兩封信遞給徐林。
“徐公子,這是那兩封作為‘證據’的信,我拓印了下來。為表誠意,我把它們給你,希望對于姜家找出幕后真兇能有所幫助,也好早日化解姜家與臨淵閣的仇怨。”
徐林點了點頭,把信接過收好。
“對了,徐公子,陸某可是將身家性命都豁出去了,才跟你說出這番隱秘。今日之事,你斷不能對其他任何人說起。”
“放心吧,我知道輕重。”
陸銘聽到這個,才安心地解除了“遮天屏”的仿制品。
那道奇異的真氣屏障消失,他們回到了正常的空間中。
從宅院出來,徐林拒絕了臨淵閣的馬車,他打算自己一個人走一走,消化一下方才接收到的各種信息。
這個臨淵閣閣主陸銘,他所說的一切,確實有理有據,不像有什么欺瞞。
最主要的,以臨淵閣的實力,也的確不足以讓他們挑起如此巨大的風暴。
難道,臨淵閣真的只是被皇帝與其他幕后黑手利用的工具嗎…
正在思考著,走在路上的徐林突然被人攔住了去路。
他回過神來一看,面前之人是個年輕的宦官,他的手里拿著一幅畫像,身后還跟著幾名金甲衛士。
還沒等徐林開口,對方先細聲細氣地問道:
“您是天碑學院的徐林徐公子嗎?”
“呃…在下正是。不知公公有何貴干?”
對方這種架勢,一看就是皇宮里的貴族們派出來找自己的。
“我家主人有請,有些事情想當面問問您。”
“你家主人?”
徐林皺了皺眉頭,他預想過自己會成為被各方勢力調查的焦點人物,但他沒想到自己居然會這么搶手。
那邊才從臨淵閣的地盤出來,這邊就有皇宮里的貴人在等著自己了。
“方便告知一下你家主人的身份嗎?”
“不方便。”
對方回答得極為干脆,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
徐林無奈地看了看這位內官身后全副武裝的金甲衛士,在京都之中,這是如假包換的皇家衛士。
看樣子是逃不掉了。
“勞煩公公帶路。”
“徐公子,這邊請。”
徐林順從地坐上了又一輛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