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京都郊外,臨淵閣總舵。
“閣主您說什么?我父親的任務是圣親王殿下委托的?”
“對啊,原本按規矩,我不該跟你說這些,但現在非常時期,你說的思路也有道理,我這才告訴你的。”
“那具體任務的內容您可知道?”
“這我就真的不知道了。臨淵閣的規矩你也清楚,除非是經由我分配的,否則我也無權去過問這種直接指派的任務。”
紫星沉默了。
的確,臨淵閣的任務,分為兩種形式。
一般常見的是由皇帝給閣主下達一個戰略性的目標,然后由閣主進行目標拆分,再細致地安排到每個執行的星使或影衛身上。
還有一種特殊的,便是精確指派的任務,直接由委托者與臨淵閣相關的執行者對接,屬于絕對保密的任務。這種任務,連閣主都無權過問、插手其內容。
而能行使這種任務指派權力的,只有歷朝歷代的皇帝與攝政親王。
本來以為可以通過自己父親執行的任務,來尋求新的突破口,沒想到這個任務的發布人和執行人在同一個地方、同一個時間失蹤了。
好不容易開辟出的新路,第一步就走成了死路,太令人沮喪了。
“哎…”
紫星不由得嘆了口氣。
陸銘看她失落的樣子,有點于心不忍,便替她出了個主意。
“雖然現在確實是無法知曉任務的內容。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去調查,你不妨試著找找兩年前,也就是圣親王殿下委派你父親去執行任務之前,殿下在關注些什么。”
經閣主提醒,紫星眼前一亮。
對啊!圣親王殿下之所以會找父親去執行機密任務,肯定是因為自己想調查某件事情卻不太方便,或者是找到了相應的線索,無暇去親自追查。
那么,殿下在找父親之前,一定集中關注過這件事情,留下過一些痕跡。
只要細心去尋找,一定會有收獲!
“多謝閣主指點!屬下明白怎么做了。”
“嗯…不錯,一點就通。你一向聰穎,是臨淵閣不可多得的人才。不枉陛下和我對你的——咳咳咳咳——”
陸銘剛打算夸獎紫星幾句,卻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烈咳嗽打斷了。
他越咳越厲害,身體劇烈顫抖,竟有些坐不穩的感覺。
紫星看著閣主這副模樣,心感憂慮,想上前照看,卻被陸銘伸手阻止了。
“無礙。無礙、咳咳——還是舊疾未愈,年紀大了,身體大不如前了…”
“閣主,切勿過分操勞。陛下的調查之期還有時日,況且此事已有眉目,也不算完全無法交差。閣主您還是要多保重身體啊。”
“嗯…不必憂心,暫時還死不了…你若無其他事,就先退下吧。”
“是。屬下告退。”
紫星走后,陸銘緩緩地走到自己靜室的一面銅鏡前。
鏡子很大,占了半面石墻,能映出陸銘的全身。
“可以交差了嗎…”
陸銘借著房中的燈火,靜靜地看著鏡中扭曲又憔悴的自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紫星從閣主那邊出來,首先去了臨淵閣的卷宗庫。這里面保存著本朝臨淵閣建立以來所有執行過的任務記錄。
不過,這種任務記錄有一部分是不對外公開的。七星使這個級別能查閱的,也只有六成左右。
但這就夠了,紫星不打算也不需要查看所有的任務卷宗。她只需要圣親王殿下在昭武二十六年到二十七年期間所委托過的任務即可。
即便如此,她還是低估了這個工作量。當雜役們將堆積如山的卷宗堆在她面前時,她一邊震驚一邊感慨著:
圣親王殿下這是委托臨淵閣查了多少事啊…
當年他還要理國政,他不睡覺的嗎?
中州,京都,皇城,流云殿。
這處宏大卻樸素的偏殿,是圣親王楚沐云獲封親王后,昭武皇帝特別賞賜給他的居所。
兩個月前,這里還是整個皇城最熱鬧的地方,每天都有絡繹不絕的宮人往這里送奏章文書,每天都有侍衛往這引領請求覲見的官員。
如今,這里卻門可羅雀,顯得格外冷清。
圣親王的生活簡樸,原本流云殿就一直維持著最低配置的宮人數量,這次圣親王出巡天碑學院,又將侍從們帶出去了一半。
剩下的宮人,因為主人不在,也像失了魂一般,每天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整個流云殿籠罩在冬日蕭瑟的寂寥之中。
好在,這段時間明玥公主偶爾還會來一兩趟,帶著自己的宮人前來打掃一下流云殿。
尤其是圣親王的書房,那里堆滿了殿下執政以來親自記下的各種紀要,以及種種已完成或未完成的重要事項。
明玥公主雖然不懂治理國家,但她知道,她這位王兄需要記錄下來的東西,一定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所以每次整理圣親王的書房,她都是親力親為,小心細致,不敢讓宮人們粗手粗腳地隨意搬弄。
近日,怡貴妃的身體逐漸好轉,明玥公主便有了空閑,能夠連續兩日來流云殿整理圣親王的書房。
公主潔白纖細的玉手在一堆堆的書卷中穿梭,時而將散亂的書稿整理碼齊,時而將記錄時間相近的卷宗擺放在一起。
桃夭看著這位人間仙子一臉認真地干著體力活,竟一時陶醉其中,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只是癡癡地欣賞著公主的身姿。
“傻愣著干什么?帶你來可不是讓你偷懶的。”
公主嚴肅地對桃夭的行為提出了批評。
“噢、噢!奴才該死,公主殿下饒命。”
桃夭調皮地對明玥公主做了個驚恐害怕的表情。
明玥公主被她夸張的樣子逗樂了,嘴角淺淺地上揚,然后她假裝生氣地瞪了桃夭一眼。
嚇的桃夭吐了吐舌頭,趕緊開始麻利地打掃灰塵。
看見公主明媚的笑,桃夭心中也是難得的欣喜。剛剛這些主仆間的互動,過去曾是她與公主的日常,但自從圣親王殿下失蹤以來,桃夭還是第一次見到公主露出笑意。
“啟稟明玥公主,陛下傳召。”
二人正在忙活,房外傳來了宮人的聲音。
桃夭一愣,下意識地看向明玥公主。公主皺了皺眉,放下了手中的書卷。
“走吧。”
公主與桃夭跟隨內官來到昭武殿,在金碧輝煌的走廊上,恰好碰見了大皇子——楚沐辰。
明玥公主屈身施禮。
“見過皇兄。”
“嗯,免禮。明玥,你且去吧,父皇在等你。”
“是。”
未多交談,大皇子甚至只看了明玥一眼,便形色匆匆地走了。
這個最為年長的皇兄,明玥與他接觸不多,也算不上親近,只知道他從小到大,都是個安分守己的性格。與自己的胞兄楚沐云不同,大皇子無論在前朝還是皇族里的存在感都不強。
原本后宮里,除了逢年過節的慶典,皇子們就不能與女眷有多余的接觸,明玥公主則是因為從小長在怡貴妃身邊,才跟自己的胞兄有一段童年記憶。
對于這個同父異母的兄長,明玥公主一年也只是在皇室的家庭聚會上見過幾次。看著他的背影,公主忽然覺得,原來這個兄長是這樣的陌生。
進入昭武皇帝的書房,明玥公主屈膝施禮。
“拜見父皇。”
“嗯…平身。賜座。”
“謝父皇。”
“明玥啊,我聽劉允說,你最近一直在照料你的母妃。怡妃也多虧了你的孝心,身體才能好轉起來。劉允夸你是…是什么來著?”
昭武皇帝轉頭看向身邊的大內官。
“回稟陛下,是‘賢良溫婉,秀外慧中’。”
劉公公趕緊低著頭過來回話。
“對,‘賢良溫婉,秀外慧中’。”
昭武皇帝從不吝嗇對這個女兒的夸獎,他一直覺得這個女兒是帝國的珍寶,是他帝王人生成功的象征之一。
“劉公公謬贊了。女兒只是盡了一點為人子的本分,都是父皇教導的好。”
“呵呵…就知道哄朕高興。你自己也要注意身體,不要過分操勞。”
“多謝父皇掛念。女兒會多加注意的。”
“嗯…對了,今日召你前來,朕有件事要委托你去辦。”
“但憑父皇吩咐。”
“臨近除夕,雖然…桓霄出了點意外,但皇室的團圓家宴還是不能耽誤了。往年都是你的母妃與皇后一起張羅,今年你母妃身體不便,朕想了想,決定就由你輔助皇后安排宴席的事宜吧。”
“這…”
明玥公主聞言,有點遲疑。
“嗯?有什么難處嗎?”
“回稟父皇,并無難處。明玥謹遵父皇旨意。”
“嗯。很好…差事辦好了,朕自然有賞。”
從昭武殿出來,明玥公主徑直回了明月閣。
一路上,公主都沉默不語,眉頭輕蹙。桃夭見狀,知道公主又不高興了。
于是,等到了明月閣,她便轉動聰明的小腦瓜,找了個八卦話題,想借此分散公主的注意力。
“公主,我聽說,大皇子殿下現在每天都要去陛下那請安,還要匯報自己的行蹤。他們都傳,說大皇子殿下其實是被禁足了。”
公主一聽,臉色頓時變了,她聲音嚴厲地呵斥桃夭:
“胡說什么!?從哪里聽來的這些大逆之言?”
桃夭被她嚇了一跳,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公主這么認真地訓斥自己。
桃夭委屈的淚水瞬間在眼里打轉,哆哆嗦嗦地回道:
“就、就、就宮人們都這么說…我也是聽他們說的…”
明玥公主看著猶如受驚的小兔子一般的桃夭,她縮著脖子,眼淚一滴滴往下落,卻又不敢哭。
公主的火氣頓時便消了一半。
“唉…你呀!”
明玥公主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過來。
得到主人召喚,桃夭“哇”地一聲撲到了公主懷里。
“小桃,剛剛那種話,以后無論在哪都不許說了,記住了沒?”
“嗯…嗯…嗚嗚…公主,小桃知錯了。”
明玥公主撫著桃夭的小腦袋,輕輕地嘆息。
其實,剛剛桃夭說的那些話,那些已經在宮人間傳開的流言蜚語,她又怎么會不知道。
只是早熟的她,已經深諳皇族的生存之道。
身為九州之主,父皇需要跟外敵、朝臣、宗室還有各個世家大族斗智斗勇,縱橫斡旋。這個過程中,他最好用的武器之一就是皇家的威儀。唯有保持凌駕于九州蒼生之上的天子之威,才能讓人發自內心地去臣服。
于是,身為一家之主,父皇需要皇室中的每個成員都按照他的劇本,去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保持著一種默契,維持著他需要的皇家威儀。
風霜雨露,皆為恩賞。永遠不要去妄議或揭穿這個劇本,不要去反叛自己的角色,這就是在帝王之家需要謹守的紅線。
“好了,眼淚擦干凈。”
“嗯…嗯…”
“收拾好了,跟我去翊坤宮。”
“哦…”
桃夭乖乖擦了擦自己的眼淚。
中州,京都,太傅府。
姜太傅自從蘇醒以后,已經有了些許好轉的跡象,這多虧了沈神醫每日的施針治療。
相比之下,沒有幫上太多忙的太醫院,又被秋陽公主給貶低了一番。
姜海最近也忙了起來,除了掌管太傅府的大小事務以外,他還要時常推著輪椅,帶著父親在府中轉悠,只為用熟悉的環境來幫助姜太傅更快恢復。
除此之外,他還打定了一個主意。他打算等父親的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便開始協助父親處理國家政事,一點點學習、熟悉治國方略,為早日繼承姜家的“太傅”傳承打好基礎,也好早點讓父親退休,頤養天年。
姜太傅在眾人的悉心照料下,也開始呈現不斷康復的喜人態勢。
他從一開始的只能輕微轉動腦袋與眼睛,到后來的可以動動手臂、手指,甚至今天,姜海驚喜地發現,姜太傅已經可以轉動上半身了。
不過姜太傅的語言能力還沒有恢復太多,每天為數不多的幾句話里面,頻率最高的還是那個“霄…霄…霄…”,可能這是他心中最牽掛的事情吧。
傍晚時分,姜海將父親推至他平常最愛待的水榭里。
父子二人一同面向只剩些許殘枝的池塘,冬將盡,春未至,此刻天地最是蕭瑟。
一個多月之前,圣親王殿下就是在這里與姜太傅告別,踏上了前往天碑學院的旅途,并從此再沒了音訊。
“父親,您能看見這汪池水嗎?”
姜海蹲在姜太傅的輪椅旁,輕聲與他說著話。
“寒塘殘影,連之前的枯枝敗葉都不見了。即便是這樣,在這汪池水下面,也正孕育著來年的紅花綠葉,對嗎?”
姜太傅并沒有反應,他或許聽到了姜海的話,他或許想說些什么,但此刻他并沒有表達,又或許他此刻正在單純地享受著殘陽下的安逸時光。
“父親,我大概能理解你為什么喜歡這池子了。”
“我們姜家人,可不就像這池水里的荷花么?就算在最難熬的歲月里,也堅持著、隱忍著,帶著希望,去等待下一個盛世的綻放。”
姜海說著,情不自禁地將自己的手蓋在了姜太傅的手上。
下一刻,他卻愕然發現,姜太傅竟將自己的手從他手掌下抽走了。
姜海訝異,不解,甚至有點委屈。
不過,就在他正失落的時候。
姜太傅緩緩地把自己的手蓋在了他的手上,然后笨拙地緊緊握住。
一股暖流,順著父親的手,傳到了姜海的心里。
冬日的殘陽,此刻,竟也有些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