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帝國昭武二十九年,臘月初二。
天碑山腳下的梅蘭鎮還是一如既往的熱鬧,這里的市集每日自辰時開始,就有許許多多的商販在各自的店鋪或攤位上開張。
商販們主要分為兩種,一種是祖祖輩輩都在梅蘭鎮經營的商人,他們已經形成了固定的經商模式與人脈圈層,以自己擅長的方式或快或慢地積累著財富。
在大楚帝國,商人們雖不及士族與武人的社會地位高,卻也是有機會晉升貴族的圈層。尤其在本朝昭武帝治下,首重實績的國政風格,讓更多的商人看到了社會階層躍遷的機會。
畢竟,政績、軍功是實績,金山銀山也是實績。
還有一種,則是因為家鄉的生活過于貧苦,放棄了務農,嘗試著來梅蘭鎮討生活的販夫走卒。他們引車賣漿,起早摸黑,迎來送往,只為能掙口溫飽。
他們當中的多數人,并沒有多少志向與奢求,只想著靠著自己的勤勞與精明在這里博得一點立錐之地。
油餅攤的張三就是這樣一個典型。
他出生于嵐州南部福元郡的農村,家里排行老三,上面還有兩個哥哥。
嵐州多山,老張家的田地不多,作為家里最小的兒子,他還沒出生就注定了將來家里的田、屋繼承都與自己無關。
無田無房,也就斷了娶妻生子的可能性。
相比在哥哥家做一輩子佃農孤獨終老,張三選擇了去外面闖蕩。
于是,十六歲那年,張三懷揣著母親積攢一輩子留給他的二兩碎銀子,踏上了闖江湖的道路。
輾轉十幾年,摸爬滾打,已到而立之年的張三,終于也是有了一門養家糊口的手藝。每個月賣油餅掙的錢,除去交給官府的攤位費,還能剩下近百文的毛利。這在他的福元郡老家,可是不敢想的大數目。
不過,自從去年來了梅蘭鎮,張三一直有個心結。那就是隔壁攤也賣油餅的李麻子。
李麻子今年六十,一家人從他爺爺那輩開始就在梅蘭鎮賣油餅了,到他這,也算個祖傳手藝,百年老字號了。
正因如此,雖然張三的油餅比李麻子烤的更香更脆,但李麻子手里那些老主顧們還是只認他,從不光顧張三的攤子。
同行是冤家,張三常常想,如果沒了李麻子該多好,自己得多掙多少錢。
所幸老天有眼,李麻子上個月生了場大病,最近已經連續十天都不來出攤了。前幾天張三抽空去瞧了一眼,說是病入膏肓,家里人都準備后事了。
這可把張三給樂壞了,這些天來,張三的生意越來越好,眼看就要壟斷這整條街的油餅生意了。
照這個趨勢下去,張三只要三年,不,興許兩年,就能攢夠銀錢去城郊買間瓦房。
說到買房子,則事關張三的另一個小心思。
對面攤賣豆腐的秦寡婦。
秦寡婦二十五六的年紀,略有一點姿色,可惜是個苦命人。年紀輕輕便死了丈夫不說,還獨自撫養一個八歲的兒子。
本以為再熬些年,能指望兒子當家,苦盡甘來。可誰曾想,屋漏偏逢連夜雨,麻繩專挑細處斷,秦寡婦兒子兩年前因為發高燒抓不起藥,把眼睛給燒壞了,如今算個半盲,從今往后都得靠人照顧,成了一個典型的拖油瓶。
本來按秦寡婦的姿色,想改嫁,絕對不愁找不到好人家。可就因為這個瞎眼的兒子,很多說媒的試也沒試就搖頭走了。而這秦寡婦偏又是個執拗的主,放出話去,若是容不得她這個兒子,她寧愿一輩子守寡。
不過這對張三來說,卻是個絕好的消息。
原本以秦寡婦的條件,定然是看不上張三的,如今有這個瞎眼兒子拉低了秦寡婦的標準,張三自然也就有了機會。
來梅蘭鎮一年,張三時不時就去秦寡婦家幫襯點,動的就是這心思。
每每看著秦寡婦那豐潤的腰臀,張三都覺得,日后生養肯定是沒問題了。先娶回家,再給自己生個大胖兒子,還管他什么瞎眼不瞎眼的便宜兒子,不虧!
等將來有錢了,指不定還能去青樓里嘗嘗那些嬌柔小娘子的滋味。甚至學那些富商老爺,娶個二房小妾也不是不可能啊!
想著想著,張三心里美滋滋的,打心眼里覺得真是老天有眼,他的日子越過越順了。
而且,這些心思,在張三看來,都堂堂正正的很。畢竟對他們這種人而言,能活下去,把日子過好,就是天經地義,就比什么都重要。
那些所謂的仁義道德、禮義廉恥,什么“君子五德”,還是留給山頂上那些不愁吃穿的老爺、公子們去念叨吧。
一邊想著,張三一邊勤快地鋪開場面,架起炊具,準備迎接今天的第一波客人了。
然而客人沒看見,首先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個熟悉的面孔。
“李麻子!?”
張三看見神采奕奕、步履矯健的李麻子,挑著擔子,滿面紅光地朝自己走來,哪還有什么藥石無醫、日薄西山的病態。
“嘿!張三,早上好啊!”
李麻子健步走來,一邊卸著自己的家伙事,一邊開心地跟張三打招呼。
“李麻子?真是你?你不是…你不是…”
張三揉了揉自己眼睛,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現實,他驚得整個人都語無倫次。
“嘿!說到這事,真是老天顯靈啊!本來我昨天晚上還渾身無力,進氣少出氣多的,今天早上我婆娘就給我喂了碗水,我喝完沒多久,全身上下就再沒一處難受了。那叫一個通透!腿腳走路也有勁了,胳膊挑擔也不費力,你說奇不奇?奇不奇?”
“奇…奇…”
張三的腦子嗡嗡的,他還沒轉過彎來,就看見了更奇的事。
對面攤賣豆腐的秦寡婦來了。
帶著她那八歲本該是瞎眼的兒子。
可那個孩子此刻哪有一點盲人的樣子,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左瞧瞧右看看,充滿了好奇。
就在張三嚇得合不攏嘴時,孩子說話了。
“娘,如今我眼睛好了,可以幫你干活了。將來等我長大了,我保護你,再也沒人敢欺負你了。”
“乖兒子,真乖。一定是你這份孝心感動了天地,娘就知道,老天是有眼的…”
秦寡婦說著說著,說到動情處,抱著自己的兒子便開始抹淚。
張三徹底傻了。
就在他錯愕的過程中,市集上的人越來越多,每個人臉上都神采飛揚,每個人都有好事、喜事與人分享。
“牛嬸,你家男人的腿腳也利索啦?”
“王大爺,你怎么出來了?你的腰能直起來了?哎喲,慢點慢點!”
“不會吧,劉二刀,你的肺癆都好了?真的假的啊?”
“你知不知道,我聽說啊,嘿,連楊老爺的‘那個病’都好了,昨天晚上折騰他家娘子到現在還沒起床呢!”
“……”
張三看著周圍那些歡笑的人群,他感覺自己仿佛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不屬于自己的世界。
突然,有人登高一呼,喊道。
“各位,這一定是老天爺賜給我們的福祉,鼓勵我們多行善積德!我們要好好感謝上蒼,我們一起給老天爺磕頭吧!”
說完,在他的帶動下,李麻子、秦寡婦、牛嬸等等男女老少一齊跪倒在地,朝著天空雙手合十,嘴里不停地虔誠誦念著:
“感謝上蒼,蒼天有眼啊!感謝上蒼,蒼天有眼啊!”
張三茫然地站在人群中,他呆呆地抬起頭,看向那不知道有高遠的天。
良久,他默默地罵了一句。
“賊老天。”
中州,京都,皇城,明月閣。
這是一座小型偏殿,位于皇后的翊坤宮和怡貴妃的玉華宮之間,除了底層的起居建筑外,還有一座七層高樓。
明月閣的頂樓可以俯瞰大半個皇城的景色,是整個皇城最佳的觀景點之一。
這里也是明玥公主的居所。
明玥明玥,明明如月,帝國的神女,九州的至寶。
此刻她正身披羽裳,靜靜地站在頂樓露臺上,眺望著北方。
晨曦的微光照在她身上。
她的肌膚因初冬的寒氣而有些微紅,在陽光的照耀下,透著晶瑩的柔光,好似天宮里的蟠桃。
她的秀發未來得及打理,略微散亂地披在胸前、肩膀與身后。但這種自然的美感,卻恰到好處,韻味天成。每一根頭發都猶如神明親自紡出的絲線,沒有分毫瑕疵。
她的身后站著一名婢女,手里捧著一件冬袍。
婢女明眸皓齒,膚白勝雪,身材婀娜,已是人間絕色。
可她站在明玥公主的身后,就如同蒲柳一般樸素。
公主這么站著,婢女也不敢出聲,或許她也在欣賞這份出塵的美麗。
“小桃,王兄去嵐州幾日了?”
公主輕輕開口,那聲音,似清澈,似嬌柔,似婉轉,似纏綿,那是一種直擊心靈的悅耳,令人沉溺。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風情,再堅固的心神聽見了,也會激起一絲蕩漾。
“回公主,圣親王殿下出發已有二十六日了。”
婢女桃夭回答道。
“二十六日…那近些天應該就能回程了吧。”
公主的聲音里帶上了淡淡的喜悅。
“回公主,是的呢,先前圣親王殿下說的就是回來陪您過春祭。”
說到這個,桃夭也略帶喜悅的回復著。
“真好。”
公主輕撫自己耳邊的秀發。
她一抬手,一股如春天百花盛開時的香氣在風中暈開。
小桃看著公主的背影,心里默默感慨,這人間,哪里配得上這份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