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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有何不可

  一陣劇烈的爆炸過后,明正殿中煙塵彌漫,目力再好的人,此刻也只能看見朱雀九離陣內的幾個模糊身影。

  “明王大哥,你快探查一下成功了沒,剛剛連續發動兩次‘朱雀九變’,我的真氣已經徹底被抽干了。”

  名為畢方的黑衣人顫顫巍巍地維持著身前的赤色陣法,滿頭豆大的汗珠,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

  為首的黑衣老者明王點了點頭,眼中褐光閃爍,手掌貼地,似乎在感應朱雀九離陣中的具體情形。

  不一會兒,他面色凝重地搖了搖頭。

  “還有三個活的。”

  “不是吧,這都不死?”

  畢方有些失望。

  明王還想說些什么,此時身后的黑衣人群傳來了動靜。

  原來是先前派出去的隊伍返回了,一行八人來到明王面前拱手致意。老者目光一掃,立刻皺起了眉頭,但還未等他開口詢問,其中一名黑衣人出言稟報道。

  “事已辦妥。金鳶和小眉說是繼續巡查,以防萬一。”

  “甚好。你們先助他們療傷,后面很有可能還需要你們助力。”

  “是。”

  返回的八名黑衣人開始為先前與圣親王戰斗中受傷的同伴渡真氣療傷,明王則轉過身繼續看著朱雀九離陣。

  金鳶…

  這姑娘,心里還是放不下么…

  他的腦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面罩下的嘴角不自覺地泛起一抹苦笑。

  朱雀九離陣中,煙塵之下四處都是碎石、斷木、破盔,各種尺寸大小的碎片混雜著人體的殘肢與內臟,與紫色的毒霧、赤色的陣法拼湊出了一副血腥恐怖的人間地獄圖景。

  圣親王半跪在已經崩壞到無法辨認的扇形石階區,渾身上下找不出一處完好的部位。

  他的銀絲龍袍已經完全破爛,被濃稠的鮮血黏貼在了身上。他的整條左臂已經不剩多少皮肉,露出森森白骨,此刻無力地耷拉在身側,似是因為經脈受損而導致了殘廢。他的身體上滿是被切割的傷口與焦黑的灼傷痕跡,許多處傷口已經出現了皮肉外翻的情況。他原本白皙絕美的臉龐滿是血污,嘴唇蒼白毫無血色,左眼有一道血肉模糊的灼傷,僅剩的右眼中,還閃耀著微弱的金光。

  他的身前,是以金系源氣維持成護罩狀的翔云披風,這件由傳說中的吞云蟒鱗制成的披風,不愧是皇室代代相傳的至寶,竟然能在朱雀九離陣第五變的爆炸中完好無損。

  翔云披風形成的護罩之下,是同樣受了傷的蕭嵐與天碑學院院首梁喻。

  此時整個朱雀九離陣內,僅剩他們三個活人,其余諸人連一具完整的尸骸都找不到了。

  在那些爆炸光點降落的瞬間,圣親王就發現困縛自己的火蛇絲線沒有了先前的那種強力,于是他果斷扯斷了身上所有的絲線,用自己的披風護住了現場唯一有可能在爆炸中生還下來的蕭嵐與梁喻院首。

  但他終究還是低估了這連續不斷似乎沒有盡頭的爆炸威力,盡管已經使出了渾身解數去抵擋爆炸傷害,但他主修的金系源術被火系陣法克制,實在是難以形成有效防御。同時他還要分神維持翔云披風,這造成了他后半段幾乎是在以肉體硬扛爆炸傷害。

  好在這一身看似恐怖的重傷,沒有傷及要害,對圣親王而言,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殿下…咳、咳、咳!”

  披風內傳來蕭嵐的聲音,圣親王卻無暇回應。他剛剛服下了一顆“六珍續命丹”,這是皇室秘傳的靈藥,據說有起死回生之效,此刻圣親王正在專注且細致地引導藥力修復體內一些接近內臟的傷口。

  “殿下!請千萬不要再費心保護我等了!求您了!殿下…”

  披風內傳來蕭嵐略帶哽咽的呼喊聲。

  圣親王仍然沒有回應。

  “殿下,老朽也懇請殿下以自身安危為重。天碑學院今日遭此滅頂之災,數千年基業毀于老朽之手,老朽已無顏面對恩師與歷代師祖。本來老朽早已沒了生志,一心只求速死,但老朽還有一個學院代代傳承的絕世之秘需要守護,不能輕易棄世。”

  梁喻院首也一改先前失魂落魄的樣子,在披風內呼喚著圣親王。

  見圣親王還是沒有回應,梁喻院首焦急地大聲喊了起來。

  “殿下!殿下您如今是唯一有希望保全我天碑學院傳承的人,所以您千萬不能出事!您先放我出來,我把這最重要的事情跟你交代一下,也算了卻老朽最后的心愿了。殿下!您難道忍心看著我一院師生,數百條性命白白死去?任由我天碑學院三千年的薪火傳承就此覆滅嗎?”

  不知道是梁喻院首的哪句話打動了圣親王,翔云披風的籠罩終于松開,蕭嵐與梁喻從披風下鉆了出來。

  在放他們出來之前,圣親王已經招來了自己的七星劍,刺入地面,為二人撐開了一個小型的防毒護罩。

  蕭嵐與梁喻院首看到眼前身軀殘破不堪的圣親王,全都驚駭萬分,蕭嵐的眼淚直接奪框而出,跪倒在地,顫抖著雙手捧起了圣親王已經失去知覺的左手。

  梁喻院首也完全沒有想到,圣親王居然會受這么重的傷。剛剛他和蕭嵐在承受爆炸威力傷害的一瞬間,就已經被圣親王以自己的翔云披風給保護住了,所以二人只是有一些輕微的震傷與灼傷。

  所以他不會知道,在外保護他們的圣親王,強行掙斷火蛇絲線后,又暴露在連環爆炸之下,會受到怎樣的傷害。

  蕭嵐摸出懷里的雪參玉蟾膏,一點點仔細地替圣親王的傷口上藥,然而在圣親王這種遍布全身的傷口面前,一小瓶雪參玉蟾膏只是杯水車薪,更何況這寶貴的靈藥先前還用來給金吾衛們治傷了。

  蕭嵐從白瓷瓶中再也搜刮不出一丁點藥膏了,但他還是堅持不懈地將瓶子倒過來,用手指在瓶里摳著,動作越來越大,越來越急躁。

  終于,他的情緒徹底崩潰,他將瓶子砸在地上,赤手空拳把瓶子砸了個粉碎,然后他似乎仍然不解氣地瘋狂捶打地面,一邊捶打,一邊啜泣。令人動容的是,一個大男人,一個在武林世家中也算得上叱咤風云的真武境武者,此刻居然泣不成聲。

  圣親王緩緩地抬起右手,輕輕拍了拍了蕭嵐的肩膀,示意他鎮定。一旁的梁喻院首終于忍不住說。

  “殿下…為了我等無用之人,何至于此啊!”

  說著說著,他的聲音也哽咽了。

  圣親王看了看他,微微搖了搖頭。

  “命無貴賤。”

  圣親王的聲音淡淡地飄出。在他僅剩的一只右眼中,那種熟悉的清澈,依然在微弱的金光之下,驅散著四周的絕望與迷惘。

  梁喻院首撲通一下跪在了圣親王面前。

  “啪!”

  在圣親王驚訝的目光中,他狠狠一巴掌抽在自己的老臉上。

  這一巴掌,梁喻是在懲罰自己,懲罰自己那顆揣測過圣親王的小人之心。就在六個時辰前,梁喻院首還因為圣親王提出要重新編撰天衍錄而質疑過圣親王的動機,對于圣親王想留駐在天碑學院的計劃,他甚至在背地里開始謀劃了很多陽奉陰違去對付圣親王的小伎倆。

  現實真是太諷刺了。看著此刻舍命護自己周全的圣親王,梁喻覺得他在這個不到自己一半年紀的后生面前,是那么的卑劣、可笑與渺小。

  梁喻終于相信,眼前的這個人,是真真正正的“再世圣人”,他的內心沒有一絲陰暗與齷齪,他是繼承了書中描述的一切關于“君子”美好德行的完人。

  梁喻終于明白,為什么所有跟隨圣親王的人,都會甘愿為他犧牲一切,會將他視作神明一般去追隨、去膜拜。

  這無關權勢、無關強弱、無關得失,純粹是一個人類從靈魂深處對完美人性的向往與渴望。

  放下了所有的顧慮,他想到了“那個東西”。他心懷著希冀,甚至帶著一點虔誠,從自己的懷里顫顫巍巍地取出了一塊玉玨。

  這塊玉玨造型非常別致,圓環的缺口是弧線造型,與中心的圓洞正好形成了一個勾玉造型,仿佛是從一個完整的玉璧中切出了一塊勾玉一般。

  梁喻院首雙手把這塊玉玨奉到了圣親王面前,鄭重地說道。

  “請殿下救我天碑學院!”

  “梁院首這是何意?”

  圣親王用虛弱的聲音問道,他被眼前這個老人的舉動搞得有點迷惑了。

  “你我皆知如今天碑學院已…已遭大難,覆水難收,縱使孤有通天之能,又如何能救你學院?”

  “老朽知曉如今事態,我院遭此滅頂之災,短時間內必然元氣大傷。但我天碑學院傳承三千載,根基深遠,桃李遍布九州,人脈自是不缺。唯一緊要的,是我手中的密令,先師曾對我言,只要此物能夠得以保全,將來天碑學院必能重建,再續傳承。因此,老朽只求殿下無論如何保護好此物,不讓它落入賊人之手,將來脫困,請務必將此物交到老朽的師兄,也就是殿下您的授業老師,當朝太傅姜浩手中。”

  “這…”

  圣親王猶豫了,他心中大概明白,眼前的這塊玉玨,應該就是天碑學院院首代代傳承的信物,當然它肯定不僅僅是一枚信物,必然也與天碑學院三千年積累下來的隱秘有著莫大的關聯。

  姜太傅與梁喻院首曾經同是前代院首的弟子,更有傳言說姜太傅當年才是繼承院首的第一人選,所以他也應該知道這塊玉玨的相關信息,能夠稱為日后重建天碑學院的關鍵人物。

  如此重要的東西,可以說是整個天碑學院三千年的傳承,數萬人的心血都系于此也不為過。這份重托,此時此刻,交到圣親王的面前,他猶豫了。

  恍惚之間,鬼使神差般,圣親王的腦海中,閃過了一個人的臉。

  那個比他大不了幾歲,卻總是一臉嚴肅責備他浪費天賦、不專心習武的人。那個明明也是天賦異稟,卻總是比任何人都更加努力勤勉的人。那個面對困難始終保持著一股無腦的熱情,總是把一句“有何不可”掛在嘴邊的人。

  他在天樞山的師兄,南宮熙。

  圣親王突然輕笑出聲,整個人的精神似乎都為之一振,再也沒有了之前的頹然與迷茫。

  “呵,有何不可。孤自當全力而為,護此物不失。”

  他一手接過梁喻手中的玉玨,握在手中,感受著這塊古玉中散發出的若有似無的氣感。然后他將這塊玉玨放入了自己衣袍的最里層,貼身收納。

  “多謝殿下成全!老朽,已無牽掛。如今局面,老朽這一身粗淺修為,怕是派不上什么用場了。但哪怕只要能為殿下您爭取多一分的生機,老朽九死亦不悔,不知殿下可有什么用得著老朽的地方?”

  梁喻院首交出玉玨,整個人都釋然了,有了一種可以慷慨赴死的決絕。

  “梁院首言重了,如今局面雖是危機,卻也沒有到必死的絕境,孤已經大概看清了這座殺陣的玄機。”

  “哦?愿聞其詳!”

  聽到圣親王似乎有對敵之法了,梁喻院首與本來還在頹廢的蕭嵐都瞬間來了精神,一齊看向圣親王。

  “這也只是孤剛剛通過觀察得出的一點猜測,還需要一點驗證。”

  圣親王一邊說著,一邊吩咐蕭嵐。

  “蕭嵐,借你的佩劍一用。”

  “我的劍?”

  蕭嵐雖然不知道圣親王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還是畢恭畢敬地遞上了自己的佩劍。

  蕭嵐的佩劍雖然跟圣親王的七星劍相比,有著云泥之別,但也是天外隕鐵所著,鋒利無比,且有極強的韌性,斷石分金不在話下,彰顯著一個頂級武林世家的底蘊。

  “好劍。”

  圣親王單手拔劍出鞘,仔細端詳了一番,而后他站起身,面對大殿門口,將寶劍拋向空中。

  這把劍離開圣親王的手,立刻就像活了一樣,懸浮于空中,劍鋒鳴顫,仿佛一個因為即將上陣殺敵而興奮不已的士兵。

  陣外的那群黑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圣親王的這一舉動,但他們并沒有什么反應。突然,在所有人的目光中,這把劍以極快的速度射向陣外的黑衣人,留下一道劃破現實的殘影。

  然而遺憾的是,這把劍在圣親王的操控下雖然急速無比,但依然被這座赤紅法陣的陣壁給攔了下來。

  寶劍在接近陣壁之時就有數條赤色火線將其纏繞,讓它的速度節節下降,當劍鋒刺入陣壁時,只能微微將陣壁頂出一點點凸出變形。而寶劍的劍鋒卻因為陣壁極高溫度的緣故變得赤紅通透,隱隱有了融化的跡象。

  見此情形,圣親王只得將寶劍收回,穩穩地飛回了自己的手中。

  陣外名為青玄的黑衣人不屑地看著剛剛這一切,發出了一聲嗤笑。一旁的畢方與一些真武境黑衣人雖未發出聲音,但也明顯能感覺到他們毫無緊張之感。唯有為首的黑衣老者,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默默地盯著圣親王,神色愈發地警惕。

  陣內,梁喻院首看著圣親王手中發紅冒煙的寶劍,輕輕嘆了一口氣。

  蕭嵐也默默地低下了頭,他們心里都知道,圣親王的嘗試并不管用,所謂的“看清了陣法玄機”,大概率只是寬慰他們的話罷了。

  圣親王回頭看了蕭嵐和梁喻院首一眼,居然做出了一個微笑的表情。在他布滿灼傷、血污,只能睜開一只右眼的臉上,這一抹笑意,竟有了讓人無比憐惜的美感。

  “看仔細了!”

  圣親王輕喝一聲,猛地深吸一口氣,持劍的右手迅速后揚,然后配合著一次猛烈的呼氣,圣親王將手中的寶劍就這么朝著那個控制著法陣的黑衣人擲了出去。

  一直盯著圣親王動作的黑衣老者明王似乎是在同時反應過來了,他大叫一聲“不好!”,正欲施展源術,卻發現自己的動作根本趕不上那把被擲出寶劍的速度,他只能用盡渾身力氣用手推了身旁的畢方一把。

  只見那把原本屬于蕭嵐的寶劍,沒有遭遇任何阻礙就這么穿過了先前幾乎無懈可擊的赤紅陣壁,鋒銳無比的劍鋒疾速劃過畢方的臉頰,切開了金屬面罩,留下一道深深的傷口。然后這把劍沒有任何停滯的意思,繼續飛射向前,將畢方身后兩名正在療傷的黑衣人刺了個對穿,隨即消失在了大殿外的黑夜中。

  這一切發生的過于突然,所有人都楞在當場,一時間這片剛剛還激烈無比的戰場,靜的只剩下畢方臉上傷口噴出的鮮血滴落的聲音。

  “還愣著干什么!快給他止血!”

  黑衣老者明王的聲音嚴厲而憤怒,他后怕極了。

  兩名真武境黑衣人急忙慌張地從后方來到嗷嗷叫疼的畢方身邊對他展開治療,其他黑衣人則檢查了一下那兩名被“牽連”的同伴,他們皆心肺洞穿,已經沒了生機。

  剛剛如果明王反應慢一點,那么現在躺在地上的人,還會多一個因為維持朱雀九離陣而無法動彈的畢方。

  一旦畢方被擊斃,朱雀九離陣必然崩潰瓦解,那么今晚一切的行動,不,應該說這么多年來,所有人付出的心血與代價都將付之東流。

  想到這一切,饒是見過無數大風大浪的明王,也不禁雙手微微發顫。太可怕了。

  “他…他到底…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青玄在一旁顯然也是驚得不輕,此刻他也切身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脅。

  他眼中那個被困于法陣中,已經遍體鱗傷,精疲力竭,似乎喪失了戰斗力和求生意志,只等著別人給他一個痛快的男人,居然還擁有隨手可予奪自己生死的能力。

  他不敢想,如果剛剛那一擊不是沖著畢方,而是沖著自己來,那么他現在還能活著嗎?

  他的腦海中又響起了閣主在臨行前對他們說的話——

  “與他對陣,留再多后手也不為過。”

  此刻的青玄一陣頭皮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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