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炳欲言又止,但卻沒有挪步。
于是朱厚熜察覺到了動靜,重新抬起頭看著他:“怎么?”
“陛下用兵在即…”陸炳咬了咬牙,“臣以為,有些勛戚延請蕃僧入府是真的,但若只因如此便…有些小題大作了。陛下明鑒,說實在的,許多勛戚府上,實則都是些夫人們想做這些事。諸位勛戚嘛…有的沒在意,有的根本想不到這上面去。”
朱厚熜皺了皺眉:“照你這么說,尋兩三家打個樣你也辦不到?陸炳,最近幫人求情轉圜越來越多了啊。”
他的話說得重了,陸炳當即跪下:“陛下恕罪!陛下明鑒,臣也是一片忠心。臣以為,與其敲打,不如暗查。有了實據,問罪吐蕃更加理所當然,警醒眾臣也更加有效。”
朱厚熜這才若有所思,先讓他起來了。
過了一會才問道:“你既然沒寫清楚,那想必是有了眉目。是哪家可能有問題?”
“…陛下若真要臣去查,臣請余駙馬也一起陛見,互相佐證。”
朱厚熜聽到這里,這才嚴肅了起來,當即對黃錦說道:“去宣!”
按理說,像現在這樣入了夜,如今的皇帝已經開始減少處置國事了。
但陸炳本只是放值前照例送來了奏報,而后就被留下了。
余承業已經回到府中,如今聽到宣召,又趕緊入宮。
在夜色里,他直接到了乾清宮,走入了西暖閣。
兩人一個是朱厚熜的姐夫,一個是他的妹夫。
朱厚熜這才看向陸炳:“可以說了?”
陸炳看了看余承業,這才說道:“成國公,咸寧侯,定西伯。”
余承業心頭一震。
一個是建設局總裁朱希忠,一個是因為去年越王赴云南省親而調任云南總兵官的仇鸞,一個則是糧儲號在四川的總負責蔣傅。
“需要懋賢佐證的,伱先說!”
朱厚熜心里已經有了一些猜測。
朱鳳襲爵時,朱厚熜已經頒布了勛戚無功則降等襲替的規矩。他當時是成國侯,是在外滇之戰中后勤轉運立了功,這才恢復公爵,接了英國公張侖的位置執掌皇明資產局。在云南的那段時間,他打下了基礎。
蔣傅同樣是降等襲替的“受害者”,他的祖上是定西侯蔣貴。從靖難之役就追隨朱棣廝殺,和張輔一起南征安南,在太祖北征時就屢立戰功。宣德年間在四川鎮守時平定松潘、正統初年從甘肅驅走阿岱汗和朵兒只伯、而后又率大軍南征麓川…可以說,從永樂到正統初年,蔣貴就是大明武德充沛的體現之一。
然而后繼乏人。
至于仇鸞…他是先于新政策襲爵的,所以仍舊是侯爵。這么多年,朱厚熜不存在沒給仇鸞機會,但是也不算重用他。
應該說確實存在偏見,因為朱厚熜心目中的仇鸞是畏戰、貪利以至于賣過國的。而這次把三十七、正值壯年的仇鸞派到云南,朱厚熜是打算看看他能不能隨著沐紹勛一起立功的。
沒想到他現在卻被陸炳瞧出了一些不對勁。
“陛下,是云貴馳道、云南邊市。”陸炳言簡意賅,“故成國公在云南有余蔭,定西伯家子嗣眾多,咸寧侯總兵云南職權更大一些,外滇諸司糧米、寶石、象牙都是好貨。最重要的,大明不再缺馬,吐蕃卻仍舊缺茶。”
朱厚熜沉著臉,看了看余承業:“蒲津橋事后,你剛查了一遍資產局下諸企業的賬。有沒有端倪?”
余承業如實說道:“企業內的帳,自然是沒有大問題的。但各家其他子嗣、族親、友人在外的關聯,臣就沒那個權力去徹查了。若要遍查,那如今該商業部協辦。”
陸炳說道:“臣這邊,云南、四川特勤隊的人聽到了一些風聲。越王在昆明已經呆了一年多,如今諸省重將入京議過事,又有調動,只怕大戰將起。戰事一起,生意是暫時做不成了。而外滇、吐蕃險惡之地,臣說句實話,咸寧侯在軍伍中不以敢戰、善戰聞名。領兵多年,若說功勞,只有昔年京營嘩亂時立了點小功。其時臣也恰逢其會,老實說,并算不得兇險。”
“…仇鸞去云南還只有一年多。”朱厚熜看著陸炳,“云南邊市的生意,他也摻和進去了?”
“咸寧侯兩個親弟,仇鳳、仇鵬如今都做著玉石、象牙生意,這還是當初與咸寧侯一同在京營嘩亂中立功的平湖侯等人平定外滇時幫忙牽的線。而咸寧侯因殘疾無法襲爵的老父親,前年竟有精力開了一家米行。給他供貨的,是定西伯蔣傅的堂弟。四川糧儲號,良田著實不少。定西伯不敢耽誤糧儲號儲糧重務,但四川民間糧食,還有緬甸等地收過來的糧食,總量也不小。再者,入倉之糧,也無需那么好。”
聽到這里,朱厚熜的臉已經很陰沉了。
這些事情雖然沒出乎意料之外,久而久之大明本就一定會出現這樣的問題。
他郁悶的是:仇鸞這家伙,明明給他機會了,但當初嗷嗷喊著要走立軍功這條路線,這么多年卻一直在想辦法掙錢。不僅如此,現在到了邊區,面對著馬上就可能立大功的機會,他家里竟然在這當口與蕃僧來往。
不用想,如果西南的仗不好打,那么如今已經形成一條利益鏈的這些人,仍舊能夠通過與吐蕃、外滇的穩定貿易獲利。仇鸞本人,則不用深入環境惡劣的外滇征戰,免得丟了小命。
當年在演習時敗給了李全禮,難道這么多年還沒點長進?
余承業聽到這里,也彎了個腰行了禮:“陛下,臣雖執掌資產局,但年歲尚淺。許多話,臣去講,比不上昔年英國公、成國公有用。這些年,諸企業的人越來越多。宗室、勛戚之后,求財士子,民間逐利之商,在上下總數已經過七千有品銜的人里,也不知道多少小圈子。而諸企業雇工,往來之公司、商行、店號,數不勝數。臣以為,是該到了真正動手警醒一下的時候。”
朱厚熜看了看他。
就算有駙馬的身份,但余承業如今是有點年輕。
更重要的是,朱厚熜的姐姐已經離世了。余承業雖然得到重用,卻難免會讓許多人覺得差那么一點意思。
聽他們兩個說到這里,朱厚熜已經知道關鍵點在哪里了。
一個是通過皇明資產局下諸企業這顆大樹在旁邊做關聯交易的混亂,一個是有心求財的勛戚對于接下來大明即將征戰四方帶來的貿易市場不穩定的擔憂。
這幫人是缺一根弦了,已經忘記皇帝成立這些企業的目的是什么。
在大方向已經確定的情況下,他們還嘗試著延緩一二、甚至阻礙一下?
也對,在企業里做事,哪里比得上軍伍之中立功快?等他們這批人老了,新立功的勛臣若是不想子嗣再拼命了,屆時朝中也有更大的聲望、更多的朋友。他們再讓后人到企業里,不就會擠掉如今的那些位置?
朱厚熜森然問道:“咸寧侯府上把蕃僧請進去,是為了做什么?”
“…說是為咸寧侯的父親看看腿疾。”
“朕倒不知道,吐蕃佛法還有這等神效,可令殘疾的腿重新站起來。”朱厚熜看著兩人,“那就先去暗查!若要商業部協查,朕會交待一下才伯。”
黃佐兼領著商業部事,本就是要讓他在吏治方面的心得幫助大明商業體系建立更清廉一點的習慣。
朱厚熜沉著臉,又說了一句:“黃錦,讓郭勛明天一早到朕面前來!”
由于昔年“小球兒”和他一起并肩“重振勛臣榮光”的情誼,郭勛和仇鸞的關系一貫不錯。
如今郭勛已經六十多,他兒子郭守乾不是個能戰敢戰的料。
郭勛在軍伍之中威望不錯,也提攜了不少人。而仇鸞,就是他最近“提攜”的人。
之前薦了他去云南,這一回又力主西南方向以沐紹勛為主、仇鸞為輔,軍力調動方面主張了不少他想提攜的人去西南立功。
畢竟前些年就在外滇大勝了一次,在郭勛看來,外滇的功勞相當好立。
昨夜得到宮里的傳話,郭勛一大早就到了乾清宮報到。
朱厚熜睡了一覺起來,表面上已經波瀾不驚。
在已經議定的方略里,等到東邊搞定、從朝鮮和日本能有大量戰利補充后,就將進入以吐蕃為餌、圍點打援的階段。
在此之前,先把當年遺留下來的木邦解決了,從吐蕃東南面完成一種合圍壓力,自然是必要的準備。
這件小事,除了云南一個方面,其他都不會先著力。
所以仇鸞這個點關系不小:總不能去拖沐紹勛的后腿吧?
郭勛還不知道皇帝召見他是為了什么,朱厚熜等他行了禮,讓他起來坐下。
“黔國公入京參與過軍務會議了,朕對西南方向的安排還是有些不放心。那里地勢險惡,轉運不易。最重要的是,咸寧侯初到云南,對當地不算熟悉。先前陽武侯在臺灣,麾下就有貪功冒進以致損兵折將的。咸寧侯會不會有這方面的問題?”
郭勛立刻說道:“這么多年,他沒有上戰場的機會,陛下有這個擔憂實屬應當。然而陛下明鑒,仇鸞在京營練兵多年,多少將官他都很熟悉。西南大戰,也無需他沖鋒在前。熟悉麾下調遣到云南的神機營將官,能夠如臂使指,這更加重要。況且,還有黔國公為主帥,陛下不必過于憂慮。”
“黔國公和他之間的關系呢?”朱厚熜又問,“越王去云南后,黔國公為避嫌,暫時不再管云南軍務。仇鸞去了云南,這一年多有沒有和云南邊軍鬧出什么問題?”
這屬于地方上的具體小事了,皇帝之前不知道也很正常。
郭勛則說道:“咸寧侯年輕一些,到了云南,與原本一些參將、游擊之間自有一個互相熟悉的過程。雖有一些小問題,但不算什么。至于黔國公…咸寧侯轉任云南本就是讓朝堂不致于擔心云南擁兵自重,他與黔國公也是謹慎來往。去年到了云南后,也只是因軍務,請黔國公出面協調了四回。”
“協調?四回?具體是什么事?”
“…云南邊情不同,不純粹是總兵麾下營兵。土司兵和營兵之間,軍備、糧餉等事,仇鸞有些處置不當之處。具體情況,臣是中軍都督府左都督,倒不算太清楚。”
朱厚熜看著他,凝視了片刻之后才問:“可惜黔國公參加完會議已經啟程回云南了。他在京城的時候,沒有私下里和你們這些五府重臣及夏總參等人說過什么?”
“陛下,黔國公世鎮西南,豈會妄言生事?至于那些事,確實是小事。新官到任,大計當前,想必咸寧侯也只是為了立立威。”
“你族里一個侄女,做了仇鸞妾室?”
郭勛再怎么愚鈍,畢竟已經在朝堂上被“錘煉”了這么多年。現在聽到這里,哪里不知道皇帝對仇鸞有了新看法。
他趕緊離座,彎腰說道:“有這回事,不過那是臣遠房堂弟的女兒。當時他們議這件事時,臣還在漠北伴陛下北征。”
朱厚熜見他站了起來,這才平靜地看著他:“是你力薦的人,你不要推說在中軍都督府就不關心。你們兩大家結了親,朕也不在乎。但是朕的大計,你是清楚了。若是誤了事,你可就不好推脫了。朕再點你一句,好好過問一下。你若私下里探問到了什么,就報到朕這里來。”
郭勛心驚膽顫:“陛下,難道仇鸞出了什么事?”
“朕還在查。”
已經開始查了,那還不能說明什么?
郭勛頓時說道:“這一次調去云南的,許多人臣都能問一問。”
“這一次調去云南的,都是奔著要立功去的。”朱厚熜看著他,“你要問的,是黔國公。有些話他不好主動說,但若是為了大計,你奉朕的旨意親自去信問了,他自然會答。他只怕也以為朝廷準備充足,縱然略有掣肘也無損大計。但是,不能有不穩定因素!西南的動作還要有一兩年的準備,別準備著準備著,事情就要黃了!”
“臣領旨!”郭勛知道了,仇鸞必定是有大問題了,以至于可能會讓西南的大方略出現變故。
他心里把仇鸞罵了個狗血淋頭,趕緊告退回去了解仇鸞究竟干了什么事。
其實仇鸞還沒有那么大的膽子真干什么,不過,他并不堅定的求戰立功之心,就注定了他在這個時刻不能處于西南方略中的關鍵位置上。
此刻,仇鸞的弟弟仇鳳正在府中對著一個蕃僧傲慢地說道:“你若信我,今年便把你們用來制經幡的絲綢生意全交給我。如此一來,我才教你個法子,怎么在陛下面前解吐蕃一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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