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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國丈之威猛恐怖如斯

  王文素知道陛下在研習他的《算學寶鑒》,所以他在不用操心任何其他雜事的這近一年里才瘋狂地編撰完了這本書。

  現在,皇帝把他“研習”的成果給了王文素看,但他發現自己有點看不懂。

  不是全看不懂:“陛下…這似乎是西域算字?”

  王文素自然是知道阿拉伯數字的,只不過陛下的手稿里還有許多古怪的符號。

  另外,這些算式竟是橫著寫,王文素陡然轉不過彎來,細細看了一下之后才又問道:“陛下手稿…是要自左而右來讀?”

  朱厚熜笑著點頭。

  認得阿拉伯數字,再看了算式中前后的數值,以王文素的功底自然很容易就理解了一些數學符號的意思。

  畢竟前幾張紙上都是示例。

  像是加號、減號、乘號、除號、等于號…這一系列的數學符號,也許有的已經在歐洲出現的,也許有的還沒,朱厚熜都懶得去管。

  至少他在王文素的《算學寶鑒》里沒有看到這些。

  王文素所有的算式還是在用算籌及一些文字來體現,而且是豎著寫。

  王文素不懂得皇帝為什么要這么來表達:“陛下,這些字符…甚是難以記認。不知以此書寫算式,有何妙處?”

  皇帝既然把這些給他看,自然是認為這樣更好的,只是王文素一時還轉不過彎來而已。

  一個早已習慣了現在的算式,那些算籌在他眼里十分親近、記憶起來很簡單。舊有算式的使用方法,他也熟悉無比。

  另一個則更習慣阿拉伯數字的算式方法,而且深知更成體系的數學表達方式對于數學這個學科的發展有多重要。

  于是朱厚熜說道:“你這大作,朕已經大略都研習過了。王先生,莫如你出些題來考一考朕,然后看看朕如何演算?”

  具體的演算過程更具有說服力,朱厚熜要先讓這個算學大家對這些最基礎的符號重視起來:某種程度上而言,這是數學語言的改變,像是根基一般。

  王文素癡迷數學,對于這個還是感興趣的。

  而且考較皇帝,說實在的,有點刺激。

  《算學寶鑒》其實主要是一本“應用數學”書。

  或者說,數學原本就是從具體應用中被總結出來的。規、矩、準、繩就是最早的數學工具,十進制、九九乘法表、四則運算甚至分數,春秋時期就已出現。

  經過多年總結,方田、粟米、差分、少廣、商功、均輸、方程、贏不足、旁要等九個具體數學應用類型,被稱為“九數”。

  《九章算術》是以這九數為框架的,《數書九章》也是分大衍、天時、田域、測望、賦役、錢谷、營建、軍旅、市易等九類八十一題,王文素的《算學寶鑒》更是列舉了各種各樣的數學應用題,對各種各樣的解法做了考證、列舉,又增加了一些他的算法。

  朱厚熜以前是個會計,數學方面不差,可現在需要做的是把數學的“應用意義”往易學性、易用性、系統性的方面推進一些。

  這個工作最好的牽頭人就是王文素。

  讓王文素出題,自然不再出《算學寶鑒》里提到的原題。但王文素早已自成一家,出幾個題目還是手到擒來的。

  一開始出的三道題都不難,畢竟是皇帝,要給他留點面子嘛。

  分別是第四卷里的“因總損零”、第六卷里的“除法通變”、第八卷里的“圓田求積”。

  他只能從御案前面“倒”著看朱厚熜的演算,只見皇帝總共也只花了喝幾口茶的時間就算完了,拿起那張紙倒過來給他看:“可有算錯?”

  “…陛下真乃算學奇才。”

  朱厚熜倒不是為了顯擺,他悠悠說道:“王先生,你不妨出些二十卷之后的題。”

  若不是為了讓他留意到新的數學工具的效率,朱厚熜不需要這樣做:伱整點初中高中的題,別盡整小學的。

  王文素這下也凝重起來。他的《算學寶鑒》里,二十卷之后就都是古往今來許多算學大家都要苦心鉆研的題了,譬如立圓求積、遲疾行程、匿積差分、互借求原、方程入勾股、徑矢求弦…

  但這些題目落到了朱厚熜眼里,無非是一些一元、二元方程,一次、二次、三次而已。此外,也都是一些平面或立體幾何、函數等領域的簡單問題,至少沒有超出他的數學水平。

  看到皇帝筆走不停,一題一題地很快算了出來,王文素有點懷疑人生。

  雖然題型類似,但哪怕是他,碰到這些算題也要用上算籌或者算盤擺弄一番,才敢說結果不會有錯。

  可是從皇帝的算法來看,他算得很快,步驟也要簡潔得多。

  大概是因為…每個數字不用一筆一劃去寫算籌、大多數字只用一筆完成的緣故?還有那些符號…

  等朱厚熜把最后一題的演算過程和結果給他看了之后,王文素喉嚨動了動,澀聲問道:“陛下諸多算訣倒背如流,盡數心算?”

  “有算式在此啊,心算部分僅是最簡單的加減乘除。”朱厚熜說道,“奧妙在這些算式,所用數字及符號,一目了然。”

  原本的算式中,算籌就好像八卦符號一般,一個數字要寫上幾筆;而豎著去記錄算式,再加上代表數與數之間關系的算符也都是漢字,筆算效率很低。

  等式里的變換、復雜算式先拆解成步驟去算簡單算式,朱厚熜的高效是數學經過一代代完善之后許多數學思想的體現,

  王文素大受震撼。

  朱厚熜不懂得數學里面所謂代數學、幾何學、分析學之類的體系思想,也不知道數學里面的基本公理體系是什么時候被系統整理出來的,但他受到的數學訓練是可以與王文素這個當代數學大家掰掰手腕甚至啟發他的。

  他要的不只是一個王文素,而是成千上萬具有一定數學功底的人才。如何讓數學教育能夠更簡單,是朱厚熜希望王文素去做的。

  至于更高深的數學研究,只要基數大了,總會冒出天才來。

  王文素聽皇帝講著不同數學符號的意思,還有算式為什么要這樣對齊排列,算式的每一步變化是什么道理…

  忽然感覺自己不是算學老師,而是學生。

  “王先生以為,朕這些算法如何?”

  “…陛下學究天人,臣佩服之至。”

  朱厚熜瞧著他:“王先生,朕與你切磋切磋這些算法之妙,可不是要聽你奉承的。楊閣老等請奏行新法,其中一大變化便是新的賬法。在那新賬法之下,將來田土、稅賦、核查賬目…許多地方都不能不明算學。王先生,朕以為,這算學應當不比四書五經更難吧?”

  王文素聽得心頭大為震動:“…陛下之意,莫非要讓天下讀書人將來都明算學?”

  “不求其成為大家,但禮、樂、射、御、書、數,算學原本就是讀書人需要懂的六藝之一。”朱厚熜點頭表示確有此意,“只不過算學傳承已這么多年,以算題為經緯,學之自然顯得難。算學之中亦有天理,正如九九乘法,若能將算學大道中最常用、最簡單之天理法則尋出來,有了更簡易的學習之法,便能靈活掌握這《算學寶鑒》中大半算題。”

  “算學…大道?”王文素喃喃自語。

  他的《算學寶鑒》,思想的指導其實也就是解題之術。這世間除了儒、釋、道等寥寥幾家,其余學問又哪里敢稱什么大道?

  “算學自然有大道。”朱厚熜借這個機會說著自己的觀點,“以朕來看,天理在上,物理、人理居下。這物理,便是不因人之意愿而改變、萬物顛撲不破之大道理。算學一道,便是如此。同一道算題,不論何人來解,其結果不變,數字不會騙人。在算學大道上一直走下去,天理也能窺見一角!”

  王文素不是儒學大家,他不知道自己是參策和伴讀學士之外第一個聽說“天、物、人”三理的人。

  在此刻的他看來,這是皇帝對于算學的認可與鼓勵。

  不僅以大道稱之,還有將來讓算學進入科舉的意思?

  他明白過來今天被留下的目的了,看著皇帝遞給他的手稿和那幾張算題過程:“陛下想讓臣重新編撰《算學寶鑒》,推崇新數字、新算式?”

  “任何學問都應該能簡單入門。”朱厚熜站起來,從旁邊書架上搬下來更厚的幾本冊子,“《算學寶鑒》,朕已經一一研讀過,以新算式編譯了過來。王先生,朕想讓你做的,不是重新編撰《算學寶鑒》,而是希望你能融會貫通這些新數字、新算式,尋出一些最簡單的算學法則,編寫二三冊蒙學識字后便可學會的教材。”

  王文素呆呆地看著這厚厚一摞書,翻開略看之后,全是皇帝的手書。

  他這才知道,自己的《算學寶鑒》,皇帝是真的一卷一卷看過,而且一筆一筆地重新寫成了如今模樣。

  難以想象在這皇帝的書房內,陛下處置那么多國事之外又花了多少時間、多少筆墨來做這一件事。

  王文素熱淚盈眶,哽咽著說道:“臣…必不負陛下厚望…”

  朱厚熜勉勵著他:“先休息一些時日,調養好身體再開始。朕若有所悟,也會寫下來交給你。朕以為,這算學恐怕會是天理大道的根基,萬物之理都離不開算學。”

  是算學還是數學,朱厚熜也不糾結這稱呼。

  但是數學基礎打好了,將來物理、化學等諸多學科都得以之作為工具,這一點朱厚熜是清楚的。

  現在就是要把數學多普及一點,讓其他學科不能只依賴經驗,而是有諸事都量化的習慣。

  如此一來,才有實驗、分析、進步的坦途。

  文素云與文徵明敘話完來跟皇帝致謝時,就見皇帝和那個算學供奉一起拿著筆站在書案前寫寫畫畫。

  聽到她的聲音,王文素老人家低著頭不敢亂看,朱厚熜卻只是對她說了一句:“你先回去吧。”

  低聲答應之后往后宮走去時就聽陛下繼續說:“這代數就是為了先列入算式中,雖然暫不知其數字為多少,但可以代入到等式中進行運算。朕只是先尋了這符號,但細細思索之下又覺得以卦爻來代替筆畫仍舊多了,你有什么別的想法?”

  聲音越來越小。

  文素云只感覺很疑惑:皇帝在研究算法?為什么聽著,他像是在教那個算學供奉?

  爹不是說,那個王供奉是天下少有的算學大家嗎?

  嘉靖二年初春的廣東,處處都是新意。

  剛剛過完年,各地的社學、縣學就都開始傳出朗朗書聲。布政使司衙門的布告已通傳各縣,今年的五月,禮廳衙門就會派出主考,在各府統一舉行廳試恩科,到了八月還會由禮部在廣東再開一次鄉試副榜恩科。

  廣東今年將出現一大批新的秀才、舉子。

  要對應的,自然是廣東新增的許多官位。

  改革之后,廣東衙署從上至下的首官都已經到位了,但還缺大量辦事官員。

  廣東布政使司衙門,吏廳掌廳黃佐,戶廳掌廳桂萼,禮廳掌廳翟鑾,一個忙著選官任官,一個忙著編審科則,一個忙著今年恩科。

  麗嬪的父親張楫,靜嬪的父親陳萬言,都在禮廳里做了個事務官。

  端嬪之父曹察,從原先福建某知府轉任廣東提刑司掌司。而安嬪之父馬永,則從薊州總兵官轉任治安司掌司。

  至于廣東原先的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汪鋐則轉任福建新設的巡撫職位,他去福建,一個主要任務就是海防道加強兵備。

  廣東老百姓現在熱議的是兩件事。

  “聽說新量出的官田,佃租下來的話三年內只按咱們自己的田一樣每年交五斗糧,是真的還是假的?”

  “沒有錯啊!楊參政不是親口對咱們說的嗎?”

  “傻不傻啊!買下來更劃算。”

  “你才傻!原先惠州的桂府尊正在定那些雜稅明年之后是統一交多少錢糧,我聽有人說,是要田底算一道錢、田面還算一道錢的。”

  “那豈不是咱們自家的田要交兩道錢糧?”

  “不懂…但楊參政說了,是田數過了個數才會算兩道錢的,那是專向大官富戶收的!”

  “官老爺能有這么好?別癡心妄想了!”

  朝廷規定的諸多歲辦、坐辦,現在戶部是要向廣東付銀采買了。地方上的一些官府支出也由廣東戶廳承擔派付,大型的一些工程由戶廳向皇明記勞務行及其他民間商行采辦,剩余的雜稅、徭役都在編審、統一為一筆地方雜稅。

  這筆稅錢是要怎么征收,朝廷與廣東還在商議,反正是明年之后的事。

  現在老百姓們熱議的還有另一件事。

  “裴里正,你說的是真的?真給工錢?”

  “張老爺是這么跟我說的。”這一里的里正回答道,“過去縣里都是盤剝我們這些里正排年,但張老爺說以后變了,靠田賺錢恐怕不如靠包下采買賺錢。但工廳掌廳說了,商廳現在雖未成立,商號牌照章程卻已有了。包下了采買,是要記賬核賬才派尾款的。雇工要給工錢,不然牌照就沒有了。”

  “皇明記呢?也是這樣嗎?”

  “皇明記自然也是如此,不過,聽說皇明記現在都用的夷人做工。”

  “為什么用夷人?有錢為什么不給咱們掙?”

  “…這我就不知道了。”

  皇明記從南洋一船一船地,已經拉回來近三千夷工了,由人專門約束著,住在同一的營寨里,做著最耗人力的活——整修廣東馳道。

  現在,梁儲的姻親張家的家主張廷波只聽魏彬輕飄飄地說道:“張老弟,你放心便是。若皇明記什么都攬下來,廣東士紳富戶沒了出路,那哪能行?不說還有很多采買,你們盡可去工廳呈遞申請招買,便是我皇明記海貿行這邊,也有很多采買。”

  “原來如此,那我就好向其他商號的掌柜說了。”張廷波陪著笑,“今年海貿行仍要造船,買貨?”

  “自是如此,去年風大,毀了好些船。”魏彬笑道,“汪撫臺去年招降的楊三、戴明,一個去了京里做陛下的供奉,一個還留在廣東。官辦造船廠里造辦之力有限,海防道又需要許多船,咱家已經奏請了陛下,能不能試開民間造辦海船,專供皇明記海貿行。旨意雖還沒下來,但應該是可以的。”

  張廷波心中陡然一蕩。

  其實私造海船一直就沒斷絕,張家自己就逐漸累積起了不小規模的船隊。

  但在船只形制上,還是盡量避免逾越。如果有了這個“牌照”,那就能造數百料的大海船了?那樣的大船,若是全部采買,一艘大船就是千兩銀子為單位。

  魏彬點到即止:“大勢浩浩湯湯,張老弟既是素明海上風向的,你這廣州行首可得多出力了。海貿行的船員、工人,可不會雇用夷人。如今究竟如何厘定賦稅雖還沒定,但終歸是與田畝、人丁有關。依舊藏著那么多隱田隱丁,有害無利。識時務者為俊杰,眼睛還只盯著田地的,何異于傻子?”

  諸辦采買正在廣東滋生無數巨大的機會,需要相當多的人力。廣東真實的人口要如何平衡于農業及工商業之間,正在經由新規矩來調節。

  而南下督巡廣東衙署改革的孫交現在有點尷尬。

  “恭喜九峰公,老當益壯啊!”梁儲一臉好笑地看著他,“這喜訊,還是得呈稟陛下才是。”

  “…”孫交其實在廣東無所事事,避風頭而已,誰知一避就避出問題了,“梁公莫要取笑了。”

  “此乃吉兆!”梁儲一本正經地說道,“或許喜訊入京,皇后娘娘喜訊也就隨后傳來了。”

  孫交很糾結,很苦惱。

  說實在的,都這么一把年紀了居然還能老來有喜,也實在不忍心讓那個在廣東新收的“暖床小妾”不要這孩子,舍不得。

  心里也有點驕傲自豪。

  可是自己那皇后女兒本就是“老來得女”,如今女兒還沒有受孕的喜訊傳到廣東,他這個國丈居然又要在廣東給她添了個弟弟或者妹妹,這算啥?

  他不主動匯報,消息還是很快通過錦衣衛傳到了朱厚熜這里。

  朱厚熜目瞪口呆:不是已經虛歲七十了嗎?國丈之威猛恐怖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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