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有繼統不繼嗣一事的詰問,現在又有逼宮的猜疑。
楊廷和渾身冰涼。
天子查賬就是在釣魚!
釣出如今這個群臣攻訐的局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保住某些人。
若執意堅持清算某些奸佞,就可以扣上這頂逼宮的帽子。
皇帝還沒準備燒火,群臣何故明火執仗地要清洗朝堂?
第一個出聲的是張九敘,他立刻哭了出來:“臣一心為國,陛下此言令人心寒!”
朱厚熜理都沒理他,看著楊廷和問道:“楊閣老,朕認為朝堂此時需要的是穩,不是動蕩,你覺得呢?”
楊廷和哪里還不明白皇帝這已經是在偏袒王瓊了,他也跪了下來哭道:“王瓊等人之罪,百官皆有公論,陛下當明鑒圣斷。臣等實為大明社稷請命,何來逼宮一說?”
“朕說得沒道理?”朱厚熜反問,“是不是暫不因這一批彼此攻訐懲治誰,天下就不歸心?大明立時要亡?”
“臣彈劾王瓊諸事,俱有實據,豈是無端攻訐?”楊廷和很悲憤,怎么就把這事定性為彼此攻訐了。
“那彈劾閣老羅織黨羽朋比為奸的,朕是不是也要現場辦案,聽王尚書有沒有實據,傳喚什么人問訊?”朱厚熜反駁,“這批奏疏中彈劾到的每一人,今天是不是都辦了?這是朕的朝官班底,要朕剛一繼位就面對一個動蕩交接的朝堂嗎?”
王瓊立時接話:“陛下,但看此時附和指責臣的有多少,便是實據!六部尚書一去其四,督察院左都御史也在其列。五個九卿高位,就只有從此刻這些附和中人拔擢了。”
“王瓊!”楊廷和憤怒地看著他,“你此心可誅!只要是認為你有罪的,便都是結黨之人?你怎不捫心自問是否罪不容恕,眾人皆知?”
他說罷就面向朱厚熜神情激動地說:“陛下既令與王瓊勢不兩立之人站出來,臣既然站出來了,陛下仍要暫留奸佞小人于朝堂,臣請陛下容臣告老還鄉!”
你說的勢不兩立嘛!
楊廷和既然站了出來對王瓊發起總攻,此刻勢必不能退了,必須要有個結果。
他這一帶頭,表明了態度與王瓊“勢不兩立”的人自然都得有樣學樣。
朱厚熜終于見到了大面積以請辭為要挾的場面,他點了點頭:“黃錦,都記錄在案了吧?”
楊廷和愕然抬頭看去,只見側前方的黃錦正坐在一方小案桌之后手中持筆。
“回稟陛下,都記錄在案了。”
朱厚熜點了點頭:“朕在文書房中新設了一司,名為內檔司。諸臣奏疏、朝堂奏對,朕今后都會遣人將重要事項記錄在案。其中,請辭也是重要的一件事。今日朕第一次視朝,把朕的規矩告訴爾等。”
“任命你們就職何處,就是信任。反對朕的決斷沒關系,反對只是就某些事表達態度而已。既然諸事要由朕來圣斷,爾等反對無果自然沒有責任。但以請辭來表達反對,朕很不喜歡,那是辜負朕的信任。”
“因為反對而請辭的,朕不會勸留,只會令人記錄在案。可一可二不可再三,三次因表達反對就請辭的,直接照準。”
朱厚熜之前還有點憤怒的,現在卻笑了起來:“現在朕再明確說一次:嘉靖元年之前,不大動干戈罷用重臣。因何事論何人罪,一件件討論具體事務時再商議。若真有人罪不容恕,朕不是不辦,只是絕不能現在一口氣全辦了。”
他嚴肅了一點:“吏部大天官位高權重,楊閣老指責的諸罪,朕會著人先訪查。朕自己掌握的,才叫實據。在那之前,不因彈劾先去吏部大天官這等重職。還有誰要再次以請辭反對朕這一決斷的的?朕再問兩遍!”
已經一遍了,三遍以請辭表達反對,直接滾蛋。
黃錦只覺得手中的筆有千鈞重,他遠遠看著楊廷和他們:意不意外?驚不驚嚇?
誰都清楚地知道了朱厚熜現在的態度,楊廷和心里憋屈得很。
他是真的想快刀斬亂麻地把朝中異己都驅逐出去,總是又異議、扯后腿,諸多事務何時才能辦好?
這個新君老練得根本不像十五歲的少年,從沒經過帝王心術培養的他是怎么把這異論相攪之術玩得這么嫻熟的?
第一次視朝、第一件大事,竟然是借著留中數日的那一大批奏疏和查賬這幾天百官因為猜疑呈上的奏疏說事。
從中做了個什么統計,得出了個滿朝沒一個好人這種明顯“不是事實”的結論,進而支持這是朝中彼此攻訐的判斷。
既然只是攻訐,那么暫時不因此處理任何人就有了理由。
什么大清洗、逼宮,他扣帽子簡直比經年言官還要熟練。
最后甚至于請辭都因此立下了新規矩。
而奸佞之臣不是不辦,只是不一起辦的話第一遍怎么不說清楚?
這第一次因反對而請辭就這么記錄在案了,這不是騙嗎?
就這樣騙我這個老臣?
他楊廷和想要的“信任”、“重視”在這場朝會上一點都沒獲得,收獲的反而是打壓的勢頭。
楊廷和是真的想要趁這新朝首輔的機會有所新作為,前幾天皇帝對于登基詔書中諸多新政原則上的認同也給了他希望。
結果這御門聽政第一件事,他就對革除奸佞小人的處置方式有了不同意見。
可箭已發出,陛下指名道姓問他楊廷和的意見,他怎么能不站出來表態?
片刻之間,楊廷和有過真正退休的念頭,但終究還是不甘心。
這個新君不能以常理去推測,萬一他就像之前對待遺詔那樣將錯就錯,拿楊廷和立威呢?
自負的少年恐怕并不會認為朝廷缺了他楊廷和一批人會怎么樣,他這哪里是怕朝堂動蕩?他是怕朝堂動蕩因楊廷和的意愿而起、而非因他的意愿而起。
好在也說了后面商議具體事務若涉及到了什么人也可以再議罪。
楊廷和牢記自己“拉住這頭幼龍”的新使命,回到了側邊。
朱厚熜再次問了兩遍,中間已經沒有人再站著了。
身體很誠實,在他們的心目中可能也知道想一口氣彈劾掉這么多朝廷重臣無法一蹴而就。
王瓊也已經被天子表態了會著人去訪查,這算是有臺階了。
楊廷和滿臉陰沉,這時梁儲卻開口問:“臣因自辯請辭,算不算?”
朱厚熜點了點頭:“自辯就自辯,請辭做什么,自然也算。”
“臣知道了。”梁儲松了一口氣的模樣,隨后正義凜然,“臣不認結附權奸的指責。”
反正他也七十了,還能在朝堂留多久?
剩下兩次,也不知真正滾蛋之前能不能用完。
他這樣一說,固然是有點“倚老賣老插科打諢”,但卻是在幫著朱厚熜立規矩。
這樣一番確認,請辭的嚴肅性倒是被確立了。
當然了,這種刻意的確認也讓他在有些人心目中更加坐實了結附“權奸”的品性。
只不過他附和的是皇帝本人,那就是“忠”。
在楊廷和丁憂期間上位首輔的梁儲其實才是此時實質的首輔,因為楊廷和是在他就任首輔時回到內閣的。
但一直在各種大事上雖然會發表一些意見、最終卻會相讓的梁儲,此刻“老好人”的油滑盡顯。
梁儲的插科打諢結束,楊廷和立刻又站了出來沉聲問道:“陛下于司禮監文書房新設內檔司,此舉有違舊制,豈非又開內臣監視百官新舉?陛下若只是要記錄群臣奏疏中重要態度,以求將來有事時可前后比對,此事當可循起居注官舊例。臣請陛下于通政使司之下設此司,命翰林院復設起居注館,由翰林學士輪值擔任朝堂書記,分別負責記錄朝官奏對與天子問答。”
這件事他不得不站出來質問。
這無關話語權,他要替外臣來爭這一件事。
怎么能在東廠之外又套新的枷鎖?奏疏里的斷章取義讓內臣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