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局今天帶著老伴兒來防救船大隊營區的小別墅,不只是跟老葛、魏桂鳳一起過“洋歷年”的,也是來跟老葛、魏桂鳳道別的。
再過一個多月就是春節,孩子們都在首都,他們老兩口要早點回去準備,好跟孩子們一起過團圓年。順便回去問問海軍總部的陳處,海軍首長什么時候來濱江給防救船大隊授旗掛牌。
至于防救船大隊的日常管理,基本上沒什么好操心的。
預備役部隊跟現役部隊不一樣,關鍵時刻拉得出、打得響就行,平時幾乎沒所謂的管理。可以說預備役部隊建設的好不好,考驗的完全是部隊軍政主官的組織、溝通和協調能力。
小涵涵這是第一次來瑯山風景區,嚷嚷著要出去玩。
姚阿姨爬不動山,魏桂鳳懷有身孕不能做劇烈運動,干脆讓韓渝和韓向檸帶涵涵出去好好玩玩。
韓渝和韓向檸剛走,馮局就端著茶杯笑問道:“葛工,你說咸魚會去東海嗎?”
老葛想了想,微微搖搖頭。
“他不會去?”
“應該不會,畢竟他不再是孩子。”
“想想也是,環境真能改變人,他參加過抗洪搶險,立了一等功,被評為抗洪模范,去過人民大會堂,見過那么多大首長,使命感、責任感和榮譽感決定了許多事他想做卻不能做。”
“更重要的是地方海事‘以罰養管’的現象普遍存在,且不說他就這么出頭在別人看來有沒有公報私仇之嫌,即便他家的船沒被無理查扣過,人家來一句你怎么不說大運河上的那些關卡,他一樣無言以對。”
老葛輕嘆口氣,接著道:“大運河離我們這兒有點遠,遠的不說就說崇明,崇明海事局和崇明地方海事處,在面對同一違章行為時處罰標準都完全不同。”
馮局驚詫地問:“崇明地方海事機構也存在亂罰款的情況?”
“他們倒沒有亂罰款,但會把地方上制定的水上交通法規用足。”
“怎么個用足?”
“舉個簡單的例子,崇明老效港河口外的船超載屬于崇明海事局管轄,船行駛50米到糧庫碼頭停靠的時候就歸崇明地方海事處管,崇明海事局的超載罰款額度為300元至10000元,而地方海事處的額度高達2000元至100000元!”
老葛頓了頓,補充道:“處罰差別太大,不但給了船方選擇性接受處罰的機會,有違法律的嚴肅性,而且引起了包括我們陵海個體運輸戶等進出崇明地方海事轄區的船舶不滿。”
馮局在濱江當港監局長時,交通部港監與地方港監的執法尺度一樣存在差異,但不像現在這么夸張。
作為一個從事了那么多年水上交通安全管理的老同志,馮局禁不住問:“濱江這邊呢?”
“濱江正在開發長江岸線,發展港口經濟,沿江的幾個區縣必須改善投資環境,所以濱江幾個區縣的地方海事機構都主動跟你們老單位靠攏,在執法尺度尤其處罰標準上差異不大。”
老葛想了想,又抬起胳膊指指長江對岸:“大倉、熟州和章家港的地方海事機構同樣如此。總之,我們這邊的情況還是不錯的。
別看檸檸號稱罰款小能手,但她是秉公執法,更不會索賄受賄。許多船主船東雖然被她處罰過,但對她還是比較服氣的。”
地方海事機構是一個縣一個,在執法時的依據也各不相同。
而且地方海事機構主要接受地方黨委政府領導,只是在業務上接受上級地方海事局領導,能想象到水上交通管理有多混亂。
馮局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兒,點上煙緊鎖著眉頭說:“怎么會變成這樣…”
“港監局變成了海事局,現在是國家編制單位,檸檸她們都是公務員。地方海事不一樣,大多是自收自支的事業單位,甚至成了一些地方政府的創收單位,主要工作就是罰款。”
“都說以罰代管不行,看來以罰養管更可怕。”
“所以要體制改革,只有深化體制改革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老葛端起茶杯,想想又無奈地說:“但體制改革談何容易,捕鰻大戰打了十幾年,我估計水上交通安全執法亂象沒十年八年解決不了。”
剛成立的交通部海事局雖然是正局級單位,但下轄十幾個同為正局級的海事局,權力是很大。
可事實上國家海事只管三江四海,也就是長江、珠江、松花江和南海、東海、黃海以及渤海,其他河流的水上交通安全都歸地方交通部門管。
想解決水上交通安全執法亂象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搞地方水上交通管理機構正規化建設,把地方海事執法人員跟韓向檸等國家海事一樣變成公務員,讓地方海事機構吃皇糧,但這涉及到財政開支,一時半會兒間顯然是不可能實現的。
馮局沉默了,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好。
與此同時,韓向檸看著在前面蹦蹦跳跳玩的女兒,不動聲色問:“三兒,馮局和葛叔怎么說?”
“他們建議我去東海。”
“去東海?”
“興湖申線對東海的經濟建設很重要。”
韓渝頓了頓,反問道:“檸檸,你是怎么想的?”
韓向檸反應過來,猶豫了一下說:“換了海事的牌子之后我們都轉了公務員,都成了國家干部。就算沒換海事的牌子,我們在經費和待遇方面也比地方港監好。就像朱姐說的,這件事很敏感,我出面不合適。”
以前地方港監亂發證,交通部港監不好說什么。
現在地方海事亂罰款,學姐她們一樣不好指責,畢竟雖然不一個系統,但說起來都是海事,誰出這個頭,在上級看來誰就是在窩里斗。
想到這些,韓渝點點頭。
韓向檸摘下一片樹葉,一邊把玩著,一邊低聲道:“剛才我打電話問過大哥,大哥說他上岸交了三百塊錢,把證書都拿回去了。咱家的船主要跑長江,大哥說跑完這一趟不會再去那邊。”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關鍵是我們就這么跑過去要說法,人家一定認為我們是在公報私仇。”
“這倒是。”
“三兒,我知道你看不慣,其實我一樣看不慣,他們這么瞎搞不只是敗壞我們海事的名聲,也是在侵犯船民利益。別看我在陵海時開了不少罰單,其實沒人比我更清楚船民有多不容易。”
韓向檸扔掉樹葉,凝重地說:“不管大船小船,只要是跑運輸的貨船,每年要交那么多稅費。上級對內河船舶的要求越來越高,大有用海輪標準要求內河船舶的趨勢,競爭又那么激烈,人家四面朝水、一面朝天,風里來雨里去,賺點錢真的很難。
所以在執法的時候,我對‘三無船只’和一些手續不全的船只很嚴格,如果不嚴格就是對合法合規經營的船只不公平。對于手續齊全的船只,首次在我轄區違章,我極少罰款,都是以批評教育為主的。”
必須承認,學姐在執法時不但有力度,一樣有溫度。
別看她開了那么多罰單,但合法經營的船主船東對她還是比較佩服的。
韓渝正想著學姐現在主要檢查大船,不知道大船的船主今后會怎么評價她,韓向檸話鋒一轉:“三兒,如果你氣不過,那就找找王叔。王叔對興湖申線的水上執法亂象肯定感興趣,請王叔去采訪,去曝光他們!”
“換作以前我真會請王叔出山,但現在不行。”
“為什么?”
“我們是做什么的,我們都是黨員干部,都是執法人員!遇到事應該向上級反映,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跟以前那樣動不動找媒體曝光。”
“有道理,那你去不去東海?”
“不去。”
“不去?”
“做人要光明磊落,發現問題反映問題,沒必要繞那么大圈子!”
韓渝深吸口氣,想想又說道:“不過我還是要請何局幫忙,要請姐夫幫忙,甚至要請陵海航運公司的蔣總幫忙。”
不繞圈子,不借力打力,而是正面硬剛。
韓向檸愣了愣,下意識問:“請何局和姐夫他們幫什么忙?”
“既然要向上級反映問題,就要掌握第一手情況。我有本職工作,不可能請假出去收集材料,只能請何局和姐夫他們幫著收集。”
生怕學姐聽不明白,韓渝解釋道:“被無江海事搞得苦不堪言的船主,東海那邊比我們這邊多,請何局和姐夫他們幫著了解比較合適。”
韓向檸追問道:“然后呢?”
“然后去找他們的上級。”
“找誰?”
“前幾天跟秦市長吃飯,秦市長說章家港的陳書記高升了,現在是姑州的常委副市長。我前年帶隊支援章家港抗洪搶險時見過陳書記,還跟 陳書記合過影。等掌握到更詳細的情況,我就去姑州找陳書記,以一個共產黨員的身份向陳書記匯報。”
“我以為你會去找交通廳呢。”
“縣官不如現管,找交通廳不如找姑州的市領導。”
劉三旺沒想到陵海貨306的船老大不但有關系,而且關系很硬!
剛扣下陵海貨306的船舶證書不到一個小時,交通局的楊局長和李副局長就相繼打來電話。
楊局在電話里噼頭蓋臉地把丁所罵了一頓,問人家沒超載且手續齊全為什么要處罰?說這件事已經驚動了姑州市交通局,讓趕緊把證書還給人家,要求趕緊放行。
李副局長打電話說這事驚動了退休好幾年的老局長。
老局長是出了名的不好說話,竟跑到局里發了一通火,把今天值班的李副局長和另外兩個干部罵的狗血噴頭。
丁所也是個牛脾氣,見局長和副局長都打電話讓放行,想想不服氣,硬是說陵海貨306違章,不處罰今后的工作不好做,就這么頂著壓力罰了三百。
劉三旺把三百塊錢鎖進保險箱,忐忑地問:“丁所,楊局和李局沒讓罰,我們罰了姓韓的老家伙三百,楊局和李局會不會不高興?”
“要說找他們說情,那找他們說情的船主多了,如果他們打個招呼我們就放行,以后的工作怎么做?”
這種事丁所見多了,點上煙若無其事地說:“罰肯定是要罰的,但罰多罰少是有學問的。如果一分不罰就放行,不就代表我們處罰錯了嗎?少罰點,給楊局李局個面子,楊局和李局也好賣上級個人情。”
“可聽著楊局和李局好像很生氣!”
“他們是在電話里發了火,但這個火是發給上級聽的。我有時候也當著外人面批評你們,可我是真批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