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海貨306,我怎么跟你說的,讓你停車怎么不停車?”
“港監同志,我要先把船靠到邊上去!”
你有高音喇叭,我船上一樣有。
韓申打小就跑船,很清楚遇上港監應該如何應對。
錨只能起到定位作用,不可能固定住船身,如果真信他們的在河中央停車拋錨,船身很可能會在水流和風的作用下,撞上別的船。
更重要的是,他們只讓停車拋錨,沒說在哪兒停車拋錨。如果傻乎乎的就地停車拋錨,他們會說你堵塞航道,并以此為借口罰款。
韓申放下高音喇叭通話器,輕撥方向盤,一邊操作船駛往河邊,一邊掏出手機給弟妹打電話。
老韓不想麻煩二新婦,但這里的港監太難纏,他裝作沒看見,打開公文包整理起各種證書。
季小紅參加過船員培訓,很清楚船舶錨泊要做什么,翻找出黑球準備往桅桿上掛。
羅延鳳戴上手套,跑過去整理纜繩。
等拋下錨至少要往岸上系兩根纜繩,只有這樣才能確保安全。
楊三旺愣了愣,舉起對講機呼叫起正在前面檢查的同事:“老王,你們負責檢查小船,我和老陳、小許檢查這條大船。”
與此同時,韓向檸顧不上再吃飯,請朱大姐幫著帶小涵涵,快步走出餐廳舉著手機問:“大哥,剛才里面太吵,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向檸,我們在無江,無江這一段有好幾個檢查站,這兒的港監不講理…”
韓申簡單說了下來龍去脈,關掉主機轉身看向正緩緩靠過來的小汽艇,想想又苦著臉道:“我爸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他真火了,我擔心會出事!”
作為一個資深的水上交通執法管理人員,韓向檸對地方海事亂罰款并不意外。
因為一些地方的地方海事以執法為名行斂財之實,背后有著一系列體制矛盾。包括陵海地方海事處在內的地方海事機構,都屬于自收自支的事業單位,他們吃的不是財政飯,工資全靠罰款返還。
返還比例一般都是百分之七十,罰的越多返還的越多。
地方政府對此也樂見其成,畢竟能多一筆收入。
這種收支安排客觀上導致了以罰養管、執法斂財,而水運超載的普遍存在,又導致罰款成為可能。
之前雖然不止一次聽船員吐槽過興湖申線和大運河上罰款有多厲害,但萬萬沒想到那些地方海事居然連不超載的船都要罰。
公公是做過陵海航運公司機帆船隊長的人,并且這些年仗著證照齊全、設備完善在江上豪橫的很。只要看到不遵守交通規則或不規矩的船就通過電臺罵,甚至向交管舉報,已經很久沒吃虧,也已經有很久沒受過委屈。
韓向檸擔心公公的暴脾氣會出事,萬一跟無江海事大打出手,到時候有理都會變的沒理。
她飛快地權衡了一番,急切地說:“大哥,你一定要讓咱爸保持冷靜!”
“那些人就是沖著罰款來的,別說咱爸了,我都冷靜不了。”
“冷靜不下來也要冷靜,有話好好說,先跟他們講道理。”
“關鍵是他們不講理!”
“他們不講理,有的是說理的地方,他們真要是亂罰款,我們可以去找他們的上級,甚至可以申請行政復議。”
“怎么找?”
“這不是有我么,大哥,你先別急,你聽我說…”
韓向檸事無巨細交代著,韓申連連點頭。
這時候,三個地方海事執法人員已經爬上了老韓家的船。
韓申趕緊翻找出在三興家紡城做批發生意時買的那臺既可以放磁帶又可以錄音的隨身聽,摁下錄音鍵確認開始錄音了,立馬揣進口袋跑過去跟老爺子耳語了幾句。
老韓立馬有了底氣,決定給找茬的無江港監來個先禮后兵。
“同志,抽煙。”
“不抽。”
楊三旺一把推開老韓的胳膊,看著貨艙里的煤炭說:“你們超載,超載多危險啊,按規定是要處罰的!”
老韓一臉茫然地問:“同志,我們超載了?”
“裝這么多,不是超載是什么。”
“裝的不多,同志,你貴姓?”
“我姓楊,我是蘆墟海事所的副所長楊三旺,看清楚了,這是我的證件。”
老韓看著他身邊的兩個執法人員問:“那這兩位呢?”
大船的船員都是見過大世面的,比較難纏很正常。
楊三旺回頭看了看,冷冷地說:“這兩位都是我們海事處的協管。”
什么協管,不就是臨時工嗎?
至于你這個副所長,看證件一樣不是正規的執法人員,證件上蓋的是無江縣交通局的章,又不是交通廳發的證。
老韓決定聽二新婦的,微笑著解釋道:“楊所長,我這是一千噸的船,只裝了五百噸煤怎么就超載了。”
“只裝了五百噸?”
“不信你可以看載重線,也可能看運貨單和港口的裝貨單。”
居然會有船不超載…
楊三旺勐然意識到河道不算寬,正值枯水期水又比較淺,像這樣的大船別說超載了,就算滿載都容易擱淺。
想通過超載罰款看來是不可能了。
楊三旺不相信世界上會有不違章的船,冷冷地說:“超不超載等會兒再說,先檢查證書。”
“好,我都準備好了。”
老韓把三位執法人員請進生活艙的客廳里,打開公文包取出一堆證書。
船舶簽證簿、船舶檢驗證書、船舶所有權證書、國籍證書、安全檢查簿、營業運輸證、水路運輸許可證、船員適任證書、輪機日志、身份證、戶口簿、船民證。
該有的全有!
并且從安全檢查簿上看,這條船已經很久沒違過章沒被處罰過。
楊三旺感覺像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一邊檢查著證書的真偽,一邊問道:“有沒有交內河航道養護費?”
“交了。”
“把收據拿給我看看。”
“好,韓申,趕緊去拿呀,把交錢的收據和發票都拿過來。”
“哦。”
韓申反應過來,急忙進去取來一大堆交費收據。
內河航道養護費、船舶港務費、貨物港務費、水路運輸管理費、船舶及船用產品檢驗費、工商管理費、過閘費、干線航道通行費、航道報港費、治安費、衛生費…
只要楊三旺能想到的,陵海貨306都能提供。
楊三旺想不到的,陵海貨306一樣有。
老韓看著楊三旺驚詫的樣子,再次掏出香煙,輕拍著二新婦給他的公文包,笑道:“楊所長,還要查什么?”
楊三旺這才注意到公文包上有交通部長江港監局的字樣,意識到眼前這個船老大應該跟長江海事局有點關系。
可就算有關系又怎么樣?
長江海事局屬于交通部海事,只能管長江,管不了這里。
況且長江海事局跟以前的長江港監局不一樣,體制改革之后長江江南段都不再歸他們管了。
總之,楊三旺不想放陵海貨306走。
他絞盡腦汁想了半天,突然想到一個理由,抬頭道:“船舶最低安全配員證書呢,拿給我看看。”
“配員證書也有,在這兒呢。”老韓不緩不慢地把證書翻找出來,微笑著遞了上去。
楊三旺接過證書看了一眼,隨即把韓家人的四本船員證書放到面前,很認真很嚴肅地說:“韓老板,你們的手續雖然挺全的,但不符合最低安全配員。我們要依法暫扣你的船,要按規定進行處罰,處罰完之后要等你配齊船員,符合最低安全配員標準才能放行。”
相比罰幾百塊錢,暫扣船才是他們的殺手锏。
老韓暗罵了一句王八蛋,點上煙問道:“楊所長,我韓正先既是老駕駛員也是老黨員,我最擁護國家政策,政策規定最低四個人,我們就是四個人,我們都有適任證書,我怎么就不符合最低安全配員標準?”
“韓老板,是你懂政策還是我懂政策?”
“政策上就是這么說的!”
“你不要跟我狡辯,狡辯沒用。”
“我怎么就狡辯了?楊所長,你說我不符合最低安全配員規定,你要有政策依據,不能瞎說。”
“要看文件?”
“嗯。”
“行,我讓你心服口服!”
楊三旺從來沒遇到過這么不上路的船主,當即舉起對講機,用本地話呼叫正在前面檢查的同事。
等了大約五分鐘,又上來三個協管,并帶來了一份文件。
“韓老板,看見沒有,這是1997年頒布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最低配員規則》,像你這樣600噸以上未滿1600噸的內河貨船,按規定甲板部要有船長、大副、二副、三副各一人,水手三人。輪機部要有輪機長一人,輪機員三人,機工三人!”
楊三旺話音剛落,一個矮個子協管就呵斥道:“聽見沒有,最低安全配員要十四個人,你船上只有四個人,你這是嚴重違反最低安全配員規則!”
老韓樂了,笑看著他們問:“楊所長,你是海事嗎?”
“你這話什么意思?”
“你們既然是海事不可能不知道最新規定,你們不能用以前的規定來處罰我。”
“什么最新規定?”
“你不知道?”
“你少跟我耍花樣,船舶證書和船員證先暫扣,等會兒去檢查站接受處理。”
“等等。”老韓怒了,立馬起身道:“話不說清楚別想扣我的證!”
“韓老板,我警告你,我們在依法執行公務,你如果不配合就是妨礙公務,信不信我通知公安!”
“什么依法執行公務,你們是在知法犯法!”
“誰知法犯法了,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只要是海事執法人員都要有執法證,你們有嗎?沒有執法證就是知法犯法!”
“海事是剛成立的,沒來得及辦。”
“海事是剛成立的,港監不是,不管交通部港監還是地方港監都要有執法證,你們把港監的執法證拿給我看看!”
看樣子是遇到硬茬了…
見陵海的船主如此囂張,楊三旺更堅定了狠狠處罰的決心,再次舉起對講機用本地話喊人。
“要執法證是吧,等著,馬上送過來給你看看。”
“不只是有沒有執法證,而且你們不懂法,連法都不懂你們執什么法?”
“我們怎么就不懂法了?”
“不懂還嘴硬,我找你個懂的人教教你們!”老韓回頭看向兒子。
韓申當即掏出手機,撥通弟妹的號碼。
簡單說了下最低安全配員的事,隨即把手機遞到楊三旺面前。
“這是做什么,找關系,找人說情?”
“我韓正先遵紀守法,用不著找關系,更用不著找人說情,我是找人給你們普法。”
“你找的誰?”
“懂法的人,趕緊接,你聽聽人家怎么說。”
楊三旺看了看桌上印有交通部長江港監局字樣的公文包,猶豫了一下接過手機,就聽見電話那頭有個女的用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問:“您好,請問您是無江地方海事處的同志嗎?”
“是,請問你哪位?”
“我姓韓,叫韓向檸,我在濱江海事局安檢科工作。”
韓向檸遙望著江上正在返航的小001,如數家珍地說:“關于內河船舶的最低安全配員,交通部1997年確實頒布過規則,也就是您剛才所說的1997年的交通部7號令。但在《規則》實施過程中,遇到了一些實際問題。”
眼前這個船老大果然有點關系。
楊三旺定定心神,下意識問:“什么問題?”
“首先,當時制定《規則》主要考慮的是為了與我國已加入的國際公約接軌。體現我國在交通方面堅持沿海向國際公約靠攏,內河向沿海靠攏,逐步走內河、沿海統一原則,大方向無疑是正確的。
但由于目前我國內河航行船舶與沿海航行船舶、以及國際航行船舶的巨大差異,導致制定《規則》時兩者不能統一,即使統一了也很難兼顧各自的實際情況。”
韓向檸頓了頓,耐心地解釋道:“您在一線執法,內河船舶的情況您最清楚,從國內內河三等船舶和四等船舶的實際情況看,其船型、結構和相應的配套設施根本不可能滿足配員要求。
比如五百噸的船,就要十一個船員。船就那么大,讓那么多船員住哪兒?
從經濟角度出發,十一個船員以人均工資一千元計算,光工資一項支出,一個月就要一萬一千元,而一條五百噸的內河貨船一個月能賺到這么多錢嗎?顯然是不可能的,可以說《規則》的要求與實際經濟效益嚴重不匹配。”
電話里的女人不只是同行,而且很專業。
楊三旺愣住了,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往下接。
韓向檸深吸口氣,接著道:“所以《規則》一開始施行就遭到江南、浙海和東海等地港監發證機關的異議,紛紛要求降低配員標準。
國家港務監督局,也就是現在的交通部海事局,先是在98年9月以港監字251號文下發了《關于執行船舶最低安全配員規則有關問題的批復》,對內河船舶最低配員標準作了調整。
緊接著,又于上個月以港監字313號文下發了《關于修正內河船舶最低安全配員表的通知》,對內河船舶的配員再次進行了修正,大大減少了最低配員人數。
97年頒布的那個《規則》,至少在內河船舶的最低配員這一塊,可以說并沒有真正實施過。”
楊三旺真不知道這些。
一起檢查的協管都是臨時招聘的,更不會懂。
姓韓的船老大有關系,打電話的那個女人很可能是他女兒,要不讓姓韓的船老大走吧。
楊三旺正準備放人,外面傳來小汽艇的引擎聲,走出來一看,所長喝得紅光滿面的來了。
他趕緊沿著船舷走過去,跳上小汽艇匯報起剛才發生的一切。
“沒超載?”
“沒有。”
“四個人就符合最低配員?”
“他有關系,他家有人在濱江海事局上班,說的有鼻子有眼,聽口氣好像真符合規定。”
“符合什么規定?”
“那個女的在電話里說是國家港務監督局下發的通知。”
“什么港務監督局,現在只有海事局。”
丁所長打了個酒嗝,點上煙冷冷地說:“有人在濱江海事局上班就可以不交罰款?濱江海事局又管不到我們!上去好好檢查檢查,這么大的船不可能沒問題,先查出點問題暫扣。不上路子是吧,那就別怪我不客氣。”
“行,我先上去查查。”
這一查還真查出不少問題。
羅延鳳在船上養了六只下蛋的老母雞,雞雖然關在籠子里,但雞糞往哪兒倒,裝垃圾的倉里空蕩蕩的,肯定是往河里倒了。
船上雖然有油污水分離裝置,但船周圍的河面上漂有油污。
到底是哪條船滲油,河水究竟是被哪條船污染的,說是你就是你!
扣船扣證,扣下再說,如果不配合就叫公安。
韓正先沒想到他們居然如此不講理,指著他們咆孝道:“你們這是亂罰款,信不信我去告你們!”
“誰亂罰款了?我還沒處理你呢!”
“想告我們是吧,上岸去告啊,去交通局,還是想去縣委?要不要我幫你找輛車?”
“你…你們不講理!”
“違法違規了就要接受處理,你這是什么態度,你要是再這樣我們會頂格處罰,從重從嚴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