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在想什么呢?”
云水閣二樓,一個臨窗的飯桌前,離扶蘇放下酒杯,酡顏微醺的看向好友,語氣好奇 “沒事。”
歐陽戎回過神來,目光從窗外遠處的雙峰尖方向收回,搖了搖頭,低頭繼續干飯。
燕六郎被菜辣的嘶嘶嗦氣,沒抬頭,斷斷續續解釋:“明…明府最近在忙…忙一件大事呢,關系潯陽的民生大計,放假也不閑著。”
“原來如此。”
離扶蘇點點頭。歐陽戎沒有多說,他也沒有多問,若是涉及潯陽王府的事,好友肯定會說的。
離扶蘇笑說:“六郎你慢些吃,這些辣菜都是點給檀郎的,不是給你點了不辣的菜嗎,你怎么筷子盡往檀郎這邊夾。”
“嘿嘿。”燕六郎撓頭:
“這不是看明府不下筷嗎,可能是也怕了這些重辣,我也嘗點,就不信了,我會吃不了辣。”
離扶蘇笑容無奈,今日趁著歐陽戎假期閑暇,好不容易約出來一起吃餐飯,怎么一個全程望窗外,沉思走神;一個不自量力的吃辣,主打叛逆。
歐陽戎忽然抬頭,奇怪問:“這是辣的?”
頓了頓,他又夾了幾口面前的菜肴,“不辣呀。難不成是微微辣?”
滿頭大汗的燕六郎:“……”
離扶蘇無奈:“檀郎,這幾盤已經是這兒最辣的了。”想了想,解釋:“可能這一家,沒有龍城那家云水閣的廚子做的好吧。”
聽聞此言,歐陽戎腦海里不禁又浮現出某個清秀啞女的安靜身影。
他抿了下嘴,環顧了一圈相對雅靜的二樓。
潯陽城也有云水閣,應該是與龍城縣那一家招牌連鎖,同一個東家。
今日,歐陽本準備睡個懶覺,結果離扶蘇與燕六郎早早上門,拉他出去游玩吃飯。
很久沒聚,歐陽戎只好答應。
有時候放假,其實是換了另一種忙活的方式罷了。
這個時代的春節被稱之為“元正”,乃是大周百姓們最盛大、最隆重的日子。
大周朝廷中央與地方各級官員都放假,給假七日。
有道是,十載元正酒,相歡意轉深。
算是這個時代的黃金周吧,整個潯陽城都沉浸在辭舊迎新的喜慶之中,比往日、熱鬧數倍。
潯陽城不是神都洛陽,沒有什么文武百官入朝覲見,也沒有什么大朝會、大陳設。
作為地方官,按道理,歐陽戎這個長史挺閑的,畢竟整個江州大堂都放假停擺了。
不過,假期第一日,歐陽戎就被小師妹拉去逛街一天。
眾所周知,女子逛街買東西時,是沒有體力條的,男子的代扣,嗯兩倍速。
歐陽戎自然累的和狗一樣,不過在眼睛亮晶晶的小師妹面前,絲毫沒有表露出來。
所幸第二日,王操之那邊傳來關于潯陽石窟合作的進展好消息,歐陽戎找到借口,暫時擺脫黏人的小師妹,忙公務去了。
只不過,這樣忙活,又與此前沒放假時一樣。老勞碌命了。
好不容易與王操之他們敲定完籌款的事,歐陽戎今日又被兩位好友拉出來搓一頓。
他搖頭,夾了一口菜。
歐陽戎轉頭,詢問了下潯陽王府的事宜,得知那邊依舊風平浪靜,微微松了一口氣。
三人談笑了一會兒,離扶蘇倏地問:
“對了,檀郎知不知道謝姑娘快要過生辰了?”
歐陽戎立即答:“知道,后日。”
離扶蘇好奇問:“前日逛街謝姑娘自己說的?”
“不是,以前恩師在信里提過一嘴,一直沒忘。”
“那謝姑娘知不知道檀郎知曉她生辰?”
歐陽戎想了想,答道:“應該不知。這些日子,她也沒和我提過。”
離扶蘇追問:“檀郎可有準備禮物?”
歐陽戎笑了笑,夾了口菜,不答。
離扶蘇恍然:“我懂了,檀郎是準備,到那天再說…想給她個驚喜?”
歐陽戎看了煞有其事的好友一眼,腮幫嚼菜,含糊不清道:
“只是過個生辰,小師妹也不是那種喜歡排場面子的人,大郎,伱與伯父伯母他們,到那天無需搞的太過隆重。
“大伙心意到了就行,送點誠意禮品,再下碗長壽面,就挺好的,她肯定開心。”
歐陽戎語氣認真。
他想起不久前逛街時,和小女孩一樣活蹦亂跳、囔囔抱怨著要換回男裝出去浪的小師妹,笑了笑。
小師妹什么性子,他豈能不知?
直接拿捏好不好?
只不過,最近不知為何,小師妹似乎會反套路了點,和他時近時遠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反正這些日子,歐陽戎經常想去主動找下她,不過近期,他正好在和王操之等豪商大賈們,商量籌備雙峰尖開鑿與建潯陽石窟的事情。
忙著忙著,歐陽戎倒是勉強壓下了這種沖動。
開什么玩笑,大師兄的面子不要了?
歐陽戎點了點頭。
“阿父阿母本來也是這個意思,之前檀郎也叮囑咱們要行事低調來著。”
離扶蘇頷首,但是臉上露出了一抹為難神色:
“不過,最近陳郡謝氏那邊,來了一些謝姑娘的親屬,好像是她姑姑之類的大長輩,過來給她慶祝生辰,這兩天,謝姑娘都在陪她們逛潯陽城哩。”
“還有這事?”
歐陽戎微微挑眉,難怪這兩天小師妹沒來找他,看來不僅是他也在忙的緣故,小師妹也脫不開身。
“那恩師回潯陽了嗎?”
離扶蘇搖頭:“謝先生寫信給我阿父,他好像有要事在忙,人在洛陽那邊,沒法趕回來,所以特意托了些族中親屬前來,陪伴小師妹一起過生辰。”
“原來如此。”
歐陽戎點點頭:“回頭有機會見見。”
離扶蘇:“估計后日就能見到了,我聽阿妹說,謝姑娘的姑姑準備給她辦個生辰宴會,可能有些隆重。”
頓了頓,有些奇怪的強調道:
“反正這兩日,肯定會發出邀請的,檀郎是謝先生的高徒,謝姑娘的大師兄,肯定不會漏的。”
“哦。”歐陽戎看了他眼,應了一聲。
“檀郎到時候應該會去吧?”
“若有邀請,且無其他重要事,自然不會掃興。”想了想,歐陽戎又道:“雖然不太想打擾人家姑侄女親熱,但若有空閑,還是想給小師妹下一碗長壽面。”
“經常吃小師妹下的面,都有點不好意思了。”歐陽戎展顏一笑:“讓她嘗嘗我廚藝。”
離扶蘇看了看有些風輕云淡的好友,臉色欲言又止。
歐陽戎回頭:“大郎想說什么?”
離扶蘇略帶提醒語氣:
“檀郎,雖然謝姑娘日常里平易近人,人美心善,很接地氣,與咱們關系很好,但是不管怎么說…
“她都出身江左頂尖的高門豪閥,是陳郡謝氏年輕一代僅有幾位直系嫡女之一,還優秀拔萃,是天下士族寒門們眼中響當當的五姓女…”
“好啦,知道了。”歐陽戎忍俊不禁,看了看左右,沒有發現小師妹的查崗身影,他朝好友挪笑道:
“她又不在,你這么夸她沒用,嗯,沒事,下次我和她說吧,說大郎在背后把她一頓好夸,讓她翹翹辮子。”
離扶蘇啞然失笑。
這時,一直埋頭挑戰歐陽戎嘴里“微微辣”菜肴的燕六郎,匆匆放下筷子,倒吸著冷氣,他仰頭猛灌數口涼水,后仰靠在椅背上。
長吐一口氣,燕六郎才堪堪緩過來,有氣無力的轉頭,附和離扶蘇,一起建議道:
“明府,你有空閑,就去多找找謝姑娘吧,說不定找個一次,她都會開心很久的。”
歐陽戎抬眼看了下他,“嗯”了聲。
離扶蘇關心問道:“檀郎準備禮物了沒?禮物還是準備的用心些為好,需不需要我與阿妹幫你備上一份好的?”
歐陽戎搖搖頭:“不用你們麻煩。”
“大郎給我準備一份吧。”燕六郎搓了下手:
“雖然不知道謝姑娘這生辰宴會,會不會邀請我,但以防萬一嘛。”
他臉不紅心不跳,憧憬道:“我燕六長這么大,還沒參加過這種五姓豪閥的生辰宴會呢。”離扶蘇沒有在意,點頭,“行,也給你準備一份。”
不多時,離扶蘇與燕六郎商討起了送禮事宜,歐陽戎在旁邊獨自干飯,沒去加入。
他不時遙望雙峰尖方向,微微皺眉似是思索公事,
不時轉頭看一眼聊天好友們,輕輕搖頭。
午飯過后。
下午,歐陽戎沒有陪離扶蘇、燕六郎去柴桑坊游逛。
早早返回了槐葉巷宅邸。
他徑自穿過竹林,回到飲冰齋,走進放置雜物的西廂房。
歐陽戎取出了一堆竹制物,擺在院子里。
乘著冬日難得的晴朗陽光,歐陽戎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繼續低頭削竹,手法靈活的編制竹條。
隱隱可見,他手里正在編制的竹制品,有點像一副撐開的傘骨。
“檀郎不是做了好幾副叫算盤的物件嗎?怎么最近還在忙活這些?”
葉薇睞端一盤水果,走進竹林小院,看見低頭專注手工的歐陽戎,她好奇問了聲。
歐陽戎頭不抬道:“算盤做完了,再做一把油紙傘。”
“油紙傘?”
“嗯,送人。”
“是不是送謝姑娘?”
“嗯。”
銀發少女藍眸羨慕:“檀郎有心了。”
歐陽戎搖搖頭,“手藝不太好,有點慢。”
葉薇睞輕聲:“禮輕情意重哩。”
她走去,給歐陽戎擦了擦額汗。
這把油紙傘,歐陽戎斷斷續續制作了一旬了,算是制作完算盤后的,順手而為吧。
這些日子,每次忙完江州大堂的公務,還有與王操之等人的合作后,一有閑暇時間,他就全部投入其中,每日完成一點,慢吞吞的。
第二日,午后。
院子內,一堆竹條間的板凳上,歐陽戎忽然往后一仰,長吁一口氣。
手中,一把嶄新油紙傘終于完工。
他撐開油紙傘,來回試了試,俄頃,頗為滿意的點點頭。
“應該喜歡吧。”犯了句嘀咕。
…檀郎的禮物還是準備的用心些為好…
歐陽戎耳畔隱約響起離大郎中午的叮囑。
“傘面白紙太過單調,要不添些墨寶上去?顯得文雅精致一點?”
歐陽戎收傘,瞬間起身,攜傘出門。
他徑自去往星子坊,循著記憶中的地址,找到了正躺竹椅上曬太陽的元懷民。
“上回看,你畫藝挺好的,能不能幫我在這傘面上添幅畫吧。”
歐陽戎言簡意賅,遞出油紙傘。
院內竹椅上迷糊犯困的元懷民頓醒:
“什么畫?”
“適合送人的畫,嗯,其實詩詞什么的也行。”
歐陽戎笑說:“懷民兄不是大詩人嗎?”
“詩別想,在下可不輕易作詩,容易嚇到鬼神。好吧,給你題一幅好圖。”
元懷民滿身傲骨,義正言辭。
歐陽戎嘴角扯了扯:“也行。”
“對了。”
元懷民回過頭:“良翰兄,前些日子在下與冬梅相處,頗有靈感,要不…”
歐陽戎隨口:“什么靈感,被它踹的靈感?”
元懷民面上有些掛不住,擺擺手道:
“不是,是駿馬出浴圖,要不在下把冬梅畫上去?”
“不行。”
歐陽戎板臉:“能不能別老惦記你那出浴圖?送女子的,你靠譜點。”
元懷民一臉惋惜,語氣遺憾:
“可惜了我這一身絕世的才華,行吧,就來一幅簪花仕女圖,女子肯定喜歡。在下略懂一二。”
歐陽戎建議:“別略懂,來個拿手的。”
“欸,略懂是謙虛,謙虛懂不懂?”
歐陽戎語氣不在意:“那隨你便,別亂畫就行。”
“沒問題。”
元懷民一臉鄭重接過了油紙傘,轉身走向浴室房。
歐陽戎一愣:“等等你干嘛?”
“在下出浴…不是…在下沐浴更衣,才能作畫。”
“…”歐陽戎無語,打發似的擺擺手:“行行行,你快點。”
“好嘞。,”
也不知是什么怪癖,元懷民煞有其事的沐浴熏香了一遍,才走進書房,閉門作畫。
留歐陽戎在院中 一個時辰過去,房門遲遲不開。
“好了沒?”
歐陽戎忍不住走上前,砰砰敲門,催促起來,元懷民這才磨磨蹭蹭、不情不愿的交了稿。
歐陽戎撐開傘面一瞧,發現沒有鬼畫符,或者失誤畫錯,微微松口氣。
至于畫的怎樣,看多了前世精修色圖的歐陽戎眼里,這些簪花仕女肯定沒真人好看。
他僅僅覺得瞧著還行。
沒有留下聽元懷民的自我吹噓,歐陽戎收起油紙傘,轉身走人。
日落西山,歐陽戎回到槐葉巷,門外,正有一個包子臉小侍女的等待身影。
是離裹兒的貼身丫鬟,彩綬。
“公子,這是明日謝小娘子生辰宴會的邀請函,請您收下。對了…”
除了燙金請帖,她歪頭,再遞一物:
“謝小娘子今日下午來找小姐,托她轉送一份禮物給你。”
“轉送禮物給我?”
歐陽戎不解:“不是她生辰禮嗎?送我禮物干嘛?”
彩綬搖頭:“反正是謝小娘子讓我家小姐代交的,她最近有些抽不開身。謝小娘子說,讓你好好收起來,可以…當作備用。”
“當做備用?”歐陽戎臉色好奇,接了下來,手里掂量了下,似乎是玉石,很貴重。
看著彩綬離去的活潑背影,他摸了摸下巴:
“辦個生辰宴,怎么整的神秘兮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