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其他國人面前,楚人可以高昂著頭顱,自稱蠻夷,他們是高傲的。
你們看不起我們,我們又何嘗看得起你們?
天下之大,唯我楚人是祝融后裔!有大巫保佑!金烏貴種!非楚之人盡卑賤!
但秦人不一樣。
王翦率六十萬黑色鐵騎,踏碎了楚人生命之火,讓楚人在秦人面前再也燃燒不起來。
他們無法對同樣被天下罵做蠻夷的秦人,說出卑賤二字。
劉邦、蕭何、樊噲、曹參、夏侯嬰、盧綰、周勃,這七人中最大的劉邦也不到三十歲。
他們出生時繼承了楚人的驕傲,在他們鄰近而立之年時,這份自幼帶出來的驕傲卻被秦劍劈了個稀碎!
往常還好,秦軍鐵蹄遠在西邊,函谷關以外說是秦地,實則諸地自制。
連近在咫尺的韓地,秦國都沒有足夠人手管理,更何況在天下都屬于另類的楚地。
他們看不到秦人的蔑視,就也當做沒有。火不燒上眉毛,便當其沒有燃燒。
今日,這份蔑視,這份本應是楚人俯瞰天下人的眼神,真真切切出現在了七人面前。不再是遠在天邊,而是近在眼前。
自從遇見嬴成蟜以來,七人大多時候都是歡喜的。
主君,門客之間的關系,是最不牢靠的從屬關系。發達時三千門客坐門楣,衰敗時三兩鳥雀啄庭前,這是常有的事。
主君對門客的約束力極低,門客享有最大的自由身,想來便來,想走便走。
是以除了劉邦,其他人都很輕易地應下嬴成蟜的招攬。
做個沒什么約束性的門客,一個月拿十金,不定時賞金?上哪能有這美事?
他們對嬴成蟜并不服氣,出手闊綽證明不了本事大,只能證明出身好。
但看在黃燦燦的金子面上,他們愿意彎下這個腰。一月十金,已是他們做夢都不敢想的俸祿,這就是他們的人生巔峰。
日后若不順心,一走了之便是!
奉承,喝彩,都是逢場作戲罷了,誰把誰當真?
當盔甲鮮明的秦軍在嬴成蟜的命令下,站在七人對立面時,七人才猛然醒悟。
眼前這個冤大頭,是滅掉楚國的秦國王室子弟,是天下間身份最貴的那批人!是秦國皇帝的親弟!
劉三平常總吹噓自己是王弟,讓他們對王弟這兩個字有了抗性,失去了敬畏感。
嬴成蟜在沛縣內起大鼎,假意要烹殺劉父,劉母,要是真烹了,七人早便戰戰兢兢,不敢有絲毫僭越了。
但嬴成蟜沒做,還給劉邦送了大禮。
劉邦尺功未立,其阿父劉老太公就升級為沛公,其家鄉沛縣成為劉家封地,他成為劉家中興之主,將永為劉家銘記。
七人不但未被嚇到,反而更是歡喜——主君不但送錢,還送封地,太好了。
今日的劉邦,就是明日的他們!
對圣人恩重,圣人才會覺得背負山岳,時刻想要報答。
對沛縣七人恩重,除了蕭何,連劉邦都覺得主君軟弱可欺,想要更多。
這不是嬴成蟜要的結果。
他要的是大漢帝國開國天團,不是養上七個廢物。
他從來沒想過把這些人掌握在手里,不讓他們搞事,秦國就安全了。
他一直想要的都是秦國自強,強到那些六國余孽心生絕望,強到沒有宵小敢打秦國的主意!
而這,需要人才,各方各面的海量人才。
嬴成蟜很有錢,養上一百個混吃等死的門客也垮不掉,但憑什么啊?憑什么耕地農民餓死,城狐社鼠肥碩?
這七個人要是只會拍馬屁,趨炎附勢,就待在他門下混吃等死,那這二十年的布局是為了什么呢?
撒了二十年的網是為了捕大魚,不是為了撈垃圾!
若真就這樣下去,他對不起的除了自己,還有奉獻了二十年青春的農家、墨家門生。
恩給了,接下來是威。
這七個人拿了金子,就必須成為金子!
嬴成蟜眼神冷漠。
“可看清楚了?都看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樣了?
“殺狗的屠夫,養馬的馬夫,愛賭錢的賭徒,好勇斗狠的混混,管牢獄的獄卒,密謀造反的叛逆,這才是你們的模樣!
“你們能在我大秦鐵騎面前站在馬上,不被亂箭射死,不是你們有多厲害,是因為本君!本君收你們做門客,給你們換了張臉!所以你們能如此恣意!”
嬴成蟜的言語冷得如冰,扎了七人一個透心涼,未被點名的蕭何也是如此。
“本君能給你們,就能收回來。
“本君離了你們,照樣是大秦帝國長安君。你們離了本君是何種模樣,自己想想。
“想當本君門客的人很多,多到一個沛縣都裝不下。你們能被本君收做門客,日后就知道會受多少人艷羨。
“本君并不想說這是你們的幸運。
“本君又不是散財童子,招攬你們,定然是你們身上有吸引本君的點。今日本君就告訴你們,本君看中的是你們的潛力。
“看到那邊騎黑虎的人沒有?”
七人順著嬴成蟜手指望去,悚然一驚。
他們第一次看到這么大的黑虎,也是第一次看到能降服這么大黑虎的人。
煞氣最重,殺了不知多少狗的樊噲見到身展兩丈長的黑底黃紋斑斕猛虎,心中也是直打鼓。
這頭猛虎,怕是大巫也馴服不了罷?這也太大了…
別說他們,經歷過頂級特效的嬴成蟜第一次見的時候都嚇了一跳。
近距離親身接觸趴在地上就有成人高的百獸之王,沖擊力比戴著3D眼鏡,VR眼鏡看虛擬事物大太多了。
“他叫趙公明,是個練氣士,近似神仙,他告訴我你們潛力極大。
“蕭先生沒把本君剛才說的話當真,本君卻把你們的話當真了。本君相信你們未來會成為足以鎮守一方的猛士,才招你們做門客。
“本君先給你們一年時間。
“一年之內,你們成長幅度不及本君期望,本君會和你們好好算一筆賬。這一年間,吃了本君的吐出來,拿了本君的還回來。
“利本君也不要太多,一月五分即可。”
愛賭錢的盧綰對還錢,借錢,利息這些事門清,聞言沒忍住抬了下頭。
五分還不多?一月拿十金,要換十五金,哪有比這還黑的?十出十五歸!
“盧綰,你似有不滿啊。可是利高了?有什么不滿的你就說出來,本君不是不講理的人。”
盧綰看看好兄弟樊噲,上個聽嬴成蟜話的人差點被炸成篩子。
于是拼命搖頭,話都不敢言語。
嬴成蟜環視一圈,無人敢正視其雙眼。
“既然沒人有意見,那就這么定了。
“一年后能還錢,本君就當瞎了眼,認栽。不為難你們,放你們離去。
“還不上錢,就拿物抵。胳膊,腿都是半金,腦袋貴點,值五金。
“當然,本君不是小氣的人。要是變化讓本君滿意,賞金二百,聽明白了?”
七人臉色蒼白,都用力點了點頭。
蕭何有些躊躇,有心想問“到達何種境地能要君上滿意”。
“滿意”這個詞太主觀了。
沒有一個標準,一年后就是當上將軍,嬴成蟜也可以說不滿意。
最后蕭何還是忍住了。
雖然以目前形勢看,這位主君似乎對他善意最大。但這份善意到底有多少,實在是個未知數,賭不起。
要是真成了將軍,在朝堂舉足輕重,生死就不會如此低賤。
蕭何默默想著。
這恰恰是嬴成蟜要的結果。
他不制定標準,這些人就會拼命壓榨潛力,為了自己的性命而努力,為了活著而拼命,一年后七人能成長到何等程度,他很期待。
到時候要是七人里面真有成長到他不能控制的境地,那最好不過,他本來也沒想著控制任何人。
招攬人才是他的事,用人那是皇兄的事,他又不是皇帝。
鬼谷子摸摸胯下駿馬鬃毛。
數個月不見,君上又成長不少,恩威并施,不錯。
就是不知這七人中除了赤帝,破軍,有幾人能不負眾望了。
未來可不是一成不變的,大勢不易,小節無定。
嬴成蟜看了眼走馬稍稍偏了些許的鬼谷子王詡。
“王公,離那么遠,是想偷偷溜嘛?”
鬼谷子默默策馬回來。
眼見七人臉上皆是忐忑,不自信,夏侯嬰和曹參對視的雙眼中,還都有一絲絕望。
這是過勁了?
嬴成蟜沉吟片刻,指著鬼谷子沖七人說道:
“你們或許不信我,不信趙公明,但連鬼谷子都不信乎?若非爾等潛力非凡,自武王伐紂活到今日,已是半神半仙的鬼谷子豈會逗留在沛縣?
“二十年前就是王公,要我遣人入沛縣,要不然本君上哪知道你們七個?你們的命沒那么值錢,不值得本君千里迢迢跑到沛縣來收。”
七人看看鬼谷子頭上的四個肉痣,有些將信將疑,但情緒確實緩和下來了。
開始有些相信自己確實是條潛龍,一年后就能騰飛。
一個活在社會底層的人,一朝之間忽然被告知潛力無限,未來能成為社會頂層,誰能信以為真?
“行軍!”
嬴成蟜一聲令下,兩千秦軍策馬奔馳,黑壓壓的潮水流往相縣。
沛縣城樓上。
清風驟起,吹動了眾人衣衫,也吹亂了眾人的心,轟隆隆的鐵蹄聲震得他們心驚膽戰。若是這兩千秦軍進攻沛縣,沛縣不是守不守得住的問題,而是能守住多久。
一天,還是,一時。
這還不是秦國主戰軍隊,只是儀仗兵!
劉老太公與沛縣縣令,縣丞,縣尉等慘敗臉色不同,他滿面紅光。
秦國軍隊越強大,他這個沛公坐的越安穩。
“劉老太公,不。”
縣令笑著,深深一禮。
“日后,當叫沛公才是!”
縣丞,縣尉相視一眼,抱拳拱手,齊聲稱“沛公”。
劉老太公嘴角有掩飾不住的笑意。
他之前地位就極高,但沒高到沛縣三巨頭一頭。
沛縣的縣令,縣尉,縣丞也是當地人士,不是外來戶。三人在沛縣也有家族,和劉家相比雖不如,亦不遠。
秦國當年選官員的時候,一地最大的貴族絕不會有人入選。就像韓地,張家暗中掌控,明面上沒有一個官方身份。
這是簡單的制衡,但很有用。
“不可不可,長安君所言不過戲言罷了,可不敢當此稱,又不是陛下所說。”
劉老太公擺著老手,卻沒有把縣令攙起來。
縣令咬了一下牙。
旁人不知道長安君是何等權勢,他這沛縣最大官怎么不知?
陛下連徹侯都應了,還會駁一個小小沛縣的封地?長安君那等身份!怎么就看上了劉三那個豎子!真是走運!
仰起頭又是笑臉。
“無論咸陽那邊有無制詔,沛公就是沛公。”
一眾人等皆涌上來,皆稱劉昂為沛公,劉昂嘴上不應,心下每句都應。
劉母沒有和夫君站在一起,接受眾人恭維。
她張望著那不斷遠去的騎兵,扶著城墻努力探頭,想要從中找到自己的兒子。
她淚眼婆娑。
“季兒…”
兒行千里母擔憂。
此次離別,未知歸期,或為永別。
相縣城門外。
三千兵馬一字排開,一輛駟馬王車正當間!
王車之上,一人掀簾而出,頭戴通天冠,身穿黑冕服,面貌離著老遠還看不清楚,但那威勢卻隔了三里地都讓人呼吸不暢。
離得近了,車上人面龍為珍珠簾毓所遮,看不真切。
但那冕服上繡有的神異玄鳥卻是清晰無誤,風吹衣動,活靈活現,仿若下一息便離衣而飛。
“帝親迎。
“王公,皇兄迎你的陣勢,可比我接劉邦還大啊。
“這當口,你算什么呢?”
鬼谷子掐動手指,神情認真。
“老夫在算自武王伐紂至今有多少年,今年我應多少歲,好日后為君上圓謊。”
嬴成蟜哈哈大笑。
鬼谷子話鋒一轉。
“君上,神仙是不死的。老夫既是半個神仙,應也不死才對。”
“王公這次不是想以身殉道,要成蟜殺了你,怎么現在又怕死了?”
“君上不是不殺人,而是不會無緣由殺人。”
嬴成蟜瞇起雙眼。
“王公這話,是自覺日后有緣由讓成蟜殺?”
鬼谷子指尖掐定,嘴角泛上笑意。
“引老夫事秦王,君上可后悔?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君上,老夫來沛縣,可不是為君上收這七個門客的。
“君上以為打賭引我入彀,焉知不是我利用君上引薦而入朝堂?
“君上是否忘了,老夫號禍源。長安君府只有叫錯的名,沒有起錯的號。
“這號,還是君上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