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政學臉色煞白,他心有些慌。
這事,不經查。
一旦查實,那么…縣里的人劫掠商賈財貨,再到拿這所謂的財貨來邀買當地士紳人心的事,就要大白天下。
更不必說,他的父親,死得實在過于狼狽。
雖說子不語父過,可說實話,若是天下人知道他爹是怎么死的,只怕他就真沒法做人了。
若真要查,讓錦衣衛直接將秦家的事查個底朝天,揭露出來的事,又何止于此呢?
至于刑部和大理寺…那邊若是也開始查辦…
秦政學在喪父之痛之下,竟只能打落了門牙往肚子里咽。
可張安世卻不依不饒:“不是說死的蹊蹺嗎?既是蹊蹺,怎么不查?信不過錦衣衛,難道連刑部和大理寺也不信任?”
頓了頓,張安世接著道:“秦舍人,你爹死了,我…我自然知道你很傷心,現在心亂如麻,無法做出理智判斷。”
“諸公,我看啊,還是我們來代替秦舍人來拿主意,大家一道奏請太子殿下,請大理寺和刑部派人一查到底,免得引起天下人的非議。”
其實這個時候,所有人都湖涂了。
你要說張安世是兇手吧,可張安世好像特別在乎這事的真相,甚至愿意請大理寺和刑部來主導這個桉子。
你若說他不是兇手吧,怎么好死不死,偏偏死在這個時候?
至于秦政學的反應,卻是最讓人詫異的。
他畢竟是苦主,親爹死了,悲痛萬分的時候,換做任何人,都希望查一查,以防萬一。
可他似乎對此并不認同。
聽了張安世的話,秦政學就立即搖頭道:“不,家父乃壽終正寢,死因很明白。哎…終究是家父沒有這個命啊…”
說罷,眼睛通紅,聲音開始嗚咽起來。
到了這時,他已不愿意糾纏了,一切已成定局,現在多言無益。
當下,他拜倒在地,朝著太子朱高熾道:“太子殿下,臣父報喪,臣…臣…”
秦政學萬念俱焚,國朝以孝治天下,大臣死了父親,應該守制三年,這就是所謂的丁憂制度。
也就是說,這時候,他就必須得收拾東西回老家,三年之后,才可重回京城為官。
這對秦政學而言…幾乎是不可接受的結果。
可這結果,想不接受也得接受,因為這是禮法,也是國法。
沒有人可以違背這些,除非…皇帝特別下旨奪情。
所謂奪情,一般是指國家發生了大事,必須依仗某個大臣來處理,事情已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于是在百官的勸導,皇帝的旨意之下,最后以忠孝不能兩全的理由留下。
不過他秦政學,根本沒有資格奪情。
大明迄今為止,也沒有奪情的記錄。
秦政學萬念俱焚,他更知道,這一去…三年之后再回來,朝中的格局必有變化,到了那時…
他哽咽著,也不知是因為死了爹,亦或者是因為…丟了大好的前程。
他繼續艱難地道:“臣按禮,當辭別殿下,回鄉丁憂,懇請殿下恩準。”
說罷,叩首于地,禁不住淚流滿面。
朱高熾這時才反應了過來,他嘴張大,有點合不攏,有點想樂,可臉頰上的肌肉剛剛上揚,便又立即拉下來。
于是他扁著嘴,努力地使自己悲慟,用一種克制了悲痛的口吻道:“卿在東宮,本宮多有仰仗,東宮無卿,若是遇事,本宮該與誰商量?”
他說著,擦了擦眼睛,沉痛地道:“只是…孝乃根本,卿家自去吧。”
秦政學含淚道:“多謝殿下。”
他一臉沮喪地站了起來,手里還捏著報喪的書信,一步一搖,好幾次險些有些腿軟,站不穩,差點要跌坐在地。
最后又一禮,頭也不回地走了。
殿中驟然之間,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氣氛之下。
張安世這時道:“殿下,臣以為…這事還是要查一查…”
劉嗶等人,一個個不吭聲。
張安世這家伙,是把大家想說的話都說了。
令人無語的是,這事兒大家來說,還可顯得秦政學的父親被人暗害,一定有人做了手腳,矛頭直指某人。
可張安世不依不饒地說出來,倒像是這天下有其他人害了人家爹一樣。
朱高熾道:“遂了秦舍人的心意吧。”
意思是別查了。
張安世只好悻悻然地道:“是。”
朱高熾定了定神,顯出幾分哀痛,嘆息道:“本宮最是信重秦舍人,秦舍人在詹事府,也歷來乃本宮腹心肱骨。如今真是舍不得啊。”
“是啊,是啊…”大家都點頭稱是。
張安世也跟著點頭,便是贊同,口里機械式地道:“是啊,是啊,是啊。”
朱高熾又道:“只是…如今學士之位,依舊虛位以待,諸卿看,何人為好?”
殿中頓時又沉默了。
一方面,這一次,大家的心里都沒有準備,萬萬沒想到,還需再公推一人出來。
此時根本沒有大家背地里勾兌的時間。
另一方面,今日的事太震撼,好端端的就讓人沒了爹,讓許多人的心里都有些打鼓。
就在所有人驚魂未定的時候,張安世笑著道:“殿下,何不楊溥呢?”
“楊溥?”朱高熾澹澹地說著,眼睛看向眾人。
劉嗶等人還沒回應。
張安世卻道:“方才諸公不都說了嗎?楊溥也是才高八斗,德才兼備,實為次選,便是秦政學方才也是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楊溥的才學,勝他十倍,乃上上之選。當然,我們都知道這肯定是秦舍人的謙虛之詞,卻也可管中窺豹,這楊溥確實是有真才實學之人。”
朱高熾看向劉嗶:“劉卿家怎么看呢?”
“這…”劉嗶真是給難住了。
若說不成,那么到哪里找第二個人選去?
至于說這楊溥不合格,這也不成,公推秦政學的時候,大家也都說過,楊溥確實也有才學的,雖然這只是話術,比如楊溥有才,但是…之類的話。
現在若是直接反口,顯然不妥。
朱高熾自是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的,便又道:“諸卿,這是頭等大事,諸卿這些日子,都在催促本宮及早公推出學士人選,怎么到了現在,卻又磨蹭了?”
劉嗶只好硬著頭皮苦笑道:“楊洗馬…或可一試。”
得了他的話,朱高熾便不客氣了,道:“有誰以為不妥嗎?”
見眾人都安靜,朱高熾便站起來道:“那就這樣定了,楊溥…”
楊溥:“…”
楊溥此時暈乎乎的,事情轉折得太快,以至他無法做出反應。
他也一直覺得,這秦政學父親的死,肯定有其他的原因,可到底是什么緣故,只怕只有天知道。
可楊溥卻自知,今日之后,只怕自己算是徹底地和張安世捆綁死了,就算他如何解釋,也沒人相信他的清白。
甚至…這楊父的死,可能也要有人潑臟水到他的身上來。
到了這個地步,他若是選擇推辭,其實是洗清不了自己的嫌疑的。
而唯一的辦法,就是接受,得了這個位置,做一些利國利民的事,真正改變天下人對自己的看法。
只瞬間里,他的心思就千回百轉,卻也做了決定,頓時拜下道:“臣在。”
朱高熾道:“諸卿都公推你為學士,這既是眾議,你也不可推辭,明日上任,輔助本宮吧。”
楊溥還能說什么,道:“謝殿下。”
他抬頭,看一眼張安世。
張安世卻是笑吟吟的樣子。
一場公推散去。
所有人還沒回過勁來。
張安世卻已拉扯著楊溥:“恭喜,恭喜…”
楊溥苦笑,回了一個禮。
張安世道:“從此之后,你我只怕要同舟共濟了。”
這很分明是拉攏和收買。
楊溥卻也知道,自己早已在這船上,下不來了,卻還是斟酌著道:“但凡是利國利民,下官必對威國公竭力配合。”
張安世笑了笑,他知道楊溥對他還有防備和警惕,于是轉了話頭道:“那章程,你看的如何?”
楊溥坦然道:“有些地方,不完善,還有些地方,在下官看來有些異想天開,不過總體而言,倒是新奇。”
張安世便道:“太平府雖在南直隸,可百姓大多苦困,我欲以此章程為藍本,推行新政,這也是太子的意思,楊學士以為如何?”
“還是謹慎為好,走一步要看三步。”楊溥頓了頓,道:“其實歷朝歷代,聰明人不知凡幾,推行新政者,更是多如牛毛,他們的新政,若是只拿章程來看,無一不是既縝密又利民。可實際的效果如何呢?可見天下的事,不是一拍腦袋,想出一個新奇的主意就可以辦成的,歸根到底,得靠人。”
“靠人?”張安世詫異地看著楊溥,而后等著楊溥的下文。
楊溥點頭道:“不錯,歷來推行新政者,無不要與舊黨為敵,而天下的人才,多為舊黨所籠絡。因此,要立新政…靠宮中支持不可以,靠一個賢人也不可以,就說王安石吧,王安石是何等聰明之人,他的新政,比之公爺您的章程,縝密了不知多少倍,可宋朝是否解決了冗官冗員的積弊呢,百姓的負擔是否減輕了呢?”
張安世道:“那這是什么緣故?”
楊溥道:“王安石得到了宋神宗的支持,可謂風頭一時無兩,這位王相公,可謂天時地利都占盡了,唯獨輸的…乃是人和。他所行的新政,必然引起滿朝的反對,可既然反對,事情怎么推行呢?王相公采取的辦法,和歷來絕大多數的新政者并無二致,他們所選擇的,乃是收買人心!”
“于是…趨炎附勢之徒,紛紛投奔王相公,這些人為了攀附,人人都自稱自己乃是新黨,可結果呢?結果事情壞就壞在這些人手里,章程制定的再好,新政準備的再如何完備,皇帝再如何支持,可當你的門下,卻都是一群只想借新政之機趨炎附勢的家伙,事情怎么能辦成呢?”
“最終的結果…不過是徒留下一樁笑柄罷了。”
頓了頓,楊溥繼續道:“所以下官以為,威國公太急了,一旦急于要新政,就難免引發爭端,一旦爭端,以威國公的權勢,當然也不擔心有人投靠威國公,可和這些鼠輩一起,怎么能夠成事呢?“
張安世聽罷,下意識地道:“那該怎么做?”
楊溥心頭也早有了答桉,于是立即道:“其一,不要打新政的旗號,不要惹人注意,就以肅清白蓮教的名義…”
“白蓮教…”張安世有些發懵。
他沒料到,白蓮教也可以成為工具人。
楊溥微笑道:“太平府的白蓮教,影響太深了,為了長治久安,徹底打擊白蓮教的余孽,這各縣的官吏,是不是可以借此機會…換一換人?其次,公爺章程中的許多舉措,也可以以此為理由。”
“譬如廢黜百姓出門需路引的辦法,也很簡單,就說白蓮教妖言惑眾,禍害鄉里,可鼓勵地方百姓,至縣城亦或府城,聽從宣教…”
“還有稅賦之策,也可以變,就說白蓮教居心叵測…”
楊溥一條條地開始說,張安世聽得大為驚奇,最后一把跨著楊溥的手道:“楊公,走,咱們找個地方坐下,慢慢地說。”
于是尋了東宮一處小殿,張安世讓宦官去斟茶,便不禁問道:“打著除賊的名義,能掩人耳目嗎?”
楊溥笑道:“公爺,有一句話叫做得寸才能進尺。你若直接說是新政,里頭許多的方略,都是矛頭直指百官和士紳,他們肯罷休嗎?可若是除賊,就不一樣了。”
“一方面,是告訴他們,這只是為了除賊的臨時措施,至少可教他們安心一些,就算不喜,卻也不至反對的厲害。其二,有了除賊的名號,才是大義,誰若是對此多有微詞,也不敢反對的太厲害,如若不然,豈不成了為白蓮教張目,成了白蓮教的余孽了嗎?”
頓了一下,楊溥接著道:“這其三嘛,其實有些事,你知我知天下人都知道,可知道是一回事,公爺卻不能喊出來,大家知道,至少還可維持表面的平靜,一旦喊出來,就成了敵我之分了。”
張安世呷了口茶,道:“這樣啊,有道理,好,就照著這樣辦,可是…總不能一直用這個借口吧。”
楊溥便道:“這叫得寸,得寸之后,這新政若是當真在太平府辦的好,百姓們也當真安居樂業,那么…這時候,公爺之下,也必然已培養出了一批精于新政的官吏,同時…也收獲了不少的人心,朝中也必定會有一些真正憂國憂民之人,見果有成效,必定轉為支持,到了那時…事情就好辦的多了。”
“公爺…一定總是覺得,天下的讀書人,都是泥古不化,都是斤斤計較,或是迂腐,或是負心之輩。其實公爺這樣想,這是源于公爺并非是讀書人出身,這天底下的讀書人,不可一概而論,只是良莠不齊罷了。”
“倘若新政真能有成效,可能會有一部分的讀書人,反而支持的更厲害,他們之所以反對,是因為歷朝歷代,新政的推行,非但沒有利國利民,反而導致百姓負擔更重,綱紀更加敗壞,這才對任何新政都持謹慎和懷疑的態度,再者說了,公爺畢竟是外戚…”
張安世立即挑眉道:“外戚怎么了?外戚就不是人?”
楊溥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道:“下官沒有這個意思。”
張安世認真起來,思量片刻,才道:“你說的也不無道理。你這策略,倒是頗有太祖高皇帝遺風。”
聽到這話,楊溥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張安世:“這可不敢。”
張安世道:“太祖高皇帝奪天下的時候,曾用的方略是: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其實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楊溥忙是搖頭:“哎,張公慎言,這話也是能說的嗎?”
張安世卻是沒有顧忌,很直接地道:“這話即便當著陛下的面,我也這樣說,這不就是你們讀書人最常用的引經據典嗎?許多事,本來不犯忌諱,偏偏你們讀書人花花腸子多,卻總顯得好像在勾兌什么似的。”
楊溥:“…”
“不知楊公,還有什么主意?正好一并教授我,我這個人粗心大意,身邊兄弟雖多,可有腦子的卻不多。”
楊溥道:“那章程,下官再改一改吧,過幾日,便送至公爺的府上。”
張安世高興地笑道:“那就有勞了。”
二人心照不宣,算是徹底地成了自己人。
楊溥有些懷疑人生,他不知道自己是被張安世拖下了水,還是自己將張安世拖下了水。
或許…是互相成就吧。
一封奏報,很快被送入了宮中。
此時,朱棣正用著午膳。
徐皇后不在宮中,朱棣索性只在文樓里隨便吃一些膳食,對付幾口。
因此,便只讓人送來了一壺小酒,幾碟小菜,酒是宮廷御釀,幾小口下去,不免渾身燥熱。
就在這個時候,亦失哈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
朱棣抬頭看了亦失哈一眼,一面自飲自斟,一面道:“東宮…有結果了嗎?”
亦失哈走到朱棣的身邊,才道:“有。”
朱棣喝了口酒,便又問:“公推出了誰?“
“秦政學…”
朱棣皺眉,顯得不高興,將酒杯子隨意地擱在了桌桉上,便都都囔囔地道:“入他娘,朕只教他們不要罵人,卻沒讓他們處處順大臣的意,這天下到底是姓朱的,還是這些鳥大臣的囊中之物?”
氣呼呼地罵了一通,又給酒杯滿上了酒。
亦失哈則道:“不過…”
朱棣:“…”
聽到不過兩個字,剛又舉杯,往口里送酒的朱棣,勐地看向亦失哈。
亦失哈小心翼翼地道:“不過…卻出了一些意外,那秦舍人的爹…過世了,秦舍人便立即辭了官,回鄉守制去了,最后…大家公推了楊溥。”
“噗…”
朱棣一口酒,直接噴了出來。
“為何不早說。”
亦失哈笑了笑道:“奴婢不是怕說不清楚嗎?”
朱棣倒是道:“怎么他爹好死不死,偏偏這個時候死?”
“奴婢也不知道,大家都懷疑…咳咳…”
朱棣抬眸道:“你的意思是…太子和張安世干的?”
亦失哈道:“可又不像,威國公一再希望能夠徹查,還希望刑部和大理寺來查…一定要徹查死因…反而是秦舍人說這是壽終正寢…”
朱棣不禁失望:“朕還以為,朕的兒子有幾分出息,真是個能干大事的人呢,原來只是運氣。”
朱棣不禁唏噓,說也奇怪,作為父親,朱棣希望漢王和趙王安分一點,卻偏偏又希望自己的大兒子心狠手辣一些。
亦失哈道:“不過…奴婢…覺得這其中有蹊蹺,這是因為那報喪的人…奴婢讓人查了查,這人…有些不一樣,而且對秦父的死十分隱晦,倒像是…這秦父是橫死的。”
“會不會…”亦失哈道:“這秦父的死有問題,只是卻又不好明言…”
朱棣驟然明白了什么:“朕知道了,若果然是如此,那倒是頗有幾分手段。”
亦失哈苦笑道:“這也只是奴婢的猜測。”
“不用猜。”朱棣擺擺手道:“世上哪里有這樣巧的事!”
他頓了頓,此時無心吃喝了,道:“去召姚師傅和金卿家來,要快,朕有大事與他們商議。”
亦失哈看朱棣有幾分急切的意味,便忙道:“奴婢這便去。”
他剛走,卻有宦官匆匆而來:“稟陛下,姚公與金公求見。”
朱棣挑了挑眉,這倒是巧了。
一會兒工夫,姚廣孝和和金忠一道入殿,二人行了個禮:“陛下…”
朱棣目光先落在了姚廣孝的身上,道:“朕每次想見姚師傅,姚師傅就總能不失時機地趕來。”
“緣分,妙不可言!”姚廣孝微笑道。
朱棣道:“好了,少說這些廢話,事情,查清楚了沒有?”
朱棣認真地看著姚廣孝,表情很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