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跑的真快。”朱勇忍不住喃喃道。
張軏點點頭:“這腿上功夫,至少十五年的火候。”
張安世卻沒有聽到朱勇和張軏的感慨,他此時只一門心思地走人,急匆匆地直奔魏國公府。
東宮是不能去的,讓姐夫和姐姐知道他還有仇家,難免讓他們擔心。
思來想去,魏國公府乃是大明第一權門,徐輝祖更是連朱棣都敢頂撞,在這魏國公府是絕對的安全,他一個鎮遠侯,能奈我何?
通報之后,便進了魏國公府,此時是清早,徐輝祖也已穿戴好,正準備去中軍都督府當值。
見了張安世,徐輝祖倒沒說什么。
聽聞是來復診的,徐輝祖自己都有些繃不住了,這個借口太蹩腳。
好在他的兒子徐欽道:“阿父,你自管去當值吧,有俺看著呢。”
徐輝祖頗有幾分無奈,看張安世的眼神則有些幽怨,你他娘的到底娶不娶給個準話啊,天天來撩啥?
進了徐家內庭,徐欽很熱情,樂呵呵地給張安世介紹自己家里的近況。
張安世摸摸他的腦袋道:“你真是一個乖孩子。”
徐欽大怒,不高興了:“張大哥,你這樣瞧不起俺?俺也很兇的,我不是乖孩子。”
張安世:“…”
等讓人知會了徐靜怡,徐靜怡換了一身衣衫,來到后堂。
不過張安世見她的時候,更覺尷尬,她不施粉黛的時候自是嬌俏可愛,可今日不知怎的,竟還抹了胭脂,偏偏水平拙劣,倒像猴屁股似的。
張安世忙將目光移開,不自然地摸摸鼻子,努力不去盯著看。
落座之后,他道:“妹子,我這些時日,除了在國子學教書,心里便惦記著你的傷勢好了沒有。”
徐靜怡眼睛亮亮的,帶著盈盈笑意道:“國子學教書?”
“對呀,我的恩師胡儼,你知道的吧,是洪武朝的狀元…他很欣賞我,逢人就說我雖年輕,但已是出類拔萃,連他也沒有辦法教授我學問了。”
張安世頓了頓,接著道:“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陛下才委以重任。哎,說起來,這教書育人,擔子不輕,許多時候,我過于嚴苛,以至于害怕自己將來成一個老學究。”
徐靜怡便輕笑著道:“我聽人說,你能文能武,倒也不是學究。”
一旁的徐欽都了都嘴道:“阿姐,你怎么這樣的啰嗦!張大哥忙得很,百忙之中給你來看病,你再啰嗦下去,耽誤了張大哥的事可不成。”
徐靜怡便道:“那…那瞧病吧。”
張安世道:“其實我也不忙,我瞧你臉色不好,為了免得出什么事,我想在魏國公府待兩日,自然…不驚擾你們的,我自己能料理自己。”
“這是為何?”徐靜怡詫異道。
這事不好說,說假話吧,會被人誤以為他是登門來耍流氓的。
不是他對徐靜怡沒好感,而是彼此年紀太小了,不符合張安世的三觀。
可若是實話實說吧,又好像沒面子。
張安世想了想,只好和盤托出:“實不相瞞,我也不知道為啥,就得罪了人,現在可能人家四處提刀在尋我,哎…男子漢大丈夫在世間,難免與人有所沖撞…”
徐欽頓時就怒了,叉腰道:“這世上還有誰不開眼,敢尋張大哥的仇?”
張安世臉不紅心不跳地道:“這是免生事端,無論他打死我,還是我打死他,都不好。”
徐欽恍然大悟:“懂了。”于是巴巴地看著徐靜怡。
徐靜怡抿嘴,臉色卻是肅然起來,而后道:“這事非同小可,我先教人去增派幾個親兵護衛,此事…還是不要讓我爹知曉,免得他擔心,你暫時在此住幾日,只是要委屈委屈你,住我兄弟的院落,明日的時候,我教兄弟出門去打聽打聽消息。”
張安世聽罷,只點頭,暗暗地長舒了一口氣。
鎮遠侯顧成回京,帶著數十個親兵,進入了金川門之后,便馬不停蹄,也不去五軍都督府,更不入宮請見。
而是火速先往家中去。
他在貴州鎮守兩年,也已離家兩載,心理最是放心不下的,就是家里的孫兒。
這顧成一輩子坎坷,他曾有七個兒子,兩個兒子早早的夭折了,活下來的五個兒子,卻都因顧成降了朱棣,全部被建文皇帝誅殺了。
如今整個顧家,只有顧成和顧興祖相依為命。
可憐的是靖難成功之后,朱棣命他鎮守貴州,那貴州此時還處于不毛之地,十萬大山,地無三尺片,天無三日晴,瘴氣叢生,當地的土司,也有不少不肯歸順朝廷的。
因而…顧成不得不忍痛將孫兒留在京城,自己遠去貴州鎮守。
此番回京,是為了直接與皇帝和五軍都督府商議接下來對貴州的招撫大策。
他格外重視這一次機會。自己算是久鎮貴州,陛下不可能再派遣其他不熟悉地形的人去了,他這輩子極有可能在貴州終老,而這個孫子,卻是見一面少一面。
他一進入鎮遠侯府,心里激動到了極點,此時他全身披掛,一身戎裝,按著腰間的刀柄,疾步登堂入室,不理會迎接他的奴仆,口里卻不斷喚道:“阿孫,阿孫…”
等到了后庭,遠遠傳出哭聲。
顧成一聽,心要化了,腳步更急,便在顧興祖的臥房見了自己的孫兒。
顧興祖此時正趴在桌上號啕大哭。
顧成聽罷,也老淚縱橫,跨前一步,大呼道:“我的親親,我的乖乖,我的命根子。”
說著,一把將顧興祖抱了起來,爺孫兩個,來了個抱頭痛哭。
顧成只恨不得將顧興祖融入自己的骨血里,激動得放聲哭起來。
顧興祖哭得更厲害:“阿爺,有人欺負俺,有人天天打俺。”
顧成本是哭得心肺都要出來,這時一聽,眼里勐地躍過了殺機,猶如利刃出鞘一般,渾身鋒芒畢露。
“啥,是誰,是哪個不開眼的?”
“是張安世,是朱勇,還有…”
顧成勃然大怒,破口大罵道:“誰欺負俺孫兒也不成,走,找他們去。”
顧興祖頓時大喜,臉上滿是淚痕,卻咧嘴笑了。
他掙脫著從顧興祖的懷里跳下來,道:“阿爺,俺曉得他們住哪里,俺帶阿爺去。”
他興沖沖的樣子,一個多月的委屈,此時全部釋放出來。
顧成手按著腰間的刀柄,齜牙裂目地道:“哪一個狗東西,瞎了眼睛,惹了俺便罷,欺俺孫兒,就算俺這幾斤老骨頭不要了,也要拼到底。”
顧興祖道:“阿爺,現在便去,先去尋張安世。”
在這房子外頭,幾個親信的親兵聽了,也是齜牙咧嘴,同仇敵愾的樣子。
誰不曉得侯爺在這世上孤苦無依,只有這么個孫 兒。連顧興祖都敢欺負,今日若是不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便沒臉見人了。
他們要將腰間的佩刀半拉出來,雪亮的刀身便露出一截,寒芒閃閃。
顧成正待要隨顧興祖出去。
轉身之間,突然定住。
隨即,顧成的目光忽明忽暗起來。
“孫兒啊,這是什么?”
顧興祖正興沖沖的,要拉扯著顧成去尋仇。
卻勐地發現自己的阿爺好像一個鐵塔一樣,怎么拉也動彈不得了。
“阿爺,阿爺…”
顧成的目光正落在書桌面上,身軀依舊紋絲不動,隨即道:“孫兒,這…這是什么?”
他手指著,卻是顧興祖的功課。
這功課堆積得像小山一樣。
顧興祖嫌棄地看著那堆小山,委屈地道:“阿爺,這就是他們強要俺寫的,說是不寫,就要將俺炸飛了,阿爺,俺當時害怕極了。”
功課?
顧興祖身軀一震,忍不住放下了腰間的刀柄,捋著胡須,饒有興趣地湊上去。
上頭…確實寫著許多字。
最重要的是…這字跡…居然還算端正…
自己的孫兒什么水平,他自己是曉得的,和他爹一個樣…屬于不太喜歡讀書的,每年自己都會和顧興祖通幾封書信,當然,絕大多數時候,都是顧成修的書信比較多。
至于顧興祖…他雖年紀也是老大不小了,可平時在京城也沒什么人敢管教,能歪歪斜斜地寫出一封書信,就不指望不出錯字,文詞不通了。
這個孫兒的信,大抵能寫明白大致的意思,顧成就很滿足。
顧成不喜歡自己的孫兒讓別人代筆,在他看來,自己孫兒的字再差,再如何詞不達意,他也滿足,每當看到書信,他腦子里就能浮現出孫兒端正坐在書桌前給他修書的場景,便忍不住潸然淚下。
可現在…距離上一封書信,才不過一個多月的功夫而已。
孫兒的字…竟開始有模有樣了。
此時,顧興祖心急地催促道:“阿爺,再不打,那張安世就肯定要逃了。”
顧成此時居然對孫子的話充耳不聞,幾個大步,坐到了書桌前。
他一生從戎之人,現在竟有模有樣的,撿起了這一張張‘功課’。
記錄下來的,都是一些文章,最緊要的是,這些文章居然都很通順。
顧成當然不是說這是什么讀書人的手筆,卻也有幾分軍中刀筆吏的模樣了。
顧成眼眸微張,大驚道:“這是你寫的?”
顧興祖依舊憤憤不平地道:“是啊,他們逼俺寫的。”
說著,顧興祖就抹起了眼淚:“他們打俺,打俺的時候,還墊書,說看不出傷來,還抽俺的手心…還給俺脖子上掛許多火藥,說要將俺炸上天…嗚嗚…阿爺,俺在京里,過的不是人的日子啊!”
顧興祖說的可憐巴巴,而顧成卻驚訝地繼續手指著一個文章道:“你怎還曉得在文章里用典?”
對照從前的書信,顧成當然曉得,自己這孫兒…莫說會用典故了,便連寫一句通順的句子都不能做到。
顧興祖很直爽地道:“這是他們逼俺的,他們教俺背書,說是背不出,便打死俺,俺嚇死了。”
“你會背什么書?”顧興祖拉了旁邊的一把椅子,教孫兒也坐下來。
顧興祖只好不情愿地坐下,委屈地道:“現在能背論語,還有尚書也會背一些。”
顧成又是大吃一驚:“能背熟嗎?”
顧興祖苦著臉道:“他們叫俺倒著背…”
顧成:“…”
“不過倒著背背不熟,順著背倒還好。”
顧成便目光炯炯地看著孫兒道:“你背來俺聽聽。”
“背哪一段?”
顧成忙是從書桌上取了一部論語,翻了一番,道:“里仁篇。”
顧興祖像是條件反射一般,一聽到里仁篇,嘴巴便不自覺地張開:“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
“子曰:…”
顧成已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了,一時瞠目結舌地看著自己的孫兒,他甚至有點不認識自己的孫子一般。
讀書…還是很重要的,哪怕讀書不是為了取功名,可顧成卻深知知識的重要,為將者,若是連公文都看不通,如何治軍?若是連奏報都無法清晰的掌握,又怎么行軍打仗?
那太祖高皇帝,從前是乞丐出身,目不識丁,可到了后來,又豈會不知知識的重要,在領軍過程中,哪一日不是在努力學習識文斷字。
哪怕做了皇帝,不也成日讀書嗎?以至于到了后來,竟能即興作詩了,大臣們之乎者也的奏疏,也能一眼看穿大概。
太祖高皇帝這樣的苦出身,后頭如此的尊貴,尚且曉得這知識的要緊。
更遑論是自己的子孫了。
只是這孫兒在南京城,無人管得住他,顧成雖也明白這些道理,可終究狠不下心來。
現如今…
聽到顧興祖還在一字不拉地背誦。
顧成又不禁老淚縱橫:“好,好…”
“阿爺…”
“你繼續背,繼續背阿爺聽。”
“子曰:“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
“子曰:“人之過也,各于其黨…”
顧成文化程度有限,只是一面聽孫兒背,一面低頭對照著手中的書,卻見這顧興祖背誦的一字不錯,越發的震驚了。
終于,這洋洋灑灑數千言背誦完了。
顧成驚愕之余,卻發現自己的淚水已打濕了捧在手中的書。
顧興祖不明就里地道:“阿爺,你咋了,還去不去報仇?”
顧成卻是答非所問道:“這都是那幾個教你干的?”
顧興祖點頭。
顧成一臉詫異,道:“他們是何人?”
“他們是國子學里的博士…為首的博士,叫張安世,他最喜歡捏俺的臉,最壞的便是他了,他總是教唆人打俺,他自個兒不動手。”
顧成道:“張安世…”
顧成喃喃念著,似乎想記下這個名字。
卻又聽顧興祖道:“他還是太子妃娘娘的兄弟。”
“那個人?”顧成勐地想起太子妃正是姓張。
顧成祖不耐地道:“阿爺,咱們去不去尋他?”
“要尋,當然要尋。”顧成正色道:“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怎么能不尋他?顧振!”
一聲大喝,外頭一個家將挺著筆直的腰身,匆匆走了進來 這顧振乃是顧成的族人,也一直都在顧成的賬下效力,行禮道:“卑下在。”
顧成端坐著,眼睛闔著,若有所思的樣子,隨即一字一句地道:“咱們此番回來,帶了不少貴州的特產,本是要分送親鄰的,你從里頭,挑出最好的來,要備一份大禮,不要不舍得。”
那顧振行禮道:“喏。”
倒是顧興祖愣愣地看著顧成:“阿爺,這是…啥意思…”
顧成凝視著顧興祖,慈愛地摸摸他的頭:“孫兒啊,做人得憑良心才是。”
“阿爺…”顧興祖哭了。
可顧成卻是樂了。
他捋著胡須,不理會顧興祖了,又撿起桌上的功課,一個個地看,越看越興奮,越看越是血脈噴張。
家里有個爵位,當然可以保子孫無憂。
可單憑一個爵位還不成,你至少得能干事,如若不然,朝廷如何能用,那不就真的成了混吃等死的嗎?
所謂君子之澤,三世而斬。
那些真正的豪門,哪一個不是代代都有人才出?
“張安世…張安世…”顧成口里念著:“真真想不到,這太子妃的兄弟,竟是如此妙人,有趣,有趣。”
嗚哇…
顧興祖似乎絕望了,繼續號啕大哭,哭的悲痛欲絕。
次日一早,顧成先去五軍都督府應卯,此后至通政司,等候皇帝的傳見。
朱棣今日心情不錯,清早便召諸臣覲見,因為今日要傳見顧成一起商議貴州軍務,因此幾個國公,還有文淵閣的幾個學士都到了。
眾臣行禮,朱棣四顧左右,不免得意道:“朕聽聞顧成在貴州鎮守,很是得力,當地不服的土司,都被清剿的七七八八,如今要做的,便是如何招撫了,這鎮守一方,既不可一味懷柔,如若不然,人家便要畏威而不懷德了。可若是一味用蠻,卻也不妥。”
“貴州軍務民情,朕也聽說過一些,可這天底下,最知貴州底細的,便是顧卿家,顧卿家真是勞苦功高啊,為我大明衛戍邊地,這一趟回來,該讓他好好歇一歇。”
說罷,朱棣又道:“朕記得,他有五個兒子,都被建文所殺,是嗎?”
解縉博聞強記,忙站出來:“是,其子顧統、顧勇、顧銑、顧銓、顧銳,都于建文時故去。”
朱棣聽罷,大為感慨:“這是忠良啊,他還有兒子嗎?”
“陛下,只有一孫。”
朱棣不禁動容:“總算還有血脈,此孫年紀幾何,可曾婚配?”
“年十一歲,未曾婚配。”
“噢,這是讀書學藝的年齡了。”朱棣對顧成的子嗣情況頗為關心:“現今應該是在國子監吧?”
解縉抬頭看了朱棣一眼,踟躕道:“是,三品以上官員以及公侯子孫,都在國子學讀書。”
“是在哪個學堂?”
“正義堂。”
一聽正義堂,朱棣就明白,正義堂屬于下三堂,相當于是分班的時候,分去了差班,這顧家的孫兒…只怕沒啥大出息。
朱棣便道:“過幾年,擢升其孫入宮衛戍吧,不要分派去邊地,此事要記下。”
解縉道:“臣遵旨。”
朱棣又道:“對了,張安世不也在國子學里教書嗎,他在哪個書堂?”
解縉道:“正義堂。”
朱棣:“…”
朱棣自己都忍不住笑了,道:“這倒是巧的很,鎮遠侯的孫兒,竟還是張安世的弟子。”
“臣聽儒林之中,有一些閑話。”
朱棣看向解縉道:“還有閑話?”
解縉自恃才華,而且這個時候,朱棣對他頗為信任,何況他是文淵閣首席大學士,因此在皇帝面前說話,難免有些沒有顧忌。
解縉道:“聽聞張安世在國子學里,見人便打罵,里頭的監生,避之如蛇蝎,許多人都不肯去進學了,還有一個…一個…一個叫顧興祖的…陛下,這個顧興祖,莫非是鎮遠侯之孫?聽說…經常被打個半死…”
朱棣:“…”
這個結果,朱棣是沒想到的。
朱棣咳嗽,然后嗯了很久。
眼睛一瞥,看了一旁的魏國公徐輝祖一眼。
徐輝祖也頗有幾分尷尬,然后眼里露出一副難怪的樣子。
朱棣一眼就看穿了這發小的心思,便不露聲色道:“徐卿家,你心里有話?”
“臣無話。”
“就是你,入你…”話說到這里,戛然而止。
徐輝祖苦笑道:“這兩日,張安世突然來臣府上,要給臣女瞧病…臣覺得有些古怪。”
淇國公丘福本是聽自己兒子又打人了,不過他現在已經麻木了,可此時一聽徐輝祖的話,卻又打起了精神:“莫不是聽說人家爺爺回來,他跑去魏國公府躲災的吧,哈哈哈…”
大家哄堂大笑。
這是一個笑話。
不過朱棣大笑過后,嘴巴咂了幾下,不由得道:“他娘的,還真有可能!”
這一下子,殿中突然尷尬了。
大家已經可以想象,那位勞苦功高的顧成罵娘的樣子了。
這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早知如此,讓那四個家伙去禍害羽林衛,哪怕是錦衣衛也好。
朱棣還是裝作一副這不是朕的錯,錯的是全世界的模樣,厚顏無恥地道:“這張安世他們幾個,咋不欺負別人,就欺負那…那顧成之孫?朕看哪,其中必有蹊蹺。”
這一次,除了淇國公丘福和成國公朱勇點頭:“啊…對…對對對…”
其他人都沒有附和,說實話,臉皮沒有厚到這個程度。
片刻之后,便見一個小宦官進來道:“陛下,鎮遠侯顧成覲見。”
朱棣便道:“宣進來。”
說罷,又囑咐道:“來人,給鎮遠侯賜座。”
顧成進來的時候,宦官已搬了錦墩來。
顧成還未行禮,朱棣便堆滿笑容道:“卿家清瘦了,真是不易啊,快,不必行禮啦,快快坐下說話。”
朱棣雖是這樣說,顧成還是規矩地行了大禮,方才欠身坐下。
朱棣笑吟吟地道:“此番回京,顧卿家還好吧?”
顧成道:“尚好。”
朱棣心里頗有狐疑,還是試探道:“這…就令朕放心了。”
說罷,直接開議,顧成便將貴州的情況進行了介紹,君臣們有時低頭沉思,有時笑起來,也有時露出怒容。
朱棣感嘆道:“貴州的軍情倒好,鎮遠侯連戰連捷,大漲了朕的威風。只是民情…終有瑕疵,治理當地山民,靠剿是不成的。”
“除此之外,還有諸衛攜家卷入貴,開墾屯田,生活上只怕也艱辛,他們未來要世代為大明守邊,朝廷絕不能虧待了,朕思來想去,糧食是給不了了,那里山長水遠,糧食輸送不易,授 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還是該多輸送一些耕具、牛馬去。藥物也是重中之重,征伐的三百醫戶也要來年開春之前齊備。”
“顧卿最知那兒的情況,你鎮守在那里,需便宜行事,許多事,若是緊急,你可先行去辦,上奏知會朕即可。不必等朝廷旨意下來,如若不然,這事就辦不成了。“
顧成聽罷,感慨道:“陛下深知邊地的軍情民情,今日所言,盡都為當下邊鎮最急需的。”
朱棣又命眾臣各抒己見,大家議了一陣。
正事說的差不多了,朱棣終究還是憋不住了,瞥了一眼顧成,就道:“顧卿家,有一句話,叫冤家宜解不宜結,人活在世上,有時候若是遇到了煩心事,還是要多忍讓,年輕人嘛,有時候總不免犯湖涂。”
這一句話,本是朱棣想幫著化解一點仇恨,別到時候雙方引了火氣,真鬧出什么事端。
可顧成卻聽得一頭霧水:“陛下似乎意有所指,老臣愚鈍,不知陛下所言為何?”
見鎮遠侯顧成不開竅。
兩側的百官先是熬不住了,咳嗽聲此起彼伏,有人故意將眼睛別到梁柱上,有的低著頭,也有人拼命咳嗽。
朱棣便繼續循循善誘道:“顧卿家家中還好嗎?”
顧成就道:“陛下,臣家中還好。”
“你孫兒呢?朕聽說你有一個孫兒…他現在怎么樣?”朱棣心里直罵娘,非要朕說的這么透。
顧成一聽,居然樂樂地笑了。
“哈哈…”
君臣們看得莫名其妙,都好奇地盯著他。
這一下,顧成似乎連眼里也溢滿了笑意,喜滋滋地道:“這…家事本不該放在殿堂上說出來,這說出來,不是教陛下看笑話嗎?不過既然陛下問起,臣…臣…可要說啦?”
朱棣尷尬地道:“說,你說罷。”
顧成便站了起來,看了眾人一眼,一一伸,居然從懷里掏出一大沓的功課來,將這些白紙黑字的玩意攥在了手里。
只見顧成得意洋洋地帶笑道:“俺孫兒資質愚鈍,沒啥大出息,跟俺一個樣子。陛下,臣是個粗人,自小貧賤,其實沒讀幾年書,說來真是慚愧得很,等到年紀大了,雖也想效人家讀書,可終究軍務繁忙。今日陛下與諸公們都在,那臣就放肆了,這是臣孫平日里做的功課,臣也不曉得是好是壞,陛下和諸公若是不嫌,要不,幫忙看一看?”
此言一出,君臣們瞠目結舌。
這顧成說的很謙虛,可這眉飛色舞的樣子,且還隨身都帶著一大摞孫兒的功課…
“來,來,來,陛下,臣失禮啦,大家都看看,這里有許多呢。”
面對顧成的興致高昂,亦失哈尷尬地看向朱棣。
朱棣點頭。
于是亦失哈便上前,接住了那一摞功課,一臉無語地開始分發。
人手一張,這廟堂之上,竟好像成了菜市口一般。
朱棣也取了一張,低頭看了看,他不曉得這顧成搞什么名堂。
眾人也紛紛低頭看,不過誰也沒有率先吱聲。
此時,顧成道:“大家覺得咋樣?俺那孫兒,太愚笨了,就曉得死讀書,這一點像俺,你們瞧瞧他的行書,再看看行文,不要急,不必急的,慢慢看,俺這里還有呢…”
朱棣:“…”
“陛下…”這時,終于有人憋不住說話了,卻是楊榮。
楊榮道:“此子的文章,放在十一歲的少年那兒,已算出類拔萃了,字跡很工整,文詞也過得去。”
這里頭,肯定有一部分楊榮浮夸的成分。
不過楊榮這樣的文淵閣大學士,做出這樣的評價,其實已經算是非常難得的了。
顧成聞言,自是滿心的狂喜。
不過他卻還是裝出了一副非常謙虛的樣子:“哎…言過了,言過其實了,楊公謬贊,楊公謬贊啊。”
朱棣也點頭,他已細細地看過了,也不吝夸贊:“倒也不是謬贊,確實不錯,據朕所知,許多同齡之人,遠不如卿孫。”
顧成眼睛又亮了,露出了老農一般的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