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祭酒胡儼一如往常,在小憩片刻之后,便往茅廁出恭。
他是個慢性子,什么事都看得開,凡事都是從容不迫。
一切如常,進入茅坑,踩著茅坑里的墊腳板子,此時的胡儼,腦海里還想著今日所讀的一篇文章,此時雖在茅坑,卻是興之所至,忍不住低聲默讀起來:“古君子立身行己,令人仰慕不置者,非…”
胡儼的話戛然而止。
蹲在茅坑里的胡儼,先是腦袋一片空白,而后俯身,像一頭豪豬一般,嗷嗷叫地提著自己的里褲便沖出來。
這茅坑乃是旱廁,蹲坑的地方又與下頭的糞坑相連,那一聲悶響之后,胡儼渾身都是金黃之物,既是狼狽,又覺得臭氣熏天。
胡儼一面提著褲腰帶,一面嚎叫:“誰,是誰?”
說話之間,便見一群少年胡啦啦的跑了。
胡儼站在原地,腦海里一片空白。
等他漸漸開始接受現實的時候,這永樂朝原籍江西南昌府,且難得以涵養功夫著稱的謙謙君子卻禁不住怒罵:“戳大母娘!”
足足沐浴了一個時辰的胡儼,氣勢洶洶地抵達了明倫堂,召集眾生,他依舊余怒未消,厲聲大喝:“誰干的。”
眾少年噤若寒蟬,卻又鴉雀無聲。
這都是武將功臣的后代,還是講義氣的,出賣同窗?下賤!
張軏筆直地站著,禁不住洋洋自得,干出這樣的大事,他不免驕傲了。
不過…
雖然所有人都沒有吱聲。
此時少年們的眼睛,卻都一個個的看向張軏。
張軏面上的笑容逐漸消失。
出賣肯定是不會出賣的,不過少年嘛,心里藏不住事也是情理之中。
張軏下意識地道:“恩師…不是我!”
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胡儼不只有憤怒,夾雜在憤怒之中的還有一種說不出的羞辱。
他侮辱老夫的智商!
于是明倫堂里發出了一聲怒吼:“諸生之中頑劣莫過爾這豎子也!”
聲震瓦礫!
胡儼這大儒出身的國子監祭酒,此刻化身成了一名擅打王八拳的武術家。
張軏:“嗷嗚…”
張安世是個善良的人,兔死狐悲,他不忍心看張軏受罰的場面。
不過…凡事都有好的一面,至少現在張安世…終于成功了。
他幸運地從最惡貫滿盈的皇親國戚,在自己的努力之下,向前跨出了一大步,如今…成了倒數第二名。
看來再這樣下去,南京城上下就會對他的形象改觀,他…重新做人了!
張軏幾乎被打爛了屁股,唧唧哼哼的,在眾少年的攙扶下下了學。
雖然挨了打,可他紅光滿面,絮絮叨叨地道:“張大哥,我是不是講義氣?我沒將大家一起招供出來。”
張安世翹起大拇指:“關云長再世,也不過如此。”
朱勇也小雞啄米的點頭,表達對張軏的贊許。
張安世又道:“難得我們都是有義氣的人,既是脾氣相投,又都是義薄云天,不如咱們幾個燒黃紙,做兄弟咋樣?”
張軏一瘸一拐,方才那一句話已是他最后的倔強了,實際上他現在已疼得說不出話來。
朱勇卻是興致勃勃:“好啊,好啊,咱們桃園結義。”
胡儼的學也不是每日都上的,畢竟他是國子監祭酒,照規矩是五日教授一天的功課。
五日之后,張安世興沖沖的趕來了學堂,張軏和朱勇居然也早已來了,朱勇嗷嗷叫道:“結義,結義!”
連張軏也道:“胡師傅要開課了,需趕緊!”
張安世笑吟吟道:“我帶來了黃紙。”
說著,從袖里掏出一疊黃紙來。
“你們誰帶雞了?”
“雞?”朱勇和張軏面面相覷:“咋還要吃雞?”
張安世嘆口氣道:“不是吃雞,是殺雞,咱們是正兒八經的結為異性兄弟,當然要名正言順,殺雞喝了雞血,才是過命的交情。”
少年人恰恰是最講究儀式感的,當然,這種儀式感大抵也可稱為中二。
朱勇聽罷,小雞啄米地點頭:“安世什么都懂,只是去哪里尋雞呢?”
張安世咳嗽一聲:“我方才還聽到雞叫。”
張軏眼睛一亮:“啊呀,這是胡師傅養的雞。”
胡儼是個清流,畢竟是學官,而托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福,官員的待遇極低,在南京城生活頗為拮據,于是自家在后院里養了七只蘆花雞。
張安世嘆息道:“事情緊急,該怎么辦才好?”
“可惜我現在傷還沒好,不然…”張軏此時急迫起來。
二人目光都看向朱勇。
朱勇瞪大眼睛:“不會讓俺偷**!”
咯咯咯…
啪唧一下,一刀斬下。
就在這學堂前院的墻角,一堆雜草之中,蘆花雞的脖子一歪,血便濺了出來。
朱勇提著刀,齜牙咧嘴,而后將刀收了,口里還罵著:“這定是一只母雞,嘰嘰喳喳的。”
三人燒了黃紙,喝了雞血,接著自然是俗套的表演,無非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這一套。
張安世的年紀最大,成了長兄。
朱勇次之,自是老二。
張軏年紀最小,不免做小。
等聽到梆子響了,三人忙不迭的跑去明倫堂。
胡儼的心情居然格外的好。
他升華了。
畢竟時間總能沖淡不美妙的記憶。
誠如尚書所言,有容,德乃大也。
他又如從前一般,授課時不免露出矜持而有禮的微笑,仿佛從前的不愉快從未發生。
一堂課授完,他也不理少年們是否用心聽了,凡事不能深究嘛,要是發現了一點啥呢?
于是下課后,最先提桶跑路的恰恰是胡儼。
又混了一堂課,不免心情愉快起來。
他回到了后宅,正待要回書齋。
卻在此時,聽到聲音:“來,快來。“
這是夫人周氏的聲音。
胡儼蹙眉,他不喜歡夫人每日大驚小怪。
可是雙腿卻還是不爭氣地朝周氏的方向去。
“老爺,你…你…來數數…”
胡儼的目光便落在雞籠處,他氣定神閑地念著:“一、二…五、六、七…”
七字剛剛出了半截,卻很快又縮了回去。
胡儼的呼吸開始急促,他這一次伸出了手指,生恐自己遺漏了,繼續數著:“一…二…六…雞呢,雞呢?如何少了一只?”
周氏道:“會不會走失了?”
“哪里的話,平時便在院落也不見走失…”
胡儼說到這里,身軀禁不住一顫,臉色蠟黃,電光火石之間,他仿佛想到了什么。
“是了,是了,定是那些豎子!”
“豎子?老爺說的莫非是那些孩子?可他們是孩子啊……何況還是你的門生…”
胡儼幾乎要跳將起來:“就因為是老夫門生,老夫才感不妙,老夫為人師表,自己教出來的是什么東西,難道還不知道嗎?”
胡儼心疼了。
這不是雞的事…不對,這就是雞的事,一只雞養的這么大,可值不少錢,快抵得上胡儼幾日的俸祿了。
周氏這才恍然想起什么來:“你這一說,我倒是想起今晨的時候,有一個個頭不小的人,總是在后院這兒探頭探腦…”
“是不是黑面、額上有個痦子的?”
“正是!”
胡儼捶胸跌足,嗷嗷叫道:“朱勇…不當人子!”